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旋轉木馬-4

旋轉木馬-4

伊森又回到了福利院，仿佛這裏才是他真正的家，新的院長名叫羅布，是一個退休的機械維修師。

羅布在名冊簿上寫下伊森的名字，他長長的白胡子耷拉在紙頁上，拖出了歲月的痕跡。他看了伊森的檔案：“你回來了兩次。”

伊森不發一言。那又如何？命運從來由不得他做選擇。

羅布拍了拍伊森的肩膀，承諾道：“下一次，我會給你找個好人家。”

伊森說：“哦，好的。”

手續辦好了，伊森轉身離開的時候，心想，也許應該再說一句“謝謝”？但那沒什麽意義，也沒什麽意思。承諾誰不會做呢？他也可以承諾在羅布死了之後替他收屍，說話真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

伊森還是住回了以前的房間，福利院的房間數量遠遠多于孩子的數量，茉莉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旁邊的房間空空蕩蕩，安安靜靜。伊森每天按時去吃飯，他不再需要在吃飯的時候将自己的胃喂得飽脹，他的個子漸漸竄高，對沒有變化的日子感到無聊。他在蘭德爾家的時候學會了一些單詞，他打開自己的雲端，在青少年雲端圖書館中看了一些書。

他認得的單詞還是太少了，看書看得很吃力，但伊森并不對此感到不耐煩，相反，這成為了他打發時間的好方法。遇到不認識的單詞，他可以直接雲端搜索，然後再通過一句似懂非懂的句子去領悟它的意思，一套流程下來，往往一本書翻不了幾頁，一天就過去了。

他喜歡坐在院子裏，看工作了一日的太陽慢慢落下去，焦糖般的黃棕色灑滿大地，也照亮了伊森的心。他最喜歡那樣的時刻，仿若他的心也漸漸沉下去，沉默、平和、不去計較什麽、不去追逐什麽。他不需要等待誰，也不害怕誰将他抛棄，他一個人就能做很多事，他一個人就能過得很好。

伊森看了一個孤兒的故事，又看了很多個孤兒的故事，這樣的題材總是能吸引到他，可他不認為自己對此“情有獨鐘”，他只是想看看，那些孤兒的愛，那些孤兒的命運，那些孤兒的結局。他将自己套進了一條又一條的路上，可沒有哪一條路能預示他的未來，他還是迷茫，依舊孤獨，沒有獲得愛。他想起了第一任養父母的話，他覺得他是貧窮的。

被寫進書裏的人物總要過得跌宕起伏，總要有離奇的人生，總要有與命運抗争的心境。相比之下，伊森的生活過得太平淡了，他開始懷疑，是否有關于真正的孤兒的無數個故事，并沒有被人書寫過。因為他們沒有非愛不可的執念，沒有刀山火海的闖蕩，沒有頑強不屈的精神，沒有視死如歸的勇氣，所以他們沒有被紀念的意義。他們的故事只在風中，不在書裏——所以伊森才會找不到答案，找不到同仇敵忾的夥伴，找不到同病相憐的痛苦，找不到困境的出口，才甘願畫地為牢。

又一個平平無奇的一天，伊森吃飽了到處亂轉，經過地下室的時候，聽見裏面傳來一陣咳嗽聲。

這個時候，誰會在地下室？他不是膽小的人，好奇輕易就占了上風，他走近了，發現羅布坐在一把材質斑駁的木椅上，他的膝蓋上放着一個用金屬制造的機械手臂，手臂上有數不清的細線，羅布正在将一些細線纏繞在一起，又将一些纏繞在一起的細線扯開。

伊森等羅布做完手上的工作後，才出聲：“你在做什麽？”

羅布早就發現伊森來了，他說：“修複這條手臂。”

“這是機器人的手臂？”

“對，這個機器人的手臂突然就動不了了。”

“修好了嗎？”

“修好了。”

“哪裏出現了問題？”

“這個機器人用得太久了，線路因為高溫燒斷了，我給它換了一條新的線，問題就解決了。”

羅布對伊森的印象是沉默寡言的孩子，如今這孩子一口氣問了他這麽多問題，他猜想伊森是對這件事感興趣，便問：“你想不想學？”

“學？”伊森像是對這件事感到匪夷所思，“學習怎麽修複機器人？”

羅布點頭：“如果你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

伊森說：“我不知道，我沒上過學。”

在福利院裏的孩子是沒有上學資格的，他們只有在被領養了之後，才能獲得去學校的機會。因為還沒被領養的孩子屬于“特殊孩子”，送這類孩子上學很麻煩，幹脆就不要上學了，反正，正常的孩子也不會一直待在福利院裏，他們只不過晚一些上學罷了。

羅布笑了，他撫着自己的長須：“上學學的也不是機器人的修複，起碼在你這個年紀不是。而且，你上沒上過學不重要，只要你想學，其它的都不是問題。”

眼前出現了兩條小路，學？還是不學？沒有一本書教過伊森應該怎麽選擇，可他的心給出了答案，他被這種精細的、虔誠的、一絲不茍的手工活所吸引，他有走進一個新世界的欲望。他點了點頭，羅布接收到了他釋放的信息。

伊森短時間內是不會離開福利院的，羅布的篩選很嚴格，那些在他眼裏連及格線都達不到的夫婦，連見到伊森的資格都沒有。想要找到合适的人選，估計還要一段時間，羅布想，他雖然沒有很多的時間，可只是帶伊森入門的話，應該是足夠的了。

羅布問：“伊森，你接觸過機器人嗎？”

伊森說：“我見過家務機器人，這算接觸過嗎？”他也憎恨過家務機器人，這算接觸嗎？

“你操作過它們嗎？比如命令它們去做飯，去洗碗？”

伊森搖頭，那些都是大人做的，因為家務機器人的價格不便宜，他不被允許觸摸他們。不然萬一有什麽事，那就是伊森的錯了。

“要不要從試着接觸它們開始？”

伊森第一次有了那麽多的選擇，羅布問他要不要這樣做、要不要那樣做，伊森可以點頭或者搖頭，他第一次感覺到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哪怕只是小小的轉折。

伊森說“好”。

羅布說：“我現在将這條手臂安裝回這個機器人的身上，你可以過來看着我的操作。”

伊森湊近了些。

羅布佝偻着背，安裝手臂的過程并不複雜，他只是将手臂上的紅線插進了機器人肩膀的接口中，手臂就與肩膀自動閉合了。好像有磁力将它們吸在一起那樣。

羅布介紹道：“這是一個陪伴機器人，它的主要功能就是陪伴，它可以陪你聊天、陪你吃飯、陪你睡覺、陪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它可以連接你的腦電波，感受你的想法，在你想要被它陪伴的時候，它就會出現，在你想要獨自一人的時候，它就會默默離開。這臺陪伴機器人已經很老了，它是三十年前被生産出來的，不夠先進，已經被時代淘汰了，所以被丢在這裏蒙塵。現在也沒有人用它，如果你想要的話，可以讓它連接你的腦電波。”

這個機器人不到一米高，跟伊森見過的家務機器人比起來，它很小巧。它的主要功能是陪伴，伊森已經習慣了孤獨，他沒那麽想被人陪伴的欲望，他自己是這麽認為的，這個機器人真的能讀出他的想法嗎？

羅布沒有催促伊森，他做完了一件事，又咳嗽了一陣。最後，伊森說話了：“好。”

羅布讓伊森站在機器人的正前方，機器人完成了雲端連接，暫時成為了伊森的陪伴機器人。伊森問：“它叫什麽名字？”

“它沒有名字。”羅布啞然了一瞬，“你可以給它取一個名字。”

“可是我見過的家務機器人都有名字。”第一任養父母的家務機器人叫做發財，第二任養父母的家務機器人叫做開心。伊森以為所有的機器人都有名字。

羅布說：“我看看……它的型號是X06，你可以叫它X06，也可以給它取別的名字。”

伊森想了又想，說：“那就叫X06好了。”他不相信這個陪伴機器人，它能陪他多久呢？何必給它取個很快就會被別的名字覆蓋的名字？

“這兩天你可以先跟X06熟悉一下，等你對陪伴機器人有了基礎的了解之後，我再教你別的，這樣行嗎？”羅布到了可以當伊森爺爺的年紀了，可他每一句話給出的都是詢問，而不是要求。他看着眼前的孩子，心裏有種說不清的直覺，伊森不會是個平凡的孩子，但他不會過上順遂的日子。

伊森說：“好。”

他跟羅布道別，離開了地下室，X06跟着他走了。伊森走出一段路，回頭，發現X06還在，伊森又走出一段路，再回頭，發現X06還在。那天伊森走了好長好長的路，但無論他什麽時候回頭，都能看見那道嵌在不遠處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