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如約而至

如約而至

被梅映雪追問,羅知意一時間也收不住話匣子,想了想低聲道:“你可知,行首是做什麽的?”

這個稱呼齊州也有,梅映雪聽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出于好奇,想聽羅知意繼續說下去,就點了點頭。

所謂行首,就是煙花之地集美貌、技藝、才情與一身的上等妓女,她們一颦一笑都是被用心調教過的,歌舞是必會的,且擅琴棋、通書畫。

她們是青樓的搖錢樹,接客只接富家子弟,千金買笑,通常也是指她們而言。

“東京城裏有位董行首,歌舞俱佳,豔名高熾,所過之處,郎君們無不傾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董行首也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筋,偏偏對柳溪亭那厮青眼有加。”羅知意說到這裏面色微紅,用團扇半遮臉兒,“聽說她曾幾次示好,那一回不過是趁興坐進了柳溪亭懷裏,就被他抱起丢進了旁邊的水池裏,淹成了落湯雞……”

“真有此事?”梅映雪驚奇地睜大眼睛,真是她認識的那個柳溪亭?不是同名同姓的人?

羅知意臉兒紅紅,搖着團扇把臉遮嚴了,“真假我哪知道,道聽途說罷了,反正是這麽傳的。”

梅映雪想起在齊州時,柳溪亭每每在自己面前都不老實,怎麽可能坐懷不亂?不近女色的傳言又是怎麽來的?莫不是表面一套,暗地裏一套?

她揣測道:“八成是覺得董行首出身煙花之地,若是換成良家女子,又是另一副嘴臉了。”

說話時,忽然想起石四娘,齊州石運判之女,上元夜曾向柳溪亭搭讪示好。明明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家世清白,他當時就不假辭色的拒絕了,理由是石四娘子心機重。

唔,他還挺挑剔的!

禁不住分神又想到柳溪亭的話,“……弱水三千,柳某只取一瓢飲,小娘子已是絕色,一葉障目,容不下別的小娘子入眼了。”

梅映雪的心弦顫了顫,垂下頭暗自氣惱:都怪他說話的語氣太堅決,我也是個沒見識的,一直記到如今。唉!他纏着不放,就是因為我的容貌麽?若是醜一點,就沒有這些波折了吧?

轉念又想,若真是醜了,柳溪亭必定嫌棄,怎麽可能保她活命?

她這邊胡思亂想着,另一邊羅知意也在自省,閨閣女子背後議論郎子,叫人聽見不像話。

不知行了多遠,馬車緩緩停住,羅翊在車前行禮,“七姐,梅姐姐,已經到祥符縣了。小弟來問一聲,咱們是一氣兒進城,還是在此歇息一夜,叫人先去禀明家裏,明早再進城?”

這段行程的相處中,熟絡之後,三個人的稱呼也親切了。

梅映雪聽出羅翊的弦外之音,他們姐弟在城中有家,自然盼着一氣兒進城,拜見高堂。可她是來投奔袁家,不提前禀明,貿然闖去極為失禮。

羅知意是玲珑心肝,知道梅映雪搭他們姐弟的車不方便做主,當即拉着她的手商議道:“咱們走了這許久,風塵仆仆不像樣子,不如先在祥符縣找間客棧住一晚?養足精神,洗漱後收拾整潔,見人也光鮮些。”

梅映雪感激道:“七姐想的周道,全憑姐姐做主。”

羅知意隔着簾子吩咐道:“十三弟,在此處找家最好的客棧,咱們住一晚,明早入城!”

羅翊詢問之前,已經派随從先行入城查探過,當下回道:“有一家福來客棧寬綽整潔,咱們今夜住那裏吧。”

羅翊年紀最小,做事有條不紊,一切都能安排妥當。

羅知意看完客房很滿意,拉着梅映雪的手笑道:“雖然我常罵十三弟是莽夫,但是說真格的,他辦事情還是很讓人放心的,穩穩當當。”

梅映雪贊許道:“十三郎少年英才,能有如此心性,前途不可限量。”

羅翊紅着臉,很不自在,對羅知意道:“你少在這話裏有話,把梅姐姐也給帶壞了。我去後邊瞧瞧,不和你們廢話了。”轉身踏出房門,快步走了。

羅知意咯咯直笑,梅映雪察覺羅翊不高興了,搖搖她的手,問道:“你還笑?方才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并非妄言,是不是惹十三郎生氣了?”

羅知意拉着她在鼓凳上坐下,“你還沒發覺麽?我家十三弟有個古怪處,聽不得旁人誇他,一誇就要鬧個大紅臉,尤其是像妹妹這般貌美的小娘子,他聽了更是站不住。”

梅映雪第一次聽到有人是這樣的怪癖,“小妹愚鈍,之前竟未發現。”

猛然想起,自己頭一回在梅家舊宅見羅翊時,他确實有過如剛才那般不自在的神色,當時她不過順口誇他一句了不起。

原來,他聽不得旁人誇。

“不怪你,這一路上,我也沒有當着你的面誇過他。”

兩個人閑聊了幾句,都覺得身上乏力,各自回房洗漱,早早歇下。

次日不必趕着太早出門,用罷朝食,慢慢地收拾,掐算着辰時才重新登程。

從他們住的客棧往東京城走,也就是半個時辰的路程,羅知意和梅映雪各自乘坐一輛車。

登車前,羅知意叮囑她,“等安頓好了,我就去白虎橋看你,你若有空,也可以來鹹寧坊羅家找我,兩家離的不遠。我阿娘和溫大娘子也常走動,關系很好。”

梅映雪應下,羅知意想了想又道:“東京城人多、事多,心眼子也多,你萬事要留神,仔細應對。”

梅映雪敏銳地從她的語氣中,察覺一絲異樣,羅知意話裏有話?

梅映雪想向羅知意讨教,但羅知意不欲多言,她便識趣地不再多問。

袁岫峰的母親溫氏,改嫁的族叔名叫袁嘯,現任太仆寺正六品主事一職。

袁嘯本有三子,溫氏嫁進來,帶着袁岫峰,這樣家中就是他們兄弟四個。

這些情況,在來的路上,羅知意都告訴梅映雪了——不禁在心中揣測,莫非袁岫峰母子和袁嘯原有的三子面和心不和,羅知意說多了,有挑唆之嫌,只好隐晦提醒?

帶着一肚子了疑問,車隊行至白虎橋,羅氏姐弟堅持先送她回袁家。

梅映雪掌心的汗就沒散過,十年未見,也不知道溫氏和袁岫峰現在是什麽樣子,他們見面,會不會生分?

羅翊沉穩的嗓音在馬車外提醒道:“溫大娘子來了,請梅姐姐下車吧。”說罷,讓随從挑起簾子。

梅映雪深吸一口氣,穩穩心神,彎腰從車裏鑽出來,羅翊擡高手臂接她,梅映雪在他腕子上借了點力,“多謝。”

羅翊微微颌首。

梅映雪擡眼看去,眼前的門庭比自己想象中要矮小些,并無樓閣——羅知意說過,袁家在白虎橋賃的房子。

原先在家時,常有東京和齊州往來的行商說起,東京房價昂貴,并非誰都能置辦的起,不少官員的俸祿養家、應酬之餘,只能賃房居住。

大門敞開着,正有一位四旬上下的婦人往外走,身後緊跟着幾名女使,有老有少。

梅映雪仔細看着最前邊的婦人,穿一件玳瑁色團花褙子,底下是丁香褐灑花褶裙。變化并不是很大,五官模樣還是能讓她一眼認出來。

對方兩鬓見白,面容白淨而微胖,有了明顯的皺紋。雖然身形有些發福,但是能看出年輕時俏麗的影子。

和記憶裏清瘦愛笑的身影漸漸重合,看着她拎着裙角迎面走來,梅映雪抑制不住眼睛發酸——記憶裏那個愛把她抱在懷裏哄的長輩,穿過十年的光陰重新站在眼前。

重逢的歡喜,像一波又一波的浪頭拍打在她的心頭,帶來無盡的暈眩,總覺得像在做夢。

“簌簌?”溫氏跨出大門,一眼就看見人群裏的梅映雪,怔了怔,眼眶裏有了水痕,朝她走來,“你是簌簌吧,都已經長的這般高了……”

梅映雪噙着淚珠,恭恭敬敬行禮,道:“溫姨,萬福。”

溫氏一把将她攬到懷裏,抱住,“孩子,看見你,我仿佛又看見了我的薛姐姐,你們娘倆長得太像了……”

溫氏傷感垂淚,梅映雪也感傷身世,眼淚止不住地流。

片刻後,溫氏身後的嬷嬷勸解道:“大娘子珍重,小娘子剛來,一路上鞍馬勞累,先把人迎進去歇歇吧。七娘子和十三郎也在這裏站着呢。”

溫氏回過神,用絲帕掖淚,自嘲地笑道:“是我糊塗了,在大街上抱着孩子哭什麽?”又給梅映雪擦淚,哄道,“不哭了,以後在溫姨跟前,就和在自己娘親跟前一個樣。”

梅映雪乖順地點頭應下。

溫氏又向羅氏姐弟笑道:“一路上辛苦了,快進去喝盞茶,潤潤嗓子。”

羅知意笑道:“今日就不叨擾了,妹妹剛來,想必有許多話要和大娘子說。妾身姐弟二人回來,尚未拜見高堂,亦不敢久留,請大娘子體諒。”

溫氏只好說道:“如此,我也不好強留,你們回去,替我給家裏帶聲好。承你們這樣大的恩情,過兩日,我一定帶着簌簌登門致謝。”

羅知意欣喜道:“妾與妹妹投契,大娘子若是能帶妹妹多來走動,最好不過了。”

送走羅氏姐弟,溫氏讓仆役将梅映雪帶來的東西搬進去,自己挽着她的手,往家裏走。

溫氏解釋道:“磐兒一直盼着你來,原想向夫子告假,只是不知你們哪一日才到。聽說他最近學業緊,早起晚睡的,我昨日得了信兒,又怕分他的神,暫時沒有告訴他,希望你不要怪他。”

袁岫峰字如磐。

來的路上,聽羅知意說過,袁岫峰并不住在家裏,而是住在書院裏,每逢旬日才能回來一次。

梅映雪溫聲回道:“學業為重,與九哥遲早能見,映雪明白。若是因此置氣,便是映雪不懂事了。”

“你可是真個體恤的孩子。”溫氏滿意地稱贊,“有你,是磐兒的福氣。”

溫氏語重心長地提醒梅映雪,“年輕一輩裏,羅家這位七娘子是個好脾氣的,你既然和她投契,往後可以多走動,在東京也能有個伴兒。”

說話間就到了,溫氏指了指前邊的如意門,一樹茂盛的石榴花半掩映,“知道你來,我讓人把這處小院給收拾出來,單獨給你住。”

梅映雪擡頭看見門楣上有塊原木匾額,寫的是:灼雲

字體和袁岫峰寫給她的信上一樣,都是歐陽詢的楷體——看來他很喜歡這種字體。

溫氏留意到她在看字,抿嘴一笑,“這塊匾額,是磐兒特意寫的,趕在你來之前,命人打制出來挂上去的。”

一再提到袁岫峰,想起對方已是年輕郎君,梅映雪臉上不自在。

溫氏拍拍她的手,拉她走進去,“你看看裏邊的布置是否襯心,哪裏不好,盡管說,立刻讓人去改,不必拘束。”

院落并不寬敞,幾步就能走完,對門一明兩暗三間連廊房舍,青磚鋪就甬路,兩側種着四時花木。院牆根兒搭着涼棚,棚下有折椅和茶桌,是個納涼的好地方。

屋舍采光也不太好,看牆壁略顯陳舊,但收拾得足夠整潔,家具陳設費了心思,裏邊擺的被褥,挂的簾幔都是新裁的料子。

打從她進屋端詳,溫氏一直噙着笑留意她臉色——梅映雪猜到袁家現有的條件并不寬裕,溫氏已經盡可能給了她最好的。

梅映雪含笑誠摯道:“這處屋子很好,映雪很是喜歡,讓溫姨費心了。”

溫氏松了一口氣,“你喜歡就好。”接着話風一轉,含笑問道,“簌簌,當年定親時的玉佩,你可曾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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