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序列五:山雨欲來風滿樓(三)
序列五:山雨欲來風滿樓(三)
“一萬兩千法軍突襲了荷蘭的軍事要塞!”梅迪納公爵看着最新傳遞來的情報,瞥一眼挂在牆上的地圖:荷蘭在英格蘭和奧地利哈布斯堡之間,這兩個國家是最有可能組成反法同盟的國家。在與荷蘭的交戰中取勝,既能削弱兩大國之間的聯系,還能殺雞儆猴。
以武力脅迫各國承認自己孫子繼承權的合法性,簡單粗暴但有效。
即便荷蘭第一時間做出了往邊境派軍隊的反應,但內部意見不一,威廉三世和議會的議員、上層社會的富人們意見相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就算這次法軍突襲,議會的風向仍舊偏向于:我們知道他想要什麽,那就給他吧!為了和平、保護自己的財産安全,有什麽不值得的呢?只是想借以顯示自己的力量,沒有真的長期占領要塞的意思——而且法軍的力量确實很強,讓一小部分人吓破了膽子,承認安茹公爵為西班牙國王的呼聲愈演愈烈。
威廉三世還沒這麽快屈服民意,但是估計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被迫站出來公開承認安茹公爵的地位。
但奧地利絕無屈服可能。梅迪納公爵思索着。
據傳言,利奧波德一世聽說卡洛斯二世生命垂危時,覺得自己孫子奧地利大公卡爾三世是西班牙國王最合情合理合法的人選,就差開香槟大擺宴席慶祝了,沒想到半路殺出個不講信義條約的路易十四,他的憤怒可想而知。
如果威廉三世迫于內部壓力承認安茹公爵的王權,那麽孤家寡人的奧地利會怎麽樣?
梅迪納公爵思索良久,判斷奧地利不會妥協,而只要奧地利不妥協,威廉三世也可能改變主意,沒什麽比鄰國實力進一步增強更可怕的事了,英國尤憎惡懼怕如此。
他走到窗前,今天天氣不太好,陰沉的雲,呼嘯的風。他知道安茹公爵即将啓程來赴任,新國王到來後,以大主教為首的攝政團想來要不了多久就會對他下手了。
一個陌生的、不知秉性的國王……梅迪納公爵心事重重。一片落葉跟着風飄過窗前,公爵伸手一把攥住葉子,慢慢在手心上撚碎。
1701年,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利奧波德一世在外交抗議無果後,緊鑼密鼓的準備起了戰争。不出梅迪納公爵所料的是,他先派遣了不少間諜進入意大利那不勒斯活動,煽動當地人民造反。這一舉動很快被意大利兄弟會發覺挫敗,煽動圖謀未能得逞,因此沒能引起法蘭西的重視。
很快,利奧波德一世任命尼古拉.卡蒂納元帥帶兵入侵意大利北部。綜合種種情報跡象分析,梅迪納公爵判斷利奧波德一世不光想用武力奪回哈布斯堡對西班牙的繼承權,還想順帶把米蘭收下——在貪求領土這一點上,有野心的君王們總是高度相似。
與此同時,法蘭西君主路易十四為他年幼的孫子、安茹公爵、未來的西班牙國王腓力五世送行,萬分感慨地說:“從今以後,世上不會再有比利牛斯山脈了【1】!”
為了這一宏偉目标,承受多少戰争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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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茹公爵在哥哥勃艮第公爵路易和弟弟貝裏公爵查爾斯的陪伴下抵達法西邊境,在邊境,安茹公爵與兄弟告別,和三個法國人一同過境。
在國境線的另一邊,衆多西班牙侍臣恭候多時,為新任國王準備了豪華馬車和披風,等安茹公爵一過邊境,立馬把西班牙本土出産的披風披在了新國王肩上。
梅迪納公爵亦在迎接之列,他仔細打量這位剛滿十八歲的安茹公爵,他是個白淨、面容溫和的年輕人,和路易十四很像,但缺少其祖父的威嚴氣魄。
他早已從法國兄弟會那裏了解到,安茹公爵沒有接受任何政治相關教育。在遺囑之前,他就是一個地位比較高的王子而已,繼承法國國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與王太儲根本沒法比。安茹公爵有着清楚的自知之明,十八歲以前一直快樂的生活在凡爾賽宮,無憂無慮的騎馬打獵,跳舞宴會,是标準的巴黎貴公子,平日的學習功課自然不是很優秀。
誰會料到輪不到法國國王繼承權,卻能陰差陽錯撿到西班牙國王繼承權呢——梅迪納公爵為這樣一位理政能力近乎一張白紙的國王感到憂心忡忡,唯一能安慰自己的這位公爵看上去身體健康,與前任國王相比,完全可以用英俊來形容了。
西班牙侍臣們陪同國王向馬德裏出發,一路走走停停,與聞風而來迎接的民衆打招呼就花費了不少時間。
腓力五世對西班牙了解不多,一路上經常好奇地問起有關西班牙的風土和一切,也學會了幾句簡單的西班牙語打招呼的詞句。他溫和善學的态度很快讓侍臣們都對新國王有了樂觀的好感,争相來見識新國王風采的民衆更是如此。
盡管梅迪納公爵在腓力五世即将啓程前就吩咐兄弟會成員傾巢出動,排查一路上的間諜與可能預備行刺的兇手,但他還是放心不下,幾日下來寸步不離.
在近距離接觸的時候,作為侍臣中少數能說法語與年輕國王交流的人,他慢慢與國王熟悉起來。眼看着離馬德裏越來越近,先頭斥候已經提前出發去馬德裏報信。大隊人馬在原地稍作休息。
梅迪納公爵問腓力五世:“您現在想家嗎?”
腓力五世望望前面的馬德裏:“剛開始還是有點的……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一個稱職的國王,我會盡力。”
梅迪納公爵露出溫和的笑容:“沒關系,您是上帝選中的人。以您的聰明才智,相信您很快就可以肩負起作為國王的責任。”
腓力五世有點不好意思,言語透着拘謹的謹慎:“我可能做不到像我祖父那麽優秀。”
其實你祖父道德水平也不怎麽樣。梅迪納公爵心裏說,不過路易十四的理政能力确實無可指摘,如果腓力五世有路易十四一半水平……哎,算了,想這些不切實際的願望幹什麽。
“以您現在對西班牙的了解,您對這個國家最大的期許是什麽?”
“我覺得……”腓力五世想了一會,真誠地說,“我希望子民們能夠生活幸福。”
梅迪納公爵有些想笑,這種聽上去有些幼稚和天真的回答似乎不是一位合格的君主該有的回答,但他仍被腓力五世眼裏真摯的願望所打動,嘴上說着誰也不知道哪一天會實現的恭敬話:“相信在您的帶領下,國民會有實現幸福安居的一天的。”
腓力五世腼腆地笑了笑。
2月18日,腓力五世正式抵達馬德裏。
馬德裏為了迎接新的國王,在短時間內清理街道上的垃圾,修補破損路面,國王的必經之道上都挂上了花環、旗幟等裝飾。盡管西班牙本身財政狀況已經極其不妙,波托卡雷羅還是盡最大努力協調,力圖為國王準備了符合高貴身份的盛大禮節。
蒼鷹穿雲裂風,俯瞰路上密密麻麻前來瞻仰新國王風采的民衆,侍臣和大批守衛護衛在國王馬車周邊。在高空俯瞰,街道像一鍋沸騰的豆子湯。
盡管在途徑的行省已經對這番熱烈歡迎的場面已經司空見慣,腓力五世面對馬德裏民衆熱烈的夾道歡迎,還是有些激動地剛發想站起來揮手示意,被人悄悄拽了下衣服,識趣地坐了回去。
西班牙迎來了它新的主人,有幸擠在道路最前側的民衆興奮地向親朋分享自己的見聞,關于國王的一切如風一般傳到了街頭巷尾的每個角落。來自波旁家族的國王看上去年輕健康,比之前那個醜陋的病秧子強多啦。
新國王在馬德裏熱烈歡呼的簇擁下在布恩羅蒂雷宮落腳,鐵門關閉,興奮的民衆久久不曾散去。
蒼鷹側身輕巧地擦過宮殿一角,向主人的位置飛去,半空中減速盤旋了幾圈,優雅輕巧的落在蘇檀肩上,嘎咕大叫了一聲。
“我感覺,新國王還挺受歡迎的嘛。”海東青坐在屋頂上晃着腿,眺望街上慢慢散去的民衆。不少還在意猶未盡的談論,看神情,幾乎所有人都對新國王的精神面貌很滿意,對國家的未來都産生了新的希望。
蘇檀從袖中掏出幾條肉幹,給蒼鷹喂食,獵獵的風吹起他的衣角:“好久沒見到這麽盛大的場面了,聖殿騎士在這事兒上還是舍得花錢的。”
塔希爾看着根本高興不起來:“要是這些錢用在人身上就好了……”
這些天塔希爾一直跑前跑後,忙着搜尋來自奧地利的間諜情報,趕在間諜動手之前清理威脅,對這位年輕國王一點感覺沒有,但既是名義上的國家最高統治者,還是不免為其擔心:“聽說只有十八歲?”
“哈哈,年輕才好嘛,好掌控。”
蒼鷹嘯叫了聲,似乎表示贊同。
塔希爾瞥一眼海東青,海東青絲毫沒覺得這樣說的有什麽不妥,依然在悠閑的晃着腿,眺望遠方。
新國王即位後,很快就無聲無息了下去——這一切都不出蘇檀所料,一個之前就沒接受過正經的政治教育的年輕人,指望他馬上擔起治理一個國家的責任太不可能了。目前治理國家的核心依舊是波托卡雷羅大主教和他的聖殿騎士心腹們。
路易.曼努埃爾.費爾南德.德.波托卡雷羅完美履行了作為政治家和最高大師的責任,不遺餘力地打擊自己的對手,不管對方是不是兄弟會的成員,只要是擋了路的,統統都要鏟除,把自己的人扶持上去,為自己和心腹手下瘋狂奪取權力與利益。
兄弟會在西班牙高層的勢力遭到空前削弱,只剩下梅迪納公爵一個人勉強還算安穩,但是他已經感知到對手無時無刻不虎視眈眈的兇惡目光,就像等待時機的禿鹫,一旦他行将倒下,禿鹫們立刻會俯沖下來分而食之,兄弟會也會遭到重創。
他焦慮,收庇被打壓的兄弟,盡力去改善維護盟友的利益,然而波托卡雷羅勢力瘋狂的擴張速度還是讓他感到難以招架。他本想與前西班牙王後諾伊堡的瑪利亞.安娜合作,以她的名譽地位與波托卡雷羅的勢力抗衡。但波托卡雷羅對瑪利亞.安娜早有防範,他向路易十四控告前王後還再與娘家奧地利有秘密來往,盡管沒拿出什麽有力的證據,瑪利亞.安娜還是被迫遷居托萊多,遠離馬德裏政治中心幾乎相當于完全失勢,梅迪納公爵的打算也落了空。
在身邊智囊都沒給出什麽好用的建議的情況下,梅迪納公爵迫不得已前來蘇檀的住處,希望蘇檀能給出可行的建議。
蘇檀給他泡了一杯茶,聽他一臉憂心忡忡地說明了現在兄弟會的危險情況。人脈、權力、勢力影響範圍、還有西班牙日愈捉襟見肘的資金問題,都讓他焦頭爛額。
“對此,您覺得現在要怎麽辦?”
蘇檀問:“現在的西班牙是什麽情況?”
梅迪納公爵對這個問題愣了一下,回想了會,組織半天語言,艱難地說:“這個國家……已經千瘡百孔了。”
南美殖民地開采得來的黃金沒有在西班牙停留太久,而是哧溜一下,就流向了其他國家,對西班牙沒有任何發展助益。
在卡洛斯二世時期,西班牙的財政就已經顯現了嚴重的問題,稅率居高不下,本土出産的葡萄酒越來越少,到後來幾乎不再生産,酒價飙升。越來越多的工業品需要從外國進口,本土工業發展孱弱無比,随處可見的腐敗現象在波托卡雷羅為首的攝政群體勢力壯大後越發猖獗,上層的奢靡與下層民衆的貧困幾乎就是地獄與天堂的距離。
意大利的戰争陰影正在一步步靠近,而軍隊的廢弛情況,身邊騎兵統帥的梅迪納公爵再清楚不過。無敵艦隊的黃金時代早已遠去。現在沿海堡壘的廢棄和艦船數量與質量的退步達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甚至一些地方的軍隊數量都嚴重不足,無法擔負起保衛國家的重任,難以想象利奧波德一世的大軍打來,西班牙該怎麽抵擋強大的敵人。
回首梳理下來,梅迪納公爵不得不承認眼下的西班牙政局情勢就是個巨大的爛攤子,年輕的腓力五世根本沒有能力處理如此複雜又困難的情況。
蘇檀又問:“以您對波托卡雷羅的了解,您覺得他是一位合格的政治家嗎?”
“波托卡雷羅……”,梅迪納公爵沉思了一會,“他的父親、前任最高大師的确是一位理政能力出色的政治強人,至于他兒子繼承了父親幾分本事,我還不能确定。”
“聖殿騎士的權力空前擴張,他們的人無處不在,互相勾結,利益共進,這就是兄弟會面臨的困境,對吧?”
梅迪納公爵一時沒反應過來,茫然地點了點頭。
“西班牙目前的情況不是一般人能處理好的,只有天才,能力極其出色的天才,并且還要有一幫能力足夠的強人輔佐才可能改善西班牙的情況。沒有良好的條件基礎,很遺憾,我給不了任何有用的建議。”蘇檀搖頭。
梅迪納公爵看着蘇檀的眼睛,突然明白了點什麽: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算兄弟會與波托卡雷羅的政治角力贏了,又會如何呢?
執掌起權力上風的兄弟會也必須對改善西班牙的情況做些什麽。但是西班牙的狀況不是簡單的努力能做到的,腐敗牽涉了太多人的利益,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軍隊的修整與重振更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羸弱落後的工業需要時間去建設恢複;政策的推行需要足夠的人手去執行完成。一切一切,需要消耗極大的精力,并且失敗的風險極高,政治上的失敗往往會招來虎視眈眈的敵手窮追不舍的毀滅性打擊,到頭來對兄弟會還是沒任何好處。
既然這麽巨大的麻煩事聖殿騎士願意接手,那為什麽不讓他們去操心呢?
如果他們改進西班牙的財政狀況成功了,對西班牙就是件好事,只有國家經濟恢複過來,兄弟會下層基礎人員的生活情況才能得到環境上的根源改善,光靠自掏腰包的補貼是維持不了多久的。如果失敗了……聖殿騎士的能力在新國王的眼中也就不那麽值得信任了,正好是兄弟會反撲的絕佳機會。
再仔細一想,聖殿騎士的努力注定是治标不治本——腐敗就與西班牙聖殿騎士團本身深度綁定,再如何改進,也不會往自己人身上傷筋動骨。
梅迪納公爵摩挲着下巴,思考西班牙最迫在眉睫的問題:與利奧波德一世的戰争正一步步接近,西班牙急需能打仗的軍隊來保衛國土,而軍隊,要花錢的。西班牙的財政狀況本來就糟糕得要命,波托卡雷羅當務之急就是掙錢,掙錢。
“我想……我有了一點思路。”
全面收縮防守,耐心等待波托卡雷羅自己失敗的那一天。
蘇檀笑笑:“茶好喝嗎?”
剛進來時梅迪納公爵心事重重,心急火燎,壓根沒嘗出茶是什麽味道,現在心情平複下來,也有心思細細品味茶的滋味與香氣了,笑笑:“茶味道很不錯。”
蘇檀颔首:“多謝誇獎。”
梅迪納公爵告辭離開後,塔希爾從廚房探出了頭。
蘇檀笑道:“還躲那兒幹什麽呢?”
塔希爾走出來:“一直在聽,感覺……”他困惑地皺起眉,“您和導師沒說幾句話,就好像什麽都明白了一樣。”
蘇檀臉上的笑意擴大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有些事,你沒有親身經歷過,光憑想象是無法理清事情背後的邏輯的。所以,多觀察,多思考——”他停頓了下,意味深長地說:“萬物皆虛,萬事皆允。”
觀察——該如何觀察?
思考,又從什麽方向思考?
也許……是自己觀察到的訊息太少了?
他開始更加仔細地觀察這個世界。從街道上的乞丐數量,到修道院門口排隊接受施舍的人群中竟然出現了本該吃穿不愁的皇家侍衛,竊取情報路過富人豪宅時看到屋內的輝煌燈火,馬德裏民衆肉眼可見的窮困潦倒,卷毛、小耳朵等同學對他訴說,最近幾乎都沒什麽任務派發,閑得很,夥食水平也下降不少,當然任務量的減少塔希爾自己也感同身受。
波托卡雷羅削減了養老金的支出,這一消息迅速掀起軒然大波,傳得到處都是。雖然民衆——準确的說是貴族群體對此意見頗大,但是些許雜音影響不了波托卡雷羅為了聚攏財富而為的各種大刀闊斧的政策,政府裏根本沒什麽人真正站出來反對他,因為幾乎全是聖殿騎士成員或是有密切關系的人。
在削減開支方面,遭殃的當然不僅僅只有養老金,還有王室,從原來的四十二個侍者減少到六個,這麽看來,波托卡雷羅雖然收攬了大量權力,但也确實正在為這個國家財政狀況的改善做實事,但是——
富人依然在夜夜笙歌,窮奢極欲,人民飽受貧困的煎熬與痛苦,聖殿騎士勢力猖獗,面對這如此不公的現狀,兄弟會居然沒有任何動作、任何反應,悄無聲息。一樣悄無聲息的,還有新上任不久的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