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渡生,歷死
渡生,歷死
不知覺間,憐君與蔣秉呈已在攘州留數日,蔣秉呈非性情溫和的人,而憐君的心胸也不算寬廣,原以為其二人的相處之道是井水不犯河水,實則相識久後,他們也能在偶爾松懈之時搭上幾句話。
原因無他,言語犀利的人并非就不能觀察入微,病弱者不一定就懦弱不堪,其堅韌的意志或許超乎尋常。
私交的人若能察覺出對方合性情的一面,來往的次數自然而然就會頻繁起來。
這日雞鳴聲漸響,憐君手捧一碗饴糜慢慢入口,他的食物一向是軟食,來了這麽久都不曾變過。
他剛咽下一口,咕的一聲從旁的腹部響起,他擡眸看向那人,帶着些許訝異。
王駒捂緊發聲處,面色羞赧地說,“抱歉,憐公子,我這胃不争氣,待我去灌上幾口水應該就不會了。”糧食本就不多,他今早沒舍得多吃幾口。
“你——”憐君穎悟,止住過于天真的話。
他手持另一個小碗,将食過的碗口朝向自己,撥入小碗中持平後,笑着遞過那碗大的,“我吃不下這麽多,若你不嫌棄與我共食,便收下吧。”
王駒連連擺手拒絕,“不不不,這是專門為憐公子準備的,您本就需要多養養,”他自拍胸膛,砰砰作響,“哪像小的,粗漢一個,扛得住!”
“不接?”憐君不容他拒絕,面上巧笑,手上的動作卻不慢,“不接我可就倒了。”
“接接接。”王駒急忙上前接住,他的肚子這次發出的響聲震耳欲聾,他尴尬地立在那,喉結還是誠實地滾動了一下。
憐君移開視線,自若地喝起來。
王駒捧着那碗溫熱的饴糜,眼睛泛起酸澀,就着不知何時落下的淚水大口大口喝,沒幾口就已見底。
末了他高端起碗往嘴裏倒,直到一滴也不剩。他随意地用袖子抹幹臉,一臉觸動又感激地行禮。
憐君沒細看這位硬漢落淚的一幕,他意識到現狀遠比預想的困難,而後他起身去蔣秉呈那裏一趟。
此時蔣秉呈正坐着,方桌上放有幾張面餅,看着就冷硬,倒是挺厚實的,他撕成幾塊放嘴裏。
憐君來時蔣秉呈剛吃上,他示意對方繼續吃,不用理會他。
在等候期間,憐君掰了一小塊含入口中,粗糙難咽,沒有味道,是他吃過最為劣質的食物,但蔣秉呈面色如常地吃下這樣的食物。
憐君知曉世間總有人食不果腹,每日的入食不過是求生存,此時攘州的千萬民衆也在這樣度日。
他內心複雜的是蔣秉呈如何能與他們置于同等處境,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山珍海味不足為奇,難的是如何摒除奢貴者的高高在上。
憐君尚且做不到,他的胃同他一樣嬌氣,已全然離不開舒适養人的環境,他壓下心中的思緒,尋些不相幹的話頭,“谏官大人,你可能與我講講先前的攘州?”
聊些其他的話題,以他們現在的關系并不會顯得突兀。
蔣秉呈答道,“攘州一向貧瘠,這是事實,少有鮮豔嬌嫩的花枝,但你要是來的時機巧,趕得上氣候好時,便能看見不錯的景,至于這裏的人你也清楚。”
憐君與蔣秉呈熟悉後,他發覺此人不會無端擡杠,反而時常有問必答,只有在面對那些不堪的人或事,他才會極度敏銳嘲諷。
不僅如此,蔣秉呈雖然嘴上從不說貼己話,但與他相處幾乎算得上是體貼細微,他能夠輕易察覺出旁人的神色。
可大多數人是扛不住這個過程的,無他,蔣秉呈實乃常人之難以忍受。
他過于直白,又過于犀利,甚至還會戳到當事人面前,即便是憐君,起初也避免不了拌上幾句嘴。
神奇的是,最後妥協的不是憐君,而是蔣秉呈,僅限于他,對他人仍是一如既往的難相處。
蔣秉呈換了個離憐君更近的位置,盯緊他的面孔,突然問起,“你姓憐?那為何程家派你來?”
憐君虛虛地看向別處,瞧見一旁的火盆殘留灰燼,像是剛燒過紙張。
他沒有看問話的人,在蔣秉呈面前他從不主動談起程家,這次被一問,他卻不加以掩飾,“谏官大人可是不知,程炳生為我義父。”說話時他又掉過臉來,攏起頭發。
蔣秉呈的目光頓時透露出一絲審視,“我以為你跟程家沒有關系。”他話中的關系範圍很廣,憐君聽懂了。
他笑着反問道,“什麽關系?一榮俱榮?還是說,”他湊近對方,緊貼着他慢慢說道,“狼狽為奸。”
“我希望你是說的玩笑話。”蔣秉呈說得很認真,字字句句都像是一根刺,直直地刺向憐君的心底,他好似被看得通透。
“谏官大人在懷疑什麽?是懷疑我?還是懷疑程家?”
原本憐君不該帶上情緒,他應該冷靜地試探對方,可他忍不住,話中終究還是帶上了刺。
蔣秉呈輕搖着頭,“憐君,你找上我,就該知道我定是要探清的。”
他明白憐君接觸他是別有目的,清楚憐君招惹他是為了程家那些掩蓋的秘密,但他不理解為什麽程炳生會是憐君的義父,這相當于憐君主動趟入程家的渾水,難以脫離,此後也難以清白。
他笑了起來,不是冷笑,而是常人慣有的笑,只不過沒什麽溫度,“今日有得忙了,我們走吧。”
憐君沒有解釋也沒有追問,他別過頭壓下一時泛起的血腥味,揚起微笑跟上。
之後他們相當有默契地避開這個話題,關系好像沒有變化,卻不再說些空閑話。
在憐君來之前,蔣秉呈收到了一封信,是先前探查程家的回信。
他靜默地從頭看到尾,看完後一卷,放入燃着的火盆中,有些出神地看着跳動的火苗。
——
柔弱無骨的人撐在程壬的上方,嬌聲地貼着他的胸膛說道,“哥哥也不知道多疼疼我,我好累。”
程壬護着對方翻了個身,細瞧對方的神色。那人躲着不讓他看,可對方的力度對他來說如同螞蟻一樣微小,他總能如意。
“嗳,哥哥不知羞!”掙紮的人只能落得一個手腳被制住的下場,那人頗有些羞惱。
程壬情不自禁叫出對方的名字,“憐君……”說罷他就想吻上去。
憐君呵呵直笑,“哥哥,你想得可真美。”
程壬不答,唇間碰到了憐君來不及躲開的側臉。
憐君面色赧赧,一向蒼白的臉靈動起來,他哼了聲嬌睨道,“我自然沒有哥哥力氣大,哥哥想做什麽我阻止不了,但我偏不叫你得意。”他的身影瞬間消散。
程壬沒有吻到,他醒了。
只是他做的一場美夢,他直愣愣地想,原來他對憐君是這樣的心思。
他不吭聲地起身洗了亵褲,才打消了绮麗的念頭。
大多數時候他都在戰場上,不會想些有的沒的,唯有夢是不能受他控制。
程壬每次上了戰場,總會沖在前頭。
他的眼神愈發沉寂,他不畏懼敵人的刀劍,他的刀從無數敵人的脖頸上掠過,刀光劍影交織的每一次都是生死搏鬥。
他的武器沒有比敵人鋒利多少,可無一例外他都是勝者,但凡他輸了一次,那他将成為敵人的刀下亡魂。
他依傍死亡,但死亡帶不走他。
程壬摩挲着鑄血的刀,他早就做好了回不去的準備。如若成真,幸運的話這柄刀留着,囑托其他将士帶去送給一位姓憐的公子。
那位公子應該在攘州,很好認,他相貌甚美,一眼就能瞧出是哪個。如果看見他身體不好,就不要道明真相,說是故人送的就好。
若不幸,那就走吧。
他不再嘆息,也不再惋惜,命運會給予他最好的歸處。
他将刀一次次刺入不同敵人,砍下敵人的頭顱,在其他将士的吼聲中一發當先。
刀起,刀落,數不清的項上人頭滾落。
最終他取得那狡猾如狐貍的敵方将軍的頭顱,砍的力度大,血噴在他的臉上、頸上,一直流到他的腳下。
程壬面無表情地看着敵人丢盔卸甲,他成為了那名最威武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