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圖書館密室中的談話

06 圖書館密室中的談話

年輕人：“館長，您受傷了！”

老人：“我來遲了……噢，這沒什麽大不了，只是額頭被磕撞了一下，留下了另一個歷史的痕跡。我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老很老，多虧了這場災難……曾經我總依賴人體魔法改善身體的機能，現在這項特權被剝奪了——今天早上，我從書桌上醒來，沒有習慣失去魔法後的走路方式，所以結結實實摔了一跤。不過我倒是發掘了法杖的新用途，我拄着它來的。”

年輕人：“應該安排一些人照顧您，或者，應該我去找您的。”

老人：“哦不，查爾斯，我讓你今天到這兒不是來讨論我的。我們很久沒見，今天可以在這裏安全地聊聊了。最近還好嗎？”

年輕人：“不算太好，學校全部停課，魔法相關機構也全部關閉了。燈塔學會的成員又陸續好幾天沒睡覺，我們做了很多嘗試，仍然找不出異變發生的原因。如果再找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們會瘋掉的——實際上，有些人已經瘋掉了，他們崩潰的方式是你咬我我咬你。”

老人：“可憐的孩子們，讓他們記得按時吃飯！異變毀了大部分傳統的通訊方式，我們只能派人騎着馬和外地交流，最終發現這場災難甚至不只是全國性的——也許你好不知道，翡翠城邦和月桂國的使者告訴我們異變在同一時間也發生于他們的國度。而遙遠的法尤姆甚至到現在都沒有太多消息傳出。前些天，我接待了一位流浪者，他說自己親眼目睹矮人宮殿的坍塌，沒有一個矮人王族從廢墟中走出來。”

年輕人：“真是災難……”

老人：“這場災難對我們尊敬的教會的打擊更是致命的，信徒們懷疑是否是自己的信仰不夠堅貞，因此采取更多極端的措施證明自己……前些天，王都西區一個小教堂的全部神職人員集體殉教，他們的屍體還手拉着手……”

年輕人：“館長，您還是不要再回憶這些了。”

老人：“好的、好的，我太疲憊了……阿比蓋爾還好嗎？”

年輕人：“……她很好！今天我到圖書館來就是她護送的。她……這些天都在質問我以前為什麽不早點健身，現在連旅行箱都提不動。我想，和社會地位一樣，我的家庭地位也在持續下降……”

老人：“我的孩子，以前我們都太依賴懸浮術了。”

年輕人：“還有空間戒指。那些放在折疊空間中的東西都到哪兒去了？我一位同事将自己的全部家當都藏進空間戒指裏，現在她每天都會攥着那戒指破口大罵。”

老人：“我們都得早日習慣新的生活，應對大量的謎團……今天上午，我在王宮朝見了克萊門特女王。十個月了，人們在逐漸失望。王國大臣舉行會議，有半數大臣認為魔法不會再歸來，這個數量相比之前大大上升。剩下的那些……無望地堅持着。一位主教注意到我額頭的傷，她仍然不斷向我吟誦治愈術的祈禱文。噢，盡管傷口還在，我還是對她說自己好多了。主教含淚說，這是白神的一次嚴峻考驗，我們必須以虔誠姿态應對，任何放棄的行徑都要受到譴責。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她一樣虔誠。”

年輕人：“哈，考驗嗎？我還以為是地獄降臨。”

老人：“可別讓那些信徒聽到你的話，查爾斯。不過讓我高興的是女王精神很飽滿，她有信心解決問題，這讓我也很振奮。女王陛下已經成立了異變應對部門，負責處理那些因魔法失效而坍塌的房屋建築、中斷的交通設施、告慰那些不明不白的死傷者家屬。她還準備施行幾項保護法師的命令，讓法師們能夠不受幹擾地進行研究。啊，這麽多年了，她還小的時候——”

年輕人：“館長……”

老人：“啊，抱歉，我的注意力真是越來越不集中了。我們說到——女王——是的，女王陛下沒有被困難打倒，但是被摧毀的已經夠多了。她囑托我們保護好自己，魔法的消失帶來了許多仇恨。僅僅是昨天一天，王都就發生了十五起暴力事件，七個法師被打得頭破血流，其中三個永遠離開了我們……如果是以前，我會說他們回歸了白神阿勒的懷抱，而現在我真不知道他們去往了何方。”

年輕人：“人們找不到憎恨的目标，現在他們仇恨我們。”

老人：“因為我們曾經是被眷顧的人！我們自诩奇跡的締造者，将最神奇的事物展現給人們，卻同時告訴他們只有天賦異禀者才能享受這一切。好幾個反法師組織已經小有規模，異變前他們認為我們獨占了魔法；異變後則認為我們耗盡了魔法。那些恨意讓我膽戰心驚……我的孩子……你會反過來也恨其他人嗎？王國裏的其他人，那些對你失望的、想報複你的人們？”

年輕人：“……昨天，三個醉漢打碎了我們家的窗戶。也許是因為沒點燈，他們以為這又是一間人去樓空的宅子，于是大搖大擺地進來拿東西。”

老人：“這真糟糕……”

年輕人：“其中一個人摔壞了我的陶瓷咖啡杯，那杯子鑲嵌着火焰石，只需要小小的魔力便能讓液體永遠溫暖。我下意識地說，你們打破了一個珍貴的東西，他們則回答：別傻了，沒有人的咖啡應該永遠是熱的。”

老人：“啊……”

年輕人：“如果從好處想，這是個讓我們反思的機會，館長。但是，但是這個機會的出現未免也太過慘痛！所以——別讓那些信徒聽到我的話——如果真的是白神的所作所為，我會憎恨祂的，我會揪着祂那神奇的白衣服把這一切都問個明白！”

老人：“你恨祂随意地打破規則，無情地玩弄我們？”

年輕人：“魔法也不是一份輕松随意的禮物，多少人嘔心瀝血才鑄就了現在的魔法高塔！那麽多奧秘，那麽多公理，那麽多邏輯嚴密的術式和規律，現在就這樣輕易地被打破，無數人勾勒出的真理就這樣被踩在腳下，這比玩弄更可怕！”

老人：“畢竟，這就是——神明。魔法啊巫術啊，我們的理論認為世界有規律可循，但神的意志卻告訴我們祂不講道理。盡管我們一直在回避這個核心問題，但事實證明魔法運行規律和我們的宗教信仰是沖突的。別和虛無缥缈的神生氣，祂不在乎我們。”

年輕人：“抱歉，館長，我有些激憤……”

老人：“現在人們難免感到憤慨，這就是我為什麽找了一間密室躲起來，我的孩子！還是說說你的陶瓷咖啡杯吧，我記得那個可愛的杯子，你還是個學生時就常常帶着，對它的遭遇我感到很抱歉……對了，你們家還好嗎？”

年輕人：“還好，館長，阿比蓋爾把那三個醉漢全扔出去了。除了窗戶和杯子，沒有其他太多損失。”

老人：“噢，她還是這麽可靠！她現在也在附近嗎？”

年輕人：“是啊，她真可靠。她在外面的閱覽室，外面擺着那麽多書，我猜她現在該睡着了。多虧那些醉漢，昨天晚上我們一夜沒睡，忙着加固房子。”

老人：“她把你保護得很好。”

年輕人：“是的，這是我比其他人幸運的地方。”

老人：“……”

年輕人:“……”

老人：“查爾斯，我在想……你也許該離開。”

年輕人：“等等，館長，您在說什麽？”

老人：“燈塔圖書館現在已對外關閉，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擔得上‘館長’這個稱呼。我無能為力，查爾斯，我發現自己在異變中毫無用處。每一天，每一天！我的工作要麽是在故紙堆裏搜尋那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解決方法，要麽就是面對那些信任我的人們，說一些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樂觀謊言！查爾斯，魔法不可能歸來了，這就是我今天最想對你說的話：別把你青春的時光浪費在無意義的追回上，你該去做一些別的事。”

年輕人：“您……為什麽這麽肯定？”

老人：“奇跡的時代還未過去時，我也曾了解過神秘莫測的占星學和各種占蔔儀式，但我并不是大預言家西比爾那樣天賦異禀的預言者。也許是我的歲數太大，生命太長，預知的石子一不小心墜入了我的生命之河：我做了一個夢，夢境是一團噴薄出白霧氣團的巨人，它鋼鐵一般的雙腳将我們所有元素晶石、法杖、魔法陣和卷軸踩個粉碎，它問我什麽是摧毀。而現在發生的這一切，告訴我什麽是摧毀。”

年輕人：“預知夢……”

老人：“夢中的巨人越過我，繼續向前走去了，将我和魔法與奇跡的廢墟抛在腦後。查爾斯，新的秩序要開啓了，現在猶豫或徘徊只會造成更大的傷害。我們國度的大部分人仍然沉浸在魔法的美夢中不願醒來；而王宮中，掌握金錢的、掌握信仰的、掌握力量的權貴們在明争暗鬥，他們要趁機重新分配世界的秩序，女王陛下竭力控制着平衡，但她總有一天也要做出選擇。我們這些象牙塔裏的奧秘研究者們僅僅是個籌碼！籌碼是沒有權力知道真相的，跳出去，成為一顆石子吧——只有跳出去才能自由地探尋真相。離開吧，踏上旅程，去月桂國，去霧山，去無人之地，去任何地方，別再待在高高的閣樓上。”

年輕人：“這……但是館長，為什麽是我？”

老人：“你是最年輕的燈塔學會成員，不是嗎？你是個天才，你聰明又擅長專研；你年輕，有遠行的資本；你還有和神對峙的勇氣。你還有個非常可靠的愛人，她能保護你的旅程。還有……你是我最偏愛的學生。”

年輕人：“館長，您也是我最愛戴的老師！那您呢？如果異變真的無法扭轉，您就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您——是偉大的燈塔圖書館館長，您擁有無上的智慧，可那些智慧一旦無用，您就要暴露在仇恨與憤怒之下。您能保護好這座圖書館，能保護好自己？”

老人：“我的孩子，盡管現在許多人在嘲笑我們，但我不認為任何一種智慧是脆弱的。圖書館裏的圖書可能會被焚燒，但新的智慧會從灰燼中誕生。那時維系新世界的燈塔，會重新照耀我們的未來。而你我會成為點燃燈塔的火種，我已經做好燃盡的準備。”

年輕人：“我不知道……老師……這會是永別嗎？”

老人：“看着你的眼睛，我知道你做出了決定……查爾斯，如果不願道別，那就期待我們在新的世界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