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序列十二：可憐無定河邊骨（三）

序列十二：可憐無定河邊骨（三）

1701年9月21日，詹姆斯.斯坦厄普率領一千騎兵抵達馬德裏，大部分城民選擇閉門不出，商店關門，工廠休息，城市像是陷入沉眠，風卷着地上的灰塵與敗葉，蕭瑟凄然。

街道上只有少數平民和小孩注視來者。幾天後，卡爾三世帶着親信、精銳騎兵、警衛列隊正式馬德裏，街道上依舊沒幾個人，只有少數膽大的小孩好奇地張望，卡爾三世的近臣向孩子們抛灑金錢，這才換來了幾聲微弱的“萬歲”。

卡爾三世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來自馬德裏所有城民的羞辱，他拒絕進入馬德裏皇宮，跑到阿吉拉伯爵的鄉間別墅暫住。為了至少能夠體面地入駐皇宮，他在能拉攏卡斯蒂爾民心的事上做出了不少努力，但無一不以失敗告終。

與卡爾三世的沮喪不同，詹姆斯.斯坦厄普還在為最終的勝利盡心盡力。卡斯蒂爾人的排斥已經無可挽回，唯有徹底的武力消滅腓力五世，才能讓卡爾三世的統治有更穩固的基礎。他建議卡爾三世要趕在法國增援抵達之前把腓力五世趕出巴利亞多利德，但這條建議終究沒引起卡爾三世的重視。

在巴利亞多利德，腓力五世期盼的支援終于到了：法國将軍旺多姆公爵。在旺多姆公爵的統率整裝下，一支新的部隊組織起來，準備切斷葡萄牙與聯盟軍隊的聯系，并成功占據了阿爾瑪拉斯。

聯盟國軍隊失去了與葡萄牙軍隊彙合的機會，但是他們沒有慌，在托萊多安頓下來打算在此過冬，但是一則壞消息很快讓聯盟軍坐不住了：法蘭西諾瓦耶公爵與西班牙王室達成協議，準備從魯西榮進攻加泰羅尼亞。

諾瓦耶公爵親自前往佩皮尼昂，聚集了大量兵力和火炮準備進攻。這一軍事行動引發了巴塞羅那政府和卡爾三世之妻極大的恐慌，他們好不容易才把信送到卡爾三世手上，卡爾三世看到加泰羅尼亞即将面臨的危機，當即決定回去，支援加泰羅尼亞。

卡爾三世離開的那一天，全城的鐘聲被敲響，聽起來像送走瘟神的報喪鐘聲，閉門不出許久的城民紛紛走上街頭，感慨卡爾三世可算是走了。

“卡爾三世走啦！”看到街道恢複了往日的熱鬧，海東青也高興，“總算可以上街買點東西了，你說，我們晚上吃點啥慶祝好？”

“好久沒吃水果了，看有賣什麽的就買點吧。”

海東青歡快地答應一聲，直接從窗戶跳了下去。

塔希爾看着熱鬧歡騰的人群，心裏既高興也有隐憂，國王這是第二次撤離馬德裏了，如果再發生第三次，人民是不是就會對腓力五世喪失信心了？畢竟哪個國王頻繁地拱手丢掉首都，怎麽說都不太光彩。

“卡爾三世走了，腓力肯定就要回來了。”蘇檀将書桌上的雪裏蕻扒拉下去，讓它別幹擾自己的工作，“馬德裏應該盡快派出人和腓力彙合，讓他趕緊回來。”

“不止要派出人員吧？”

“當然了，還要給錢呢。”

西班牙軍隊什麽時候都缺錢，馬德裏派出的代表在杜爾菲拉德拉瑞也納彙合，懇請國王趕緊回到馬德裏，并獻上了一大筆錢，這筆錢雖然對整個軍隊的匮乏狀态無法徹底解決，但也能救一時燃眉之急。腓力五世和旺多姆公爵火速回到馬德裏，在馬德裏，腓力五世受到了熱烈歡迎，與第一次回歸不遑多讓，甚至更加熱鬧。

腓力五世抵達馬德裏休息不過三天就再次出發，聯盟軍在布裏韋加搜集糧食時，被旺多姆公爵集結兵力完全包圍。12月9日清晨天一亮，兵力差距懸殊的戰鬥正式打響。

詹姆斯.斯坦厄普堅持到了晚上，在幸存手下不足五百人的情況下終于選擇了投降。旺多姆公爵趁勝出擊，打算進一步狠狠打擊前來救援詹姆斯.斯坦厄普的施塔勒姆貝格伯爵軍隊，在戰鬥最開始還取得了一定戰果，但是因為左翼部隊沖鋒太前，脫離主體部隊，而右翼部隊被聯盟軍趁機撕裂，先前獲得的一些戰果迅速被扭轉，面對瞬息變幻不利的局勢，旺多姆公爵只得下令部隊撤退到托雷賈。

施塔勒姆貝格伯爵雖然在艱難的環境下成功取勝，但是已損失的兵力和火炮無法挽回，他收拾東西開始撤退，從卡斯蒂爾退到阿拉貢，因為騎兵游擊部隊的騷擾一路損失不少，最終退到了巴塞羅那。腓力五世則一路挺進，進入阿拉貢地區首都。

與此同時，諾瓦耶公爵遵守了他與西班牙王室的承諾，從魯西榮地區向加泰羅尼亞發動猛攻，迅速占據了重要城市赫羅納，腓力五世也一路高歌猛進，卡爾三世在西班牙的地盤幾乎只剩下巴塞羅那和塔拉戈納。

“真是不可思議。”塔希爾合上報告，“旺多姆公爵還挺厲害的，難怪國王一而再再而三的指定要他來支援指揮。”

蘇檀輕哼一聲：“人家聰明着呢，等腓力撤出了馬德裏才和他彙合，現在他是真立了大功了。于私于公，他都無愧後半生。人之在世，既為萬軍之将，不都追求功成名就？”後半句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說完嗤笑一聲，不再言語。

戰局的步步勝利讓馬德裏城內的氣氛愈發輕松，塔希爾得以抽空回家看望了貝西奧。弟弟費德裏科已經長大了，看到陌生的“哥哥”，還是緊張地往父親身後躲，不肯出來。貝西奧夫人哄了好久才讓費德裏科膽怯地站出來喊了聲哥哥，沒一會就跑出去玩了。

“你有好久沒回來了，光是寄信送錢，讓我們擔心好久了呢。”貝西奧劈着柴，他的頭發多了些花白，力氣也不如以前了，塔希爾直接奪過他斧頭說：“我來吧。”接上他的話頭，“馬德裏兩次被攻占，這期間發生了不少事，所以耽誤了。”

貝西奧哈哈大笑：“世道不太平啊，我又不會因為這個事責怪你。臭小子，你參軍了嗎！村裏可是有好多年輕人都去參軍了呢，我這把老骨頭雖然上不了戰場，也捐了點錢。”

塔希爾想了想，撒謊沒意思，說：“我沒參軍，我就給國王送了點錢。”

“那現在生活上錢還夠花嗎？吃得飽嗎？”

“夠花呢！不用擔心！”

貝西奧坐着想了想：“不知道你那位老師怎麽樣了……他還好麽？”

“也好着呢。”塔希爾利落地劈好了柴，渾身冒熱汗，吐出一口長氣，拉起衣服下擺擦汗。

貝西奧瞅着他，琢磨出一件很重要的事來：“臭小子，你都長這麽大了，有喜歡的人沒有？什麽時候結婚？”

塔希爾才歇口氣，就被貝西奧問出了如此致命的問題，尴尬地打哈哈：“還沒有呢。”

“你年紀不小啦，怎麽到現在連喜歡的姑娘都沒有？你還在老師那幹活嗎？有沒有學到一技之長？年輕人長大了應該有承擔家庭責任的能力和想法，沒有家庭，以後你一個人怎麽辦？總不能一直在人家手下做仆人吧？”

塔希爾被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得頭皮發麻，一時間飛快思索，如果說自己有了喜歡的人，那肯定沒法圓謊，要說沒有，父親大概率會一年問得比一年急，他幹脆說：“我暫時沒有結婚的想法。”

貝西奧一時語塞：“沒有結婚的想法……那你要等到什麽時候？”

“不知道，也許永遠不會。”

貝西奧皺起眉，思考塔希爾到底是怎麽養成的這種怪毛病，不結婚，難道要孤獨終老？

他打算讓老婆勸勸塔希爾，問清楚到底是出于什麽原因産生這樣的想法，難道是被某個姑娘辜負狠狠傷到心了？

貝西奧夫人接到這樣的任務，很快就在飯後塔希爾幫着收拾餐具時說起此事：“你被喜歡的人傷害了嗎？”

塔希爾苦笑：“沒有，沒這回事媽媽。不用過分猜測，我就是單純的沒有興趣而已。”

貝西奧夫人憐愛地看着他：“孩子，你已經長大了，還這麽帥氣，在青春的時刻不品嘗愛情的滋味，以後可能就沒機會了哦。

塔希爾心虛地低下頭：“……以後再說吧。”

雖然貝西奧夫人的詢問沒有繼續糾纏下去，但是空暇下來的塔希爾還是被一陣憂郁的心情籠罩了：這樣究竟能隐瞞多久？

他左思右想，覺得自己除了隐瞞，別無選擇。他不敢想象養父母知道真相會怎麽看待他，大概會把他看作心懷不軌的恐怖異教徒、被魔鬼蠱惑了心智的可憐羔羊，要被押上火刑柱燒死的。

絕對、絕對不能告訴他們事實。塔希爾了這樣的想法，他不知道蘇檀是何以做到讓梅迪納公爵那麽順從地接受他與卡耶塔諾的事的，有理由懷疑那是蘇檀使用了神器後的結果。

“哎……”他長長嘆了口氣。

費德裏科遠遠地偷望他，塔希爾早就看到了，想了想摸摸口袋。嗯，師兄真有先見之明，往他的行李塞了不少他做的糕點點心，也包括卡耶塔諾每月送來的糖果，自己吃吃不完，分享給小朋友卻是正好。

他拿出糖果，笑着問：“想吃嗎？”

費德裏科磨磨蹭蹭地過來了，塔希爾将糖果一把塞進他手裏，接下來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對小孩子沒有多少接觸經驗，憋了半天說出一句：“父親有安排你識字嗎？”

“認識一些，神父教我的。”

塔希爾幹巴巴地問：“以後想要幹什麽？”

小屁孩兒吃着糖果，認真想了好大一會，含含糊糊地說：“想當個木匠。”

“是個好願望。嗯……這次沒有帶什麽合适的禮物。下次，我給你帶一把小鋸子吧？”

“好啊。”

小屁孩吃完了糖果，開始向他問一些關于馬德裏的事，在馬德裏是不是可以經常見到國王？馬德裏有多大？漂亮嗎？

塔希爾在馬德裏生活了那麽長時間，大确實是很大，要說漂亮也沒覺得。至少平民區都是很普通甚至破敗的房子，貴族的豪宅乃至皇宮、知名的大教堂自然另當別論。馬德裏人不一定比鄉村的人高貴到哪裏去，普通人照樣要為生活發愁。

塔希爾說的這些依舊熄滅不了小屁孩對馬德裏的向往，認真地說：“我以後一定要去馬德裏，要在那裏，買大~大的房子，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塔希爾笑起來：“好啊，以後哥哥到你家裏做點心給你吃。”

小屁孩的好奇心無限大，有了話題，費德裏科的膽子大起來，問題越來越多，問得塔希爾都有點招架不住了。

他也不知道國王上廁所是不是用金便桶，是不是頓頓龍蝦牛排甜點。不過就他的了解而言，後者不太可能的，畢竟兩次從馬德裏倉惶跑路，根本沒有頓頓大魚大肉的條件。真正頓頓龍蝦牛排的，卡耶塔諾還真的有可能享受得起。

小屁孩吃糖吃齁到了，把剩下的糖果包起來，說要分享給他的朋友們，拉着塔希爾要他見見他的朋友們，等到了孩子們常常聚會碰頭的地方，分享過一圈糖果，就要拉着塔希爾做游戲。塔希爾扮演惡龍，小孩子們扮演村民。惡龍抓到所有人就算贏，小孩子堅持到還剩一個也算贏。

“這有點不公平啊。”塔希爾說，“要是你們躲進自己家裏，我總不能進去找人吧？”

“才不會躲進家裏呢。”一個小女孩說，“我們都在這附近躲，做游戲要遵守規則。”

“來玩嗎！”費德裏科興致高昂，塔希爾沒有拒絕的理由：“玩啊，我要數多久才夠你們藏好？”

“數一百下吧！”費德裏科指指一棵樹，“我們都是在那數的！”

塔希爾在樹面前站好，低頭就發現樹上屬于小孩身高的地方摳下了一大片樹皮下來，或許是因為數數時無聊，手閑不住扣的，他閉上眼，開始數數：“一，二，三……”

塔希爾認真數了一百個數，扭頭小孩們都藏好了。

想想沒用鷹眼，不然玩起來太沒意思，徑直往前走，觀察樹梢和角落，視野高很容易抓到一些自以為藏得很好的小孩，原本被抓到的小孩有些氣惱自己為什麽會第一個被抓到，但是很快被塔希爾的糖果哄好了。

小孩真好哄。

在莊園學到的隐蔽與反跟蹤訓練在捉迷藏裏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人潛意識裏會覺得哪裏安全，哪裏隐蔽，觀察村子和林間基本地形都可以猜出來，他很快抓到了三個小孩，就剩下兩個了。

“還剩費德裏科和米德，叔叔你不會故意把你弟弟放走吧？”

“不會，玩游戲就要遵守規則嘛。”

“好耶！那就趕快抓到吧！”

剛才還是朋友，轉眼間就因為游戲提前結束立場變了。塔希爾啼笑皆非，也一心一意尋找剩下的人，他估計這會弟弟已經感覺到不對了，或許會想着找一些別的隐蔽位置，這樣他可以更輕松地抓到。

他不緊不慢地走着，觀察四周。忽然，他脊背有種即将遇襲的危險預感，和海東青訓練他時的突然襲擊一模一樣，幾乎憑本能反應迅速轉身，一把抓住飛來的石子，掌心被撞得有些疼，他擡頭往石子飛來的方向看去，有個孩子躲在樹上偷偷向人射石子，發現居然沒能射準還被人發現，馬上扭頭靈活地從樹枝上跳到另一個相鄰的樹枝上。塔希爾還擔心孩子會不小心掉下去，發現孩子安然無恙地跳過去了才放心，看來這孩子沒少爬樹，身手确實不錯。

“那個孩子是米德嗎？”

孩子們異口同聲：“那不是米德，那是小賴皮！”

“小賴皮是誰？”

孩子們顯然因為叫綽號叫順口了，一時都沒想起那孩子本名叫什麽，抓耳撓腮了半天才想起來。說他叫何塞，沒有家人，靠偷東西過活，周圍村子都知道有這麽個小孩，默許他的偷竊行為，偏偏他接受衆人施舍還不知好歹，脾氣又怪又壞，總是躲在樹上用彈弓打人，特別可惡！

塔希爾有點擔心那個孩子，但是眼下做完游戲更重要一點，他迅速找到剩下兩個人，結束了這場游戲。

費德裏科聽朋友說他的哥哥被小賴皮用彈弓打了，氣呼呼地說：“我就知道他會來搗鬼，哥，我們去教訓他一下？”

塔希爾當然不會跟小孩子計較，不過他也想近距離接觸一下小賴皮，到底是出于什麽原因才讓他無緣無故地打人？說：“找到他人就可以了。”

費德裏科帶着朋友和塔希爾氣昂昂地“出征”。他們到處翻找，搖晃樹幹，互相報告：“這裏沒有。”“這兒也沒有。”“這裏有他攢的石子！”“看來他一定就在這附近！”

孩子們的行動力出乎意料地高，他們縮小範圍，成功抓到了小賴皮的蹤影，小賴皮發現不對，馬上拔腿就跑，費德裏科沖在最前面：“站住，不許跑！”

塔希爾覺得自己像到處抓雞崽的母雞：“別跑，別跑，不要摔倒了！”他箭步追上抓到孩子們，讓他們先好好待在原地休息，自己一個人去追。

小賴皮溜得真快，只是安撫情緒激動的孩子們一會功夫，荒野外就已經沒了孩子瘦小的蹤影。

遍地野草枯黃，天色漸暗，塔希爾用鷹眼看了下，啊，原來就躲在那裏啊。

小賴皮穿得灰不溜秋的，又有高大的枯草掩飾，一般人極難發現他的蹤影，但是碰上一個能力更賴皮的塔希爾，這些僞裝手段全然無用，一下把縮得像只小倉鼠的小賴皮揪了起來。

“別碰我，別碰我！”小賴皮尖叫起來，使勁撲騰起來，張牙舞爪。

塔希爾怕他自己撲騰得太厲害拉傷自己，把人放下，按住他肩膀好言安撫：“別怕別怕，我不會打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