第13章

第13章

溫別桑一夜未眠。

從寝殿回來之後,他便将自己右手腕上那串刻有火焰紋的檀木珠拆散,只餘一個帶有回形刻紋的珠子和紅色繩子一起扣回手腕。

天蒙蒙亮的時候,院子裏傳出龐琦的聲音:“殿下,冬日露寒,多穿兩件衣吧。”

“不用。”

溫別桑聽到利刃出鞘之聲,知道他這是又要去練劍。

宮無常的規律作息,與他的荒謬作風完全不同,若溫別桑不是那倒黴的夢妖,單是對方每日晨起練劍這一點,都能讓他認可對方身為儲君的勤勉。

天色越來越亮,承昀在旭日之下收起青鋒,靜靜在後院站了好一陣。

“殿下,殿下?”叫了足足兩聲,他才回神,道:“嗯?”

“該用膳了。”

承昀把長劍丢給一旁的齊松,轉身走向回廊。

穿過回廊之時,他的目光朝小屋看了幾息,又無聲地收回視線,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溫別桑從他開始練劍的時候就醒來了,他坐在窗戶後面,掩住左耳用右耳聆聽,努力捕捉着對方的腳步從回廊轉向飯廳的動靜。

确定他前往了飯廳,溫別桑也未曾掉以輕心,他總覺得這不太符合宮無常的性格,他應該一大早過來踹門怒罵自己這個膽敢入夢驚擾他的妖孽才是……

直到午膳之後,一直在做心理準備的溫別桑才終于聽到了他讓龐琦帶來的話:“殿下尋公子過去,說是有正事相談。”

談話的地方是書房,倒也是正式的緊。

為防止再被太子看不順眼,溫別桑只讓下人幫忙把他擡到了書房門口。

自己扶着門走進去,便見一向衣冠不整的太子殿下冠服端嚴,體态端正,袍子在身前鋪的平平整整,表情也是一派端莊持重,整個人顯得相當一絲不茍。

溫別桑把腕上那條僅剩一顆珠子的手繩取下來收在袖子裏。

緩步走過去,扶着腿在他對面的小幾旁坐下。桌上正擺着一個木盒,盒子裏全都是對方從他身上搜走的東西。

“核桃們。”溫別桑很高興能再次見到它們,但卻沒有伸手去拿。

承昀手中轉着一盞玉杯,杯中茶液清澈,語氣平靜:“這些雷火彈是不是出自你手。”

溫別桑搖頭。

玉杯被放在唇邊,承昀小抿一口,道:“你若願意為孤做事,孤可以饒你不死。”

溫別桑看着自己的核桃們,道:“你把那個串串還我,其他的都留給你,可以嗎?”

“你要帶着那串核桃去死嗎?”

溫別桑坐在對面,怔怔看他。

承昀表情平靜,眼眸幽深,看不到任何情緒顯露。

溫別桑捏了捏小弩,眼睛落在自己的核桃上面,慢慢道:“你想讓我做什麽。”

承昀露出笑容,捏起玉壺倒了杯茶,親自遞了過來。

溫別桑錯開他的手指,捏着上方把茶接在手裏,聽他道:“去雷火營為孤研制火器,孤可以保證,你我之間,僅有這一層關系,其餘恩怨一筆勾銷。”

溫別桑雙手托着那盞玉杯,垂着睫毛想了好一陣,才道:“我不能留在盛京。”

“雷火營距離盛京百裏之遙,你去了之後,可以不回盛京。”

溫別桑的手指擦過杯沿,好半晌才道:“你從哪裏聽說我會火器。”

“周玄。”承昀不再繞彎子,道:“孤對你當年做出的那個定時機關很感興趣。”

溫別桑陡然将目光盯在他的臉上。

承昀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溫別桑的的手指克制地朝小弩的扣壓機關靠近,道:“我可以把機關圖紙給你,你另外找人去做,我只為你做這一件事,你把那串核桃還我,放我離開,并保證再也不會通緝我……”

“你只做一件事,就想換來這麽多好處?”

溫別桑哽住。

宮無常到底還是宮無常,固然披上衣冠,本質也還是惡鬼。

承昀牽了牽唇,道:“你去雷火營的話,可能十天半個月也見不到孤一次,這對你來說應當是好事。”

“……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留在這裏。”

“你的事情不重要。”

溫別桑呼吸微緊,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盒子裏,承昀随他一起望去,緩緩伸手将那串核桃拿起。

那核桃殼表面光滑漿亮,看上去應當已經佩戴許久,想必是主人的貼身愛物:“這對你來說很重要?”

“算很重要。”

“算?”

“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溫別桑道:“但是沒有我的命重要。”

“看的出來,你确實很惜命。”承昀掂了掂那串核桃的重量,道:“你娘是亓人?”

話落,他便微微一頓。

對面的人還保持着方才的表情,但情緒似乎已經遭到了重大沖擊,淚珠滾滾而落。

但這次,他沒有像往日那樣移開目光,而是定定地與他對視,“不是的,我娘不是亓人。”

承昀屏息,拇指擦過光滑的核桃殼,淡淡道:“那周蒼術為何要殺她?”

溫別桑似乎被問住了。

“為什麽……”他不斷地落着淚,下颌和衣襟很快被淚水浸濕:“周蒼術,為什麽,要殺我娘……”

他表情迷茫,但宣洩的淚水卻像咆哮的河流,承昀還從未見到有人可以哭的這樣厲害,說一句稀裏嘩啦也毫不誇張。

他皺了下眉,道:“罷了,孤可以将這串核桃還你,作為交換,你暫且将圖紙拿出來。”

他遞回核桃,溫別桑卻沒有去接,他垂着殷殷淚眼,嗓音低軟:“之後呢?”

“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

“你還是不肯放過我……”

“孤好不容易抓住你,自然不可能輕易放過你。”

溫別桑微微發着抖,不知是否是因為提起自己的雙親,他的嗓音中隐隐有幾分絕望:“就算我幫你做事,對你唯命是從,可你還是随時可以殺了我。”

承昀很意外他悟性如此之高,倨傲道:“你倒是聰明了一回。”

他瞥了一眼對方可憐兮兮的臉,緩緩坐直,發慈悲道:“話雖如此,可你若是乖乖……”

乖乖聽話,孤自然不會傷你。

“砰——”

他沒能把話說完。

電石火光之間,承昀只看到了他擡起的右手,耳聞一道機擴之聲,便條件反射地側頭,耳朵一陣刺痛。接着是小型的爆·炸聲,是什麽東西打在石柱上的動靜。

随着他側身的同時,溫別桑已經移動手臂,手中那把烏黑的小弩露了出來,正好對着他的臉。

承昀不得不擰腰,眼睜睜看着一個刻着火焰紋的木珠貼着他的鼻子擦過去,直到背部重重摔在地上,他還不敢相信,這妖孽,竟然想要殺他。

扭臉看去,溫別桑已經第三次将小弩對準他,淚痕斑駁的臉上,是近乎麻木的冰冷。

“砰——”

第三顆彈珠朝他射來,承昀艱難地翻身,身法卻沒能快過小弩的沖力。

耳畔傳來爆破的聲響,幹淨的長袍瞬間灼開一個孔洞,手臂傳來一陣沖擊的劇痛,承昀擡腳,重重踢在了他的手腕上。

烏木小弩被踢飛出去,溫別桑也被帶的跌落地面。

他立刻朝小弩撲去,腳踝卻被人抓住,整個人被拖過去,一只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四目相對,溫別桑看到他眼中蔓延的濃濃血絲,看上去尤為駭人:“你敢行刺——”

此刻,外面已經傳來奔走之聲,似乎有一小隊人在飛速集結。

承昀呼吸急促,溫別桑一手去掰自己脖頸上的手,一手從袖中摸出半指長的刀片,狠狠往那只手上刺去,語氣艱難:“該殺……炸死你,咳——”

“殿下——”

龐琦剛一跑進來,就嗅到了一股硝龍的氣息,迎面的柱子上炸開一個拳頭大的孔洞,太子表情陰沉地坐在榻上,一條手臂的袍子上已經被鮮血浸染,左耳處有一道明顯的擦傷,垂在膝頭的手指也在不斷地滴落鮮血。

他當即大驚失色:“來人吶,快,快傳——”

“閉嘴。”

龐琦立刻捂住嘴,後知後覺發現室內還有一個人。

那人已經躲到了桌子底下,正在不斷地小聲咳着,正是被他們當成未來太子妃的溫別桑。

他渾身發軟,噗通一下跪了下去,将冷汗淋漓的額頭貼在地面。

齊松快步奔到書房門前,聽着裏面的動靜,揮手制止了巡防衛的靠近。

他緩步走進去,也被面前的一幕震得眼前一黑:“殿下,您的傷……”

“對對,殿下您受傷了,奴才去,去去去拿藥……”

“讓樓招子處理,不要驚動宮裏。”

汗水沿着頭皮滾動,龐琦顫顫巍巍地退了出去,一路狂奔。

事到如今,他已經不敢再随便斷言,今日之事,誰也不可能保得住溫別桑的性命。

太子的夢,竟當真出了問題……

很快,樓招子挎着藥箱匆匆忙忙地随他跑過了拱門。

拱門後方,專心拄拐的常星竹疑惑地投來一眼。

書房內,太子褪下了寬袍,任由樓招子為他處理着右臂的傷勢,用沾滿鮮血的左手取下了烏木小弩上面僅剩的木珠。

珠子只有指頭大小,上方刻着清晰的火紋,連他也沒有想到,對方手腕上的檀木珠,竟然全都是彈發式的微型火彈。

得益于漿洗的挺括的袍子布料,紮實厚重的刺繡減輕了火彈的威力,否則他極有可能跟那個柱子一樣,身上炸開一個拳頭大的孔洞。

他反複地看着那顆小小的檀木珠,重新擡眸看向桌下。

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對方潔白的衣擺,上方隐有血跡,那卻并非是他的,而是溫別桑方才拿刀片的時候,将自己的手也劃破了。

鮮血一點點地滴落地面,對方明顯正在防範着他,始終沒有放開那枚刀片。

樓招子将他右臂上的傷勢處理好,又處理了他左手手背上的紮傷。

這道傷的深可見骨,若非武器受限,對方只怕能直接割下他一只手。

樓招子心中也是一片驚駭,這未來太子妃看上去柔柔弱弱,沒想到下起手來竟然如此狠辣。

承昀緩緩從榻上直起身體,桌子底下的溫別桑立刻轉向了這邊,他看到那雙穿着盤龍靴的腳走向了齊松,用纏着紗布的左手握住了刀柄。

“锵——”

長刀拔出,盤龍靴轉向了他,垂落在地的刀尖劃出刺耳的響聲。

溫別桑呼吸急促,拼命的想往裏面躲去,可他已經貼到了牆面,只能睜大眼睛望着那雙腳越走越近。

此刻,樓招子,龐琦,齊松,都屏息凝望着這一幕。

他們都無比清楚,此時此刻,再也沒有人能救得了溫別桑。

行刺太子的罪名扣在頭上,即便是先帝還在,他也必死無疑。

長刀舉起,帶着重重勁氣揮劈而下。

溫別桑頭頂一陣哐當的聲響,寬敞的書桌瞬間斷成兩半,帶着筆墨紙硯一同向中間栽倒。

溫別桑瞬間從下方爬出,猛地鑽入了一旁的圓形小幾。

長刀橫掃,溫別桑縮起脖子,茶幾被削去了桌板,幾根細腿徒勞支撐了兩息,因為溫別桑的後退,而瞬間歪倒。

桌板落在溫別桑的頭頂,杯盞墜地碎裂。他頓時又朝後面縮去,一路退到了牆根處,滿臉惶恐又憤恨地仰起臉望着面前的提刀惡鬼,雙手指尖捏着那枚可笑的小刀片,尖端向上指着宮承昀。

承昀提着刀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緩緩道:“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我若當真是夢妖……”溫別桑的身體在抖,呼吸在抖,聲音也抖得不成樣子:“我早就,在夢裏,殺你一百遍,一千遍!死後化成厲鬼也絕不會放過你——”

“嘴倒是很硬。”承昀輕笑了一聲,道:“不知你的脖子有沒有嘴這麽硬——”

刀光在陽光下反射,溫別桑閉上了眼睛。

龐琦将袖口掩在面前,樓招子左右張望,齊松屏住了呼吸。

那些夢,也許真的如太子所說,不具備任何的預知力量……

“宮承昀!”

一道清亮的嗓音從門口傳來,承昀的瞳孔也在一瞬間渙散了一下。

常星竹站在門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溫別桑,“你,你,你是,你們……你你你要殺人啊!”

他猝然意識到了最重要的事情,趕緊沖過去攔在了溫別桑面前,驚恐地道:“宮承昀,你……”

他不敢相信地望着對方身上的着裝,那日劫掠他的匪徒,竟然是宮承昀!

他又低頭看了一眼溫別桑,表情更加惶恐。

他只是去了北疆十一年,承昀怎麽會變得如此無法無天?不光肆無忌憚的做起了劫匪,不光因為區區一個夢就随便把人擄來府裏,如今居然還要拿人性命?!

他腦子裏一片亂麻,承昀竟當真放下了手中的長刀,道:“怎麽,你要保他?”

“我……”他又看了看承昀身上的傷,咽了咽口水,腦子更加淩亂了起來,最終卻只是吶吶道:“你,你不能殺他……”

承昀一點都不意外。

他從容後退了一步,竟有種接受了命運的意思,輕嗤道:“理由?”

“理由……”常星竹感覺自己想說的很多。他想說你為什麽放着好好的太子不當,去做什麽劫匪,你是很缺錢嗎?

他還想說,你是不是瘋了,就算是宮烨再怎麽得勢,你也不該如此自暴自棄,怎麽能做起這等仗勢欺人,霸淩百姓之事?這種事傳出去你名聲還要嗎?!

他更想說,小夢妖人挺好的,長得還好看,你怎麽舍得拿刀這麽指着他……

他心裏有一萬句話想說,但又清楚,在此時此刻,這些話都只可能把事情變得更加糟糕。

他心一橫,決定直接耍賴:“因為我喜歡他。”

他找了一個最不可能激怒對方的借口,可不知怎的,方才還表情從容的太子,神色在一瞬間莫測起來。

齊刷刷幾道視線落在了他的臉上。

龐琦和樓招子都不約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承昀扯了扯唇角,用一點笑意也沒有的眼睛盯着他:“你,喜歡他?”

“對。”常星竹莫名感覺脊背發寒,道:“他,他人這麽好,長得又漂亮,我喜,喜歡他……很奇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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