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為什麽不呢
第三十六章,為什麽不呢
長安城西市的北角開着一間玉石鋪子,坐于鬧市迎來送往倒也繁華。
“我要一顆紅色的鲛人珠。”周彧行至櫃臺前,将手擱在櫃面上輕拍了兩下。
掌櫃阖上賬本擡頭,瞧見來人臉上笑出了一道道褶子:“客官說笑了,鲛人是傳說之物,我這小店又豈會有這等罕物。”
周彧又道:“我再要一株人高的南海珊瑚。”
掌櫃的繼續為難地笑道:“客官又說笑了,人高的南海珊瑚怕是皇宮中也沒有。”
周彧又問:“那你這有什麽?”
掌櫃說道:“夜明珠、東珠、瑪瑙、翡翠、和田玉,各類玉石珍寶,客官要什麽?”
周彧答:“我要孔雀石。”
“客官好運氣,我這新進了一批上好的孔雀石,帶你上二樓瞧瞧?”掌櫃的走到周彧的面前躬身颔首問道。
周彧勾起一抹笑,有幾分意味深長:“走罷,看看去。”
他背對着周平打了個手勢,示意對方不必輕舉妄動,便被掌櫃的領上了樓,彎彎繞繞行至一雅間門口。
掌櫃的推開了門躬身道:“客官請吧。”
周彧入內的那一瞬,門便被關上了。
坐于高臺的不是瑞王爺百裏承雲又是誰?
而房中并不止二人,随侍瑞王爺左右的亦是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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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巧了,剛烹完茶,督主便來了,督主請坐。”百裏承雲将茶盞移至周彧的方向,伸掌微微颔首。
周彧坐下點頭,算是回以一禮:“都道瑞王殿下遠離長安久矣,并無多少經營,今日一瞧,卻是他人看走眼了。”
百裏承雲笑了,那笑意未至眼底,手上斟茶的動作卻是不停:“督主說笑了,與您約見在此處,也是借了旁人的光而已。”
百裏承雲将茶盞遞給身旁的二人繼而又看向周彧:“督主貴人事忙,此二人可還認識?”
“既是同僚,又豈有不相識之理。”周彧也是皮笑肉不笑,二人心存試探,卻總有一人要先開門見山,周彧微微颔首,點頭致意,“郡馬殿下,何二公子。”
林寄同何逸年二人點頭回禮:“周督主。”
桌上擺着幾樣果脯點心,周彧撚了一塊棗泥糕來嘗,确實是甜而不膩,而後起身躬身一拜,放低了姿态道:“殿下此番回長安,想必也是費了不少心力,身在其中,亦不能置身事外。
在下此番,是為了投誠而來。”
是投誠,不是結盟,至于真假尚有待商榷。
“哦?”百裏承雲饒有興味,“督主這是做什麽?快快請坐。”
嘴上如此說着,可絲毫不見其中的焦躁:“既是投誠,督主可知本殿想要什麽?又想要做什麽?”
周彧答得滴水不漏:“殿下所想殿下所為那是殿下之事,在下只負責奉命行事。”
搜集了周彧過往的所作所為,百裏承雲真的很難想象宋玦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可宋玦說周彧值得。
百裏承雲其實很佩服宋玦的心境,歷經諸般苦楚卻未曾輸于風雪,易地而處,他自認為做不到這樣愛憎分明。
會被仇恨填滿餘生,會想要天下人陪葬,又遑論去喜歡一個人。
欠我的我都會讨回來,待我好的我亦報之以真心。
周彧到底哪裏好了?出身?學識?還是他這幅稍有殘缺的樣貌?不過是父皇的鷹犬而已,逐名逐利中的萬一。
宋玦說不讓自己去找周彧的麻煩,可他是自己找上門來的。
此番,是為試探,百裏承雲飲了口茶繼而道:“聽說,東廠逃了個犯人,惹得多方勢力追殺,而東廠卻不為所動……”
“事實上,父皇對督主起了疑心。”百裏承雲言語間稍有停頓,而後說道,“為替父皇解憂,在下也派出一支殺手前往……”
周彧掩下心緒:“聽說瑞王殿下少時被陛下派往北疆,是因昔日的長寧侯世子之故。”
“當年不知世事,那邊疆多苦,北風都能割人,哪有長安城中錦衣玉食的日子舒坦?”百裏承雲笑道,“聽說督主舊時的生活亦不大好,定然深有體會。
人是會變的,當你踏出去那一步的時候,之後的所有便算不得什麽了。
只會嘲笑當時的自己天真軟弱。”
可那并非天真,也并不軟弱,都道最是無情帝王家,當年為了宋玦求情的三皇子到底成了瑞王殿下。
八年前與八年後,六殿下與三殿下,宋玦,你的眼光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差。
有那麽一瞬,周彧是想抛卻所有回歸鄉野的,但長安城中必然會有許多人不會放過他,再有就是那樣或許真的與宋玦再無相見的可能了。
畢竟鄉野村民與王公貴族所處的,是兩個人間。
“瑞王殿下。”周彧很想繼續與之虛與委蛇下去,卻不知為何有些忍不住了。
林寄打斷了周彧的言語,只是朝着百裏承雲一拜:“殿下放心,據探子來報,宋玦受傷了,想必要不了多久便能取其性命。”
“受傷了?”周彧重複了一句,他以為那人自由了,可他差點忘了宋玦是會以命相搏之人,囚着他舍不得,放了他也舍不得,便放他去做他想做的事罷。
“枉你們自诩為君子,可連我這樣的閹人都不如。”周彧捏着茶盞的杯壁,絲毫不覺茶水滾燙,啞聲道,“我以為你們是朋友……”
三人對視了一眼,從周彧口中得到一句真話屬實不易,見其态度,或許也是相配的,何逸年輕搖折扇,肆意地笑道:“是朋友,刎頸之交的朋友。”
“周督主把我當成什麽人了?百裏承言嗎?
礙于身份,宋玦離開那天我沒能去送他,有多方勢力追殺他是不錯,不過憑他定能化險為夷。”百裏承雲亦笑,“與其擔憂他,督主不如擔憂一下自己,放走宋玦在先,屆時宋玦盜走的那些東西也勢必會大白于天下。
到時,父皇會如何待你?
也這是督主找上我的緣由罷。”
“不過我們現下要拉你上的是一條更大的賊船,此事有關于宋玦的所有,他要做的,我們要做的。”林寄思念又略帶寵溺的語調,“阿姝她總是那樣信任仰賴她的宋玦哥哥,當日她又哭又笑着告訴我她的宋玦哥哥沒有變的時候,說實話,我也有些嫉妒呢。
客觀來說,我亦對其欽佩不已。
阿姝出征前托付給我的事,我總要替她做好。”
“宋玦說時機未到,說你的過往決定了你的眼界或許看不到太遠的地方,但他也說總有一日你會是那個吞吐天地之志的人。”何逸年接話道,“但我們思前想後,還是決定賭一把。”
“其一,你會是很大的助益,其二,你是宋玦選定的人。”百裏承雲繼續道,“你可以選擇聽或不聽。
只是聽了若是反悔了,我們會死,你也會。”
既然是與虎謀皮,就要準備最壞的結果。
宋玦在自己心口剜了一刀後那樣決然地離開了,既然有得知真相的機會,為什麽不呢?周彧沒有猶豫地答道:“聽。”
“手給我。”百裏承雲伸手在對方的掌心緩緩地寫下幾個字:破而後立,還天下太平。
所以宋玦竊取的不是他周彧的“罪證”,而是皇帝的“罪證”,如此他們便有了起事的理由,這麽些年,他都在謀劃這些嗎?
或封狼居胥或金榜題名,少年人的理想宏大,經年累月,是兩千多個日夜身處深淵,他的理想卻更加“荒唐”了。
再見少年拉滿弓,不懼歲月不懼風。恍惚間周彧瞧見了那個白衣公子言語溫和卻不知天高地厚地說道:我要還天下一個海晏河清。
周彧收回了手久未緩神,良久才吐出一句:“瑞王殿下您是皇子,假以時日……”
“當今朝廷,不是說換個人來坐那位置就可以改變的。”百裏承雲頗為随意地笑了笑,“再說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我這樣感情用事,實在是與那位置無緣。”
周彧啞然:“他現在在哪?”
何逸年答曰:“前往靈州的路上罷。”
“他對我……”僅僅只是利用?假亦真時真亦假,周彧本就不信,若只是利用百裏承雲這些人便不會是這般态度。
“你是在怪他?”何逸年一副看熱鬧的心态,“是了,我媳婦要是瞞着我這樣大的事我也要生氣。”
說罷何逸年又嘆了口氣:“其實從前我們也不知他在做什麽,只知他活着,再或者連他生死也不知,那幾年是他一個人踽踽獨行過來的。
那樣長的暗無天日的時光,他輸不起了,也不敢賭了,所以我們替他賭這一次。
賭他的心上人會與之并肩。”
周彧失笑:“他說他對我有的只是虛情假意。”
“哎呀呀,這個事兒。”何逸年也有些無奈,“真情假意你不能只通過言語去判斷,何況是在長安城中,是個人都有多副面孔。”
百裏承雲倒是一針見血:“他不想把你卷進來,天各一方,怕沒有來日,幹脆斷了你的念想。”
當年他便是這樣斷了與所有人的關系。
我怎麽會怪他?只是這樣一條路,太遠了也太累了,宋玦皎如明月,可誰又來照亮他?
我所認識的宋玦不曾變過,可我卻忽地希望他茍且偷生下去也不錯。
在伴侶和天下太平兩者間抉擇,或許會有人選前者,但宋玦會選的一定是後者,否則的話就不像是宋玦了,那未免也太自私了。
周彧閉眼,極力地掩藏着自身的心緒,同先前的為情所傷的難過不同,如今卻是……
何逸年瞧着周彧的模樣輕嘆:“阿玦說,他是一個極蠢的人,認定了的事死也不會更改。
他以為他得到的是天底下大多數人此生都無法得到的最好的教養,有能力他就必須去做這樣的事,這是他的責任。
哪怕功敗垂成。”
是啊,周彧自己便是鄉野出來的,二十幾年來想着的都只有讓自己活下去,怎麽樣才能活得好些,大多數人其實都是這樣想的,終其一生面朝黃土背朝天,那便是他們的人間,他們的天地,又哪裏知道什麽是泰岳滄海,又哪裏知道什麽是孔孟之道,什麽是琴棋詩畫?他們将希望寄于老天,也只能寄于老天。
周彧看不起那天真愚蠢的少年意氣,可終究被宋玦影響。
在其位謀其事,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周彧沉吟良久才開口道:“我如果不上這條船呢?”
百裏承雲道:“我說過我們有辦法拉你一起死,再有這是一個賭,誰會将全部身家押在賭桌上?”
他們的坦誠是不假,之所以賭是因為有勝算,是因為輸得起,平陽郡主已然出征,再有武安侯府和鎮國公府從來都是置身事外的不是嗎?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為什麽不呢?”周彧輕笑,“不然在你們眼中,我豈不是更配不上宋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