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旋轉木馬-9
旋轉木馬-9
新院長曾經告訴伊森,尼克和弗洛拉有過一個兒子,但那個孩子沒有熬過剛出生的那個冬天,伊森想,他也是在一個下雪天被遺棄的。
第一任養父母教會伊森最重要的事情是,不要相信沒有血緣關系的親情,這種親情太淺薄也太脆弱,血濃于水是亘古不變的真理,假的親人永遠要給真的親人讓路。路就這麽窄,伊森已經讓過一次路了,他不想一讓再讓。
他們說,機器人的存在會影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可是人與人的關系是有多純潔,還是多美好?它被影響了又如何,它還能變得更加糟糕嗎?相反,機器人跟人的關系是多麽的純粹,他和它可以有所保留,他和它永不會反目成仇。
尼克和弗洛拉等人看不起機器人,認為它們只是無知無覺的産物,機器人不斷被更新疊代,就好像所有的家用電器那樣,落後一步就會被淘汰,它們被動地進化着,多麽無聊的東西,它們的存在只是下沉市場的狂歡,真正優雅的、有魅力的、充滿智慧的人是不屑于在機器人身上浪費時間的。
伊森不贊同他們的想法,但他也不會跟尼克和弗洛拉開辯論會,他在這棟房子裏是沉默寡言的人,如非必要,他可以一整天都不說話。
伊森的頭發變長了,垂到了肩上,弗洛拉拿着剪刀,要親自為他剪頭發。
伊森想要拒絕:“我自己剪就行。”他試過很多次自己剪頭發,剪得參差不齊也沒關系,反正他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反正頭發是有靈性的東西,長着長着,它們會自己長成令人感到順眼的模樣。
弗洛拉流露出被拒絕的哀傷,伊森的眼睛跳向遠方,他坐下來,不再拒絕弗洛拉。
弗洛拉将刀鋒擦得很幹淨,刀身映出她的面容,雪白潔淨,伊森背對着她,伊森看不到,但伊森的腦中顯現出弗洛拉的模樣。弗洛拉是謎一樣的存在,她也很少說話,但她的目光總是長長久久地落到伊森身上,好像她是為了伊森而存在那般。她說話輕得像一縷霧,将別人的情緒籠罩其中,別人的句子也都變輕了,伊森可以假裝自己不怕尼克,可他從來不覺得自己不怕弗洛拉,他沒有試過徒勞的自欺。
伊森的長發被一點點梳順,他的每一條頭發都在弗洛拉的掌心上律動,弗洛拉是不偏私的,她不吝啬給予溫柔,哪怕對象只是一根頭發。
伊森坐得很直,很安靜,他感受到頭邊輕了,他的煩惱是被斬斷了嗎?還是在此時此刻,他的心中并沒有煩惱的一席之地。
弗洛拉突然說:“下雨了。”
伊森看向窗外,樹葉被打得更加翠綠了,水浸潤着萬物,他說:“嗯。”
雨下大了些,斜斜地飄了進來,伊森說:“我去關窗。”
于是弗洛拉放開了手,伊森站起身,走到窗旁,慢慢地将窗戶推上。他原本可以不這麽做的,窗邊有按鈕,只要輕輕一按,那麽窗戶就會自動關閉了。
伊森覺得自己是很“傳統”的那一類人,他不排斥高科技,但他也不依賴高科技,自己可以做的事情,不那麽忙的時候,他是願意自己做的。
伊森再坐下來的時候,弗洛拉問:“伊森,你喜歡下雨嗎?”
“還好。”伊森對天氣沒有特別的喜好,晴天、陰天、雨天、雪天各有各的優缺點,也各有各的美,他說不出自己最喜歡的天氣。
弗洛拉又問:“小的時候,你會害怕打雷嗎?”
伊森說:“不害怕。”他一開始是害怕的,後來發現害怕跟不害怕都無法改變打雷這件事後,他就不害怕了。結果是不害怕,所以他回答不害怕,這就夠了。
弗洛拉說:“你是很勇敢的人。”
伊森沒有接這句話,他不是很勇敢的人,他是不得不勇敢的人,兩者之間是有本質區別的。他想,怎麽還沒剪完?
弗洛拉便問:“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伊森說:“沒有。”
“你恨我嗎?”
恨……?這個詞用在弗洛拉和他的身上,是多麽奇怪啊,他怎麽會恨弗洛拉呢?他覺得很茫然,問題很空,情緒卻好像很滿。
他搖頭,弗洛拉驚叫了一聲,剪刀落在柔軟的羊毛地毯上,伊森轉過頭去,皺起的眉頭就是問句。
弗洛拉平靜下來:“剛剛你搖頭,我差點傷到你了。”
伊森将頭扭回去:“對不起,我忘了,我不該搖頭。”
對話就此幹涸,弗洛拉給伊森剪完頭發,遞給他一面鏡子,伊森瞥了一眼,無所謂滿不滿意,然後他送走了弗洛拉。
那晚他做了一個夢,醒來之後他忘記自己夢見了什麽,只記得夢裏有弗洛拉,他無意識地牽引了一個問題:他是不是對弗洛拉太過殘忍了?
可是,殘忍從何而來,他欠了弗洛拉的,可他不虧欠弗洛拉。
伊森沒法用邏輯來解釋這件事情,于是那種感覺在伊森的心裏揮之不去。
伊森上馬術課的時候,尼克又出現了,他說:“已經上了快一年的馬術課了,是吧?”
他認為尼克是在明知故問,伊森說:“是。”
尼克問:“要比試一場嗎?”
伊森問:“怎麽比?”
尼克又将問題抛回去:“你想怎麽比?”
“我都行。”伊森的口吻很冷淡。
“那就比平地跑吧。”尼克繼續問,“如果你贏了,你想要什麽?”
“我可以要什麽?”
“比如出去走走,比如要一個機器人……”
伊森打斷了他:“可以要一個機器人嗎?”
尼克說:“如果你能贏。”
伊森知道自己很難贏過尼克,可也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萬一幸運眷顧了他,萬一尼克讓了他……萬一呢?所以他久違地有了想要勝利的念頭,他不再是無所謂的少年模樣,他想贏,哪怕就這一次。
尼克挑了一匹馬,他好像是想要手下留情的,他挑的只是一匹很普通的馬,伊森還是用自己上課的馬,他的馬術不錯,跟這匹馬也配合默契,這已經足夠了。
兩人的馬并排站在一起,鼻中嗤嗤聲響,尼克說:“安全第一,比賽第二。”
伊森想,平地跑能有什麽危險?他後來才知道自己太傲慢,最危險的地方往往看起來很安全。
尼克很輕松地贏了伊森,伊森一開始跟尼克跑在一起,後來快到終點的時候,尼克狠狠拉開了一大截距離,這種終點前的沖刺具有諷刺性,證明尼克在大半程的比賽中都沒有出力。伊森以為尼克想要自己贏,伊森望着尼克的背影,以為他是想給自己送一份禮物,一份不能直接送出的、別扭的禮物……但他錯了,尼克根本沒想讓他贏,尼克逗弄他如同逗弄一條狗,尼克想看他毫無希望的努力。
伊森跳下馬,他的臉被憤怒染紅:“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尼克似笑非笑:“我怎麽了?”
伊森攥緊拳頭:“你可以一開始就用盡全力。”
“你希望我會讓你贏,你也察覺到我想讓你贏,結果最後我沒有讓你贏,所以你生氣了,是嗎?”
“不是,不是!”伊森不願意承認這一點,承認他懷有希望,就意味着他承認他依舊渴望被愛。不,不是這樣的。他對尼克不抱有任何幻想,這種虛幻的希冀絕無可能。
然而,然而。
尼克問:“那麽,你現在是因為什麽而憤怒?”
伊森将目光壓在尼克的臉上,他發現尼克的神情變得很認真,他用嚴肅的口吻問了一個無傷大雅的問題,而伊森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尼克說:“伊森,我不逼你回答這個問題,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想想,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人是很會欺騙自己的生物,我想把你拉出來,我想讓你知道,有的事情沒有那麽難,成功或者失敗也證明不了什麽,你只是你,你只取決于你。”
伊森問:“那你呢?你想要什麽?你想要我喊你父親、喊弗洛拉母親嗎?”
尼克說:“沒錯,我坦坦蕩蕩,這就是我想要的,這就是我們想要的。”
他可以光明磊落地承認這一點,而伊森能大大方方地回應這一點嗎?顯然不能。伊森只是轉身離開了,人與人的關系好像就是這樣的,要麽是這個人轉身離開,要麽是那個人轉身離開。
這年的初雪夜,伊森發燒了,他昏昏沉沉地燒到了三十九攝氏度,一時分不清天上人間。有人将濕冷的毛巾敷在他的額頭上,他感受着那一點柔軟,他追尋着那一點柔軟。
他聽見了尼克的聲音,但他聽不清尼克在說什麽,一切都是模糊的,情緒失質,聲音染沙。
弗洛拉好像也來了,不過弗洛拉的病比伊森的還嚴重,她将病傳給了伊森,所以她只是站在門口看了一眼,又匆匆離開了。伊森閉着眼睛,聽覺尤為靈敏,他聽出了弗洛拉的腳步聲,他知道她來了,走了。
尼克留在了伊森的身邊,尼克唱輕柔的歌,讀末時代的詩,為他換了一條又一條的毛巾。伊森咳嗽的時候,尼克沒有遠離,他還有什麽想求的嗎?更多的、更重的、更深沉的。
他聽見自己啞着聲音喊:“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