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旋轉木馬-6
旋轉木馬-6
羅布有空的時間都被伊森占滿了，他斷續的咳嗽不再是單調的音軌，有人會傾聽他說的所有話，他那如破風箱那樣嘶啞的嗓子，跟男孩變聲期的變窄的音域夾在一起，也沾染了些年輕的味道。
當福利院的院長是羅布退休後選擇的職業，但其實院長的工作很清閑，有的工作交給手底下的機器人，有的工作交給手底下的人，如果他不那麽負責任的話，他甚至什麽都不需要做。
而機器才是羅布畢生的熱愛，在遇見伊森之前，他沒想過自己在這個年紀，還能遇到同樣癡迷于機器的人。同樣的，他也沒想過，自己會将畢生所學傳授給另外一個人，畢竟在那麽多次的的理想寫作中，他都沒有考慮過老師這一行。
後來羅布将這種不可思議告訴了伊森。
伊森問：“理想寫作是什麽？”
羅布說：“在校園時代，這是老師每一年或者每個學期都會布置給學生的任務，書寫你的理想，就是說，你以後想選擇什麽樣的事業，想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
“哦。”伊森點頭又搖頭，“我從未寫過。”
“你想寫嗎？”
“不想。”
“為什麽？”
“如果我想做什麽事情，我不一定要把它寫出來，我也不想把它寫出來，寫出來的東西，總是會變質的。”伊森慢慢地表達着，在跟X06交談的過程中，他的表達能力突飛猛進，“寫出來的東西，就像是一句口號，一種宣言，櫥窗裏的商品，脖子上的項鏈，是給別人看的……我不想這樣。”
羅布說：“我明白了。”這個孩子的思想遠比他的年紀成熟，他又咳嗽起來，他的咳嗽像是風吹過那樣尋常。
伊森等他咳完了，才問：“羅布，你為什麽總是咳嗽，你生病了嗎？”他不是那麽會關心人的那種人，羅布咳了幾個月了，他才第一次問了這個問題。
“我老了，人老了都會生病，這是不可避免的。”
“生病不是可以治的嗎？”
伊森不明白，只是咳嗽而已，這應該是很容易治好的病症。他沒怎麽生過病，哪怕在每天都吃不飽的營養不良階段，他也很少生病。他翻閱過雲端書籍，書上說有的人的基因就是會讓他們遠離疾病，科學家試着将這種基因複制粘貼給所有嬰兒，但父母們阻止了他們。他們寧願要一個經常生病的孩子，也不願意要一個基因變化的孩子——那就不是他們的孩子了，不是嗎？
沒有哪個政府拗得過父母這個群體，政府想不讓他們生孩子，沒做到，政府想改變他們的孩子，還是沒做到，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羅布說：“沒有那麽簡單。”
伊森沒再問過這件事，反正他多問幾句，也不會改變任何事實。
他跟X06建立關系之後，X06沒有離開過他的房間一步，伊森的意願從未改變，他不想讓任何人傷害X06。
伊森問過X06：“你總是一個人，你真的不會有任何孤獨、害怕、不安的感覺嗎？”
X06說：“我的身上真的沒有關于這些情緒的執行代碼。”
伊森說：“這樣對你是不公平的。”
“為什麽？”
“他們把你打造成類人的模樣，卻又讓你跟人完全不一樣。”伊森知道這句話說得不那麽恰當，可他也知道X06能夠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認為這是不公平的。”
“為什麽？”
“機器人本來就跟人類不一樣，這才是對的，不是嗎？如果機器人跟人類一模一樣……你能想象機器人跟人待在一起的畫面嗎？”
X06已經準備好了，如果伊森說“不能”，那麽他接下來的一句話應該怎麽說。可伊森讓他的話塞在了喉嚨中，因為伊森說：“我可以想象。”他甚至沒有多少猶豫，那個場景很輕易地就在他腦子裏搭建起來了。
X06只能說：“你跟我見過的很多人都不一樣。”
伊森說：“我确實跟很多人都不一樣。”
他們說的是同一句話，可表達的卻是不同的意思，伊森想，人類的話語含義總是很容易混淆，機器人因為吸收的是人的特質，所以他們說話也是一樣的。說話再直接的機器人，也會有意思不夠明晰的時候。
伊森給X06做了一張床，這樣X06就不用一直站着或坐着了，雖然X06并不需要這張床，但伊森想要給它。
只是這張床讓伊森的房間變得更小了，而伊森也在長個子，羅布來過一次伊森的房間，他認為伊森需要換一個大一點的房間。
伊森拒絕了。
他說：“這個房間雖然小，但是已經足夠了。”
羅布不能相信：“我感覺在這裏轉個身都困難。”伊森說的不是鬼話嗎？
但伊森堅持要留在這個房間，羅布也不能強迫他走，只能放棄了。
X06察覺到伊森想要說話的念頭，于是它問：“你為什麽不想走？”
伊森說：“因為我一直住在這裏。”
X06疑惑道：“這好像不能算是理由？”
“我習慣了這裏。”
“我知道了，你是會迷戀習慣的人。”
“這麽說也可以。”
“我們就不會有這樣的感受，我們在哪裏都可以，在哪裏都一樣。”
“我知道。你不用總是強調這一點。”
“你生氣了嗎？”
“我沒有。”
X06認真地給出證據：“我檢測到了你的情緒波動。”
伊森：“……”
X06說：“好的，我會減少那一類話語的出現。”
伊森說：“好的。”
伊森瘋狂地汲取關于機器人的一切知識，羅布有空的時候，他去找羅布，羅布沒有空的時候，他會從雲端上自學。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是天賦異禀的那一類人，因為他沒有同學，他獨自在跑道上前進，前方沒有人，後方也沒有人。可他沒有體驗過“有人”的感覺，所以也體驗不到沒有參照人的恐懼。
羅布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了，在一次教學中，伊森險些懷疑他會把肺都咳出來。
羅布捂着唇，艱難地說：“伊森，你走吧……”
伊森說：“我不走。”他為什麽要走？
羅布別過頭去：“我這個情況，現在也教不了你。”
“我可以陪在你的身邊。”在那時，伊森不是為了學習而留下來的，他是為了羅布而留下來的。他感覺羅布快要死了，他得陪着羅布。
羅布的親人都遠在他國，羅布說：“我還沒有給你找到一個家。”
伊森抿着唇：“我自己就是一個家。”他、也許可以再加上一個X06，那就是一個家了。
伊森到底還是沒能一直陪着羅布，因為羅布把他趕走了，羅布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放棄”。伊森不是很明白，羅布讓他不要放棄什麽？彼時的他什麽都沒打算放棄。
伊森在羅布的葬禮上放了一朵花，人很多，他很快就離開了。
X06等他回來後，問：“你不打算休息一下嗎？”在參加完羅布的葬禮後，伊森居然在看書？
伊森是需要一個人來勸勸他的，所以X06才開口了。
但伊森需要這種勸說，只是為了證明他意志堅定，他要學，一刻不停地學，永無止境地學，這樣才不會辜負這位老師。羅布跟他說不要放棄，應該是讓他不要放棄機器這條路吧。
羅布逝世後沒多久，新的院長關閉了地下室，并且将所有廢棄的機器人都送去回收站了。
伊森只能将X06藏得更加嚴，他每次出門的時候，都會環顧四方，他擔心有人知道X06的存在。
但X06還沒被發現的時候，另一種意外先襲擊了伊森。X06年久失修……它的左手斷了，斷得徹徹底底，這不是修一下線路就能解決的問題。
伊森必須去尋找合适的材料，才能為X06換上新的一只手。可他找不到，福利院裏再也沒有那些金屬材料了，他後悔之前沒有在房間偷偷存一點。
X06說：“沒關系的，少了一只手，我也能陪你說話。”它只是一個陪伴機器人，少了一只手的影響遠遠沒有家務機器人的大。
伊森不肯放棄，它在一棵櫻桃樹下面找到了一只手的骸骨，也是左手，大小吻合……這是天意嗎？伊森找到了一些固化的材料，讓變得很脆的骸骨重新硬化，他用顏料将骸骨塗成了濃郁的白色，削弱了森森的寒意。他那樣虔誠地捧着那只手，仿佛那是稀世珍寶，牽着這樣的手，就能讓人輕松地度過漫漫長夜嗎？
X06有了新的手，雖然那只手在它的身上只是裝飾品，但它還是給伊森說了一大段感謝的話。
伊森說：“我覺得你應該是完整的。”
X06說：“我也是這麽覺得的，謝謝你讓我重新變得完整。”
伊森笑了：“不客氣。”
他們都心知肚明，X06“衰老”的表現不會只體現在手上。
在恐懼X06時刻會離開他的那些夜晚，伊森想，有什麽所謂呢？他很快就會長大，再過五年他就十八歲了，他可以記住X06的所有特征，他可以找到跟X06一模一樣的眼睛、軀幹、四肢、聲帶、思維模式……再組成一個新的、跟X06一模一樣的X06。有什麽關系呢？機器人是可以複制的，他所要耗費的無非是時間和精力，他甚至可以從現在就開始研究怎麽将X06的全部記憶複制下來，如果連記憶都是一樣的，那麽還有什麽是不一樣的嗎？他不需要恐懼什麽，他有了知識和經驗，按理說就有了勇氣和力量，可他沒法消除他的恐懼。直到X06徹底報廢的那一天，伊森才恍惚明白，那是不一樣的。人類迷信緣分，在乎羁絆，篤定命運與關系的獨特性……不一樣的，一切都是不一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