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更合一
三更合一
低垂着頭, 猶如一樽受難神像的男子眼睫輕輕顫了下,擡起眸,一雙銀色的瞳眸恰好與阮姝娅相對。
姬伽塵下意識偏開了臉, 聖潔而稠麗的容顏仿若矜貴的瓷器表面裂開了一道縫隙,洩露出幾分想要躲藏的無措。他認出了她, 為在她眼前顯露出這樣卑賤而狼狽的模樣而升起了幾分羞恥,而男子眼尾暈開的紅霞也不過一閃既逝, 很快便又恢複成了麻木漠然的模樣,像是一具無法做出任何情感反饋的木偶。
美麗而易碎, 如此可憐,無聲的等待善良的女子伸出手救贖。
阮姝娅之前從來沒有懷疑過宮侍為何會領着她走到這條道路上。實際上在游戲裏,若是她今天不曾前去幫姬伽塵解開鎖鏈, 她甚至還會不小心撞見相似的情景第二次,第三次……
就像是在公爵府花園裏那樣。
三皇子的宮殿并不是出宮的必經路,按理來說初次來到皇宮的阮姝娅自然不可能知道這一點, 因此也不會看出來宮侍實際上反而領着她繞了遠路。
但即便是從前因為喜歡皇宮建築群的風格而逛遍了每一條偏僻小道的阮姝娅也從未想過, 為何姬伽塵總能夠恰到好處的以一種受盡淩.虐, 猶如被囚困在黑暗之中祈求一束光亮的姿态出現在她面前。
在曾經的阮姝娅眼中,這不過是乙女游戲的策劃令玩家與男主相遇相知的小把戲罷了。
但這個世間從未擁有真正的巧合。
她此時會出現在這裏, 屢次三番與他産生交集,并非命運的安排,而是某人殚精竭慮的計劃。
這個人不是阮姝娅,自然便是姬伽塵。
在皇宮內外備受欺淩,連臣子都能夠肆意将他當做狗一般耍弄。這樣的皇子, 當然會迫切的想要取得權勢階層的支持, 穩固身為太子的地位,至少也應該重新當回被尊重的“人”——而最簡易的方式……古往今來皆是如此, 娶一個長輩地位足夠尊崇的權貴千金,最好令她芳心暗許,非卿不嫁,利用聯姻結成最堅實的聯盟。
用她的愛意澆灌出向權利與自尊攀登的階梯。
“小姐,那邊的人是三皇子殿下飼養的脔.寵,是奴的失職,勿讓那髒穢之人污了您的眼睛。”宮侍愈發彎下腰,不露痕跡的擋在了她的身前,隔絕了阮姝娅的視線。
阮姝娅其實對皇太子殿下這幅受苦受難的可憐樣沒什麽抵抗力,總是無法視而不見的。每一次,阮姝娅都會走到他的身前,不顧他身上的髒污,将陷入男子脖頸中的鐵鏈解開,以公爵府小姐的身份替他求情,找來醫師為他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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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大咧咧的将帝國的皇太子栓在自己的宮殿門前便是為了親眼欣賞他的狼狽。在他人面前,他謊稱姬伽塵是天生長得與皇太子極像的奴.隸,為了懲戒他以容顏冒犯太子,因而對他施加刑罰。可無人知曉,那低賤到塵埃裏的人便是真正的姬伽塵。
一直盯着宮殿外場景的三皇子不喜阮姝娅打斷他的游戲,駁斥他的臉面。他深深痛恨厭憎着姬伽塵,于是也連帶厭棄起可憐姬伽塵,幫助他,喜愛他,對他好的阮姝娅。
得罪一位皇子,能夠供編劇為主線添加許多甜中帶虐的劇情,無端便能為阮姝娅的生活增加許多波瀾與艱險。
阮姝娅倒是并不在乎是否與三皇子結仇,但游戲是游戲,現實是現實,她又憑什麽要對一個男人心疼犯賤呢。
女子的眼眸冷下來,原本嬌媚的臉頰上浮現出了兩份嫌惡,細眉合攏,便是一副驕矜的貴族小姐做派,“原來是髒污的小寵,我說剛剛聞到了什麽味道,臭死了,快點領我離開這,真晦氣。”
阮姝娅的模樣顯得愚蠢又惡毒,再沒有往姬伽塵的方向看一眼,好像就這樣輕易信了宮侍的話。走在前方為她領路的宮侍身子不易察覺的頓了頓,視線隐晦的與那跪在宮殿前的“小寵”交彙,恭謹的低下頭,“是,請小姐随奴走這邊。”
将她往這條路上引,又令她在恰到好處的時刻看見那副情景,這位宮侍的身份顯而易見,是姬伽塵麾下的人。令她與皇太子殿下相遇結識的計劃失敗,面帶白色面具,個子不高不矮的宮侍倒顯得十分平靜,仍舊盡職的将阮姝娅送出了皇宮,不怪阮姝娅在從前的上百個周目裏都沒有發覺到任何端倪。
……
三皇子宮殿前。
姬伽塵看向阮姝娅離去的身影,淺色的瞳眸淡然,容顏上沒有顯露出任何情緒,看不出是否失落。
宮殿淺金色的門自兩旁緩緩敞開,白色的皮靴踩在了玉石鋪成的臺階上。金色的碎發遮擋在猶如耀日一般的眼眸前,阿波羅一般俊朗的男子在眉眼間依稀能夠看出與姬伽塵的相似之處,下颌骨骼的線條卻更顯鋒銳,像是一柄無鞘的利刃。
姬屺琅走到姬伽塵的身前,低眸冷睨着他這幅棄犬般可笑的模樣,擡起質地沉厚的皮靴随意的踢了踢他的腿,嗓音中含着諷刺,“賤種,你剛剛還想要勾引其他貴族女子來救你嗎。”
姬屺琅唇角的笑容一寸寸繃直,白金色的眼眸中漸漸彌漫起濃稠的惡意和憎惡,“你真是和你那個小館爹一樣,天生的浪蕩賤人,見到個漂亮女子就恨不得舔上去。可惜…她好像沒被你這張浪.貨臉引誘,一眼都沒有看向你。”
姬屺琅盯着本該卑微匍匐在他面前的人,可無論他說了什麽,姬伽塵永遠是一副平靜淡漠的模樣,連眼角唇邊的弧度都沒有一絲改變。仿佛姬屺琅做任何事都無法折辱到他,即使他将他碾壓到泥濘裏,他也仍然一塵不染,毫不在意。
反而令姬屺琅心中愈發泛起一陣扭曲的憎意,更想要将他平靜的僞面撕碎,讓他那永遠冷清無波的臉上洩露出卑微低賤的神情。
姬屺琅似乎突然想到什麽,眸中的陰雲散去,浮起詭谲的冷光。他蹲下.身子,揪住了姬伽塵的長發,令他仰起臉,低聲說道,“你剛剛是在看她對嗎,喜歡她?兄長,作為你的好弟弟,我當然會滿足你的願望,身為長兄的你确實也該以身作則,為弟弟們打樣與皇都內的貴女交往了。放心,弟弟會為你們…好好策劃見面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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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公爵府地牢。
月亮隐入了烏雲之中,樹枝上黑色的烏鴉嘶啞的鳴叫了幾聲,撲扇着翅膀飛入了密林深處。
陰冷無窗的禁閉室內,祁珂的雙手被鎖鏈捆縛在身後,上半身赤.luo着,蜜色的肌膚錯落着猙獰外翻的鞭痕。
看護不利,沒有保護好阮姝娅,致使她被邪.教徒擄走失蹤,按照公爵府的慣例,未能盡到職責的侍衛都需要經受到相應的懲處。
侍衛t隊裏幾乎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彼此競争,不要命的往上爬,拼命想要将其他人拽下來,當頭頂的人墜落下來時,其他人便會迫不及待的一個個将他踩在腳底下,令他徹底無法翻身。
祁珂微微垂着頭,禁閉室內沒有點燈,周圍的一切都是黑暗的,他只能夠感覺到自己身體內的血液從傷口處緩慢的滲透出來,像是有一條條小蟲子在他的身上蜿蜒游走。
皮肉上的這些傷祁珂幾乎已經習慣了,麻木的感覺不到疼痛,真正折磨着他的是胸腔內某一寸密密麻麻、觸碰不到也無法緩解的難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他的父母剛剛在戰場上死去,卻被冠上了通敵、決策失誤,守城不利等等的罪過,被衆人按在了恥辱柱上肆意謾罵,而他孤身一人站在所有人之外,像是一個異類。
夢裏,有一個人會不論緣由的來到他的身旁,站在他的身側,相信他,愛護他,幫他遮擋那些冰冷的刀劍、雨水,舍不得令他受到一點苦,就像是…一束溫暖的落入他世界的光。
從前,她不會這樣對他。
姝娅…是對他失望了嗎。
禁閉室內過于陰寒,泛着一絲潮氣,令祁珂也忍不住發起抖來,似乎涼意從鐵鏈與肌膚相觸的位置鑽入體內,凍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當祁珂在冷意之中要沉墜入噩夢裏時,幾乎像是他自己想象出的幻覺,禁閉室的門打開了一道縫隙,光透進來,照亮了男子一張髒污的面龐。
像是暗處唯一的救贖。
阮姝娅一臉嫌棄的推開門,還未等走進去,便擡起手遮住了鼻子,只覺得就沒有幹淨的能夠下腳的地方。
她心中厭惡,自然便将壞脾氣全部歸咎在了室內的祁珂身上。
原本阮姝娅都已經洗漱完,敷好面膜美美躺在床上打算睡個美容覺了,結果游戲系統突然詐屍一般彈出了一個選項界面徹底驅散了她的睡蟲。
[男主祁珂心情低落,性命垂危,請你選擇:
A.去見他
B.進入支線劇情——童年陰影]
阮姝娅從床上彈了起來,面膜的一角掉了下來,手中的漫畫也歪到一旁,從床褥邊滑落到了地毯上。
“我管他去死啊,他那麽脆弱,血皮那麽薄就趕緊自生自滅啊,我是葫蘆娃救爺爺嗎要一次又一次的去救他。”阮姝娅轉過身子,提起被子蒙住腦袋,想要裝作什麽都沒聽見。
可無處不在的系統音仿佛催命一般鑽入她的骨縫之中,簡直像是在大腦裏回響。
[倒計時十秒鐘…系統将随機選擇選項,10,9…]
阮姝娅猛的掀開被子,氣洶洶的探出腳找着床下的拖鞋,“A、A、A,我去安慰他行了吧。”
乙女游戲的賣點都差不多,令人心跳加速的親密接觸,性感澀.氣的CG卡面以及男主悲慘的背景身世。
不令你心疼他,又怎麽能夠令玩家真心的愛上他,繼而願意給他花錢花時間呢。
《異世界戀愛dokidoki之旅》之中,也與許多經典的乙女游戲一般存在多條時間線,玩家可以通過滿足某種條件觸發進入男主的過去,在他稚嫩而悲慘的時候成為他的救贖,取得他的好感度。
玩游戲時,阮姝娅恨不得将這些小可憐納入傘下,一點雨都不想讓他淋到。想讓他有人愛,有人關懷,有人在乎,感受到世界仍舊有善意存在。
從前的阮姝娅迫不及待,現在的阮姝娅避之不及。她半點都不想真的穿越到他們的小時候去吃苦,是現在公爵府的生活不舒适,還是最新出版的漫畫不好看?她傻才會主動去觸發支線劇情。
不就是要去“溫暖”男主嗎,在這給她尋死覓活的,她倒是要看看,她還是什麽良藥不成,她過去看他一眼,他就能不死了?
…………
阮姝娅神情嫌惡,片刻後終于提起裙擺勉強踩下去,進入了禁閉室之內。
祁珂仰起頭,容顏上浮現出了某種如陷夢境的恍惚,“姐姐…”
被冷落的太久,他甚至有些不敢置信,以為是他過于思念渴望,在黑暗之中升出了幻覺。光模糊了女子的身形,令她看上去仿若降臨在污穢之地的神女,祁珂後知後覺才發覺,是他的眼眶內泛起濕潤,溫熱的液體沿着臉頰向下淌落。
他想要起身,渴求的想要湊近她,身上的鐵鏈卻緊緊纏繞住了他的軀體,陷入皮膚勒出一道道紅痕。
撲鼻的血腥味令人作嘔,阮姝娅只覺得一陣反胃,沖擊感過強,完全沒有一點2D畫面中的美感,反而令她升起了一點厭惡。
她沒有去看祁珂,哪怕男子猶如哈巴狗一般前傾着身子,将鐵鏈拉扯出緊繃的摩擦聲。
女子走到了靠着牆壁旁的刑架前,玉白的手指在架子上挑挑揀揀,最終握住了一根不長不短,恰到好處的馬鞭。
紅鞭細長,并不沉重,連嬌生慣養的柔弱女子也可以輕易揮動。
阮姝娅走到了祁珂面前,眉宇輕蹙,不喜他比自己高的身子,還要她仰頭去看,“蹲下來。”
鐵鏈在黑暗之中拖拽出聲響,眼前的人乖順的半蹲在她的面前,像是一個聽從指令的機械木偶。
阮姝娅垂眸,這個角度能夠令她清晰的看見他的容顏,男主即便是一日一夜未睡,憔悴到極點時都仍舊有一種破碎的美感。他此時就像是一樽快要碎裂的琉璃盞,只要她輕輕一碰,便會四分五裂了。
其實阮姝娅知道,祁珂是怕血的。
分明他要維持自己在公爵府的地位,要在訓練場上與其他養子拼命比試,平時還要遵從凫徯公爵的命令為他處理一系列重要事項,受傷是家常便飯。
陳舊的傷疤像是一片嶙峋的地圖蔓延在他的胸膛,脊背,沒入腰線。
可祁珂實際上看到血後,每日夜裏都會陷入可怖的噩夢。這種後遺症大抵來自于戰場之上的童年陰影,在曾經的涒灘戰役中,他眼睜睜看着父母在自己眼前慘死,血液噴灑在他的容顏之上時,還帶着一些餘溫。
紅色浸入他的眼眸,從那之後,祁珂便見不了血了。看上去堅毅、俊朗的男子,卻日日夜夜都在被自己的恐懼所折磨。
阮姝娅用馬鞭擡起了祁珂的下颌,随即手臂用力一甩,鞭尾便被抽在了男子的胸膛上。
“唔。”祁珂似乎有些錯愕,沒能夠忍住喉嚨中溢出的聲音。而這一鞭也終于将他渙散的神智喚回,男子瞳眸中的光聚焦在一處,看清了眼前的人,似乎剛剛才确定她并不是他的幻想。
女子的力氣并不大,神眷者的異能擁有不同的分支,而阮姝娅是明顯的皮脆法師,因此落在男子身上時也不過留下了一道淺淡的印子,比起他之前所受的責罰簡直像是小孩子的玩笑。
祁珂狼狽的想要遮住自己luo露不堪的胸膛,眼尾暈開一抹艶麗的紅霞,“姐姐…別看,這裏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很晚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你以為,是我想要來的嗎。”阮姝娅聲音中含着不耐,直接打斷了祁珂的言語,她擡起手臂,再次落下了一鞭。
禁閉室內的光線黯淡,看不太清面前的人,阮姝娅随意的揮鞭,根本不注意自己打到了哪裏。卻看到男子像是受了某種刺激一般驀然弓下了腰,變成了一只通紅的蜷縮的蝦米,祁珂的嗓音中帶着些難堪,莫名的低啞,“姐…姐姐,不要這樣。”
叫的像是某些紅燈場合的男模,不知道的還以為阮姝娅把他怎麽了。
祁珂沒敢碰到自己被鞭打的胸口,耳根都燒紅了起來,好半響沒敢動。他能夠猜到,可能是阮姝娅生他的氣了,是他的錯,是他沒能夠保護好她,令她陷入了危險,這甚至不是祁珂第一次疏忽,分明她也不過是個嬌弱的大小姐,獨自一人身處在邪.教團中,不知受了怎樣的驚吓與委屈。她生氣,想要懲罰他都是應該的。
他仰起頭,手掌握住了紅色的鞭尾,神情中含着些莫名的羞赧,“你別做這樣的事,你是大小姐,不應該親自做這些粗魯的髒事。”祁珂站起身,從靠近他身旁的刑架上挑選了一條更.粗更長的鞭子,雙手捧着舉在胸前,“我可以用這條鞭子自罰。”
乖覺,讨巧。
輕而易舉便能夠勾起人的憐惜,讓人對他心軟。
阮姝娅冷冷得看着他,将手心中的鞭子随手扔在了地面上,轉身離開了禁閉室。令人分不清她來到這裏到底是因為什麽。
祁珂還t維持着那個僵硬的動作,眼看着門被關上,那抹唯一的光亮又重新消逝,室內再次陷入了陰暗之中。
姐姐,來看他,是因為擔心他吧。
祁珂在心中這樣想着,他已經不想探究他的想法是否是真實,而只願自以為是,自欺欺人。似乎唯有這樣,他才能夠汲取到一些堅持的意義,在疼痛之中擠出一點甜意。
禁閉室內沒有床,祁珂靠着牆坐了下來,原本禁锢着他的鐵鏈已經被他自己掙開了一半,他也沒有去管。男子弓着腰,用着這樣彎曲的姿勢合上眼眸,冰冷的身軀恢複了一些熱度,似乎在重新見到阮姝娅後,他便又從行屍走肉活了過來,變為了能夠行走在陽光下的,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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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之後阮姝娅做了一夜的噩夢,夢裏仿佛有無數條黏滑、黝黑的觸手纏繞在她的身體上,将她拖曳入深色的池水裏。
醒來後阮姝娅還錯覺着睡衣下的手臂、大腿似乎被什麽觸碰過,泛起一陣不舒服的感覺。她帶着一點起床氣,只覺得都是昨夜祁珂的錯,都是他一身醜陋血.腥的傷吓到了她,才會令她做起了這種噩夢。
她悶悶不樂的打開了系統界面,不開心的看到祁珂的人物狀态欄果然還在亮着,人不但沒死,還會在滿值之後繼續給她加好感度呢。
真可怕。
紅色的好感度條愈發深沉,幾乎快要轉變為黑色,令人看着便覺得不适。
阮姝娅關閉了界面,在蘭青黛與幾個女仆的幫助下換好了新訂做的衣裙,梳妝好了精致的造型。
因有女皇的親口關懷,第二日,凫徯公爵便領着阮姝娅來到了霁都的聖教廷。
今日恰好是郾國的朝聖日,街道上的人流量很多,抵達教廷的廣場之前,貴族與平民聚集在一起,彙聚成起伏的白色浪潮。
教廷建造在整座城市的正中央,四通八達彙集至此的街道保證了每位平民都能夠以最快的時間抵達到此處。
廣場中心高聳入雲的女神像足有上百米高,通體潔白,慈悲的垂首,面部卻是模糊的,看不清容顏。
每月的十三日都是聖教廷的朝聖日,也被稱為受洗日。這一天全國都會放半天假,供國民前往居住地附近的教廷進行受洗和賜福儀式。
依據傳統,聖教廷每三十年會選擇一位終身侍奉女神的聖女,傳言聖女能夠溝通神明的聖音,播撒聖水賜福,庇佑臣民。
今年正好便是距離上次擇選聖女三十年之期,皇城之內無論是貴族或是平民家的适齡女子幾乎都被父母自幼精心培養,等待參加選拔聖女的典禮。凫徯公爵之所以會在這個時期将她接回皇都,顯然便有這個因素。
阮姝娅跟在公爵的身後,穿越過了廣場中的人群,在白衣主教的帶領下進入了聖教廷的建築之內。
大殿裏正在進行受洗儀式,每個信奉女神的帝國公民在成年之後都會被親人帶領着,前往聖教廷內完成這場儀式。在聖約的記載中,人體被浸入聖水之內,就仿若重新回歸女神的聖宮,被她的羊水包裹,祛除生而帶有的污穢,被她重新接引着來到人世間,是新生,亦是重生。
依據女皇陛下的意思,凫徯公爵今日便是要領着阮姝娅補齊受洗儀式。
為了表示對女神的敬仰,阮姝娅被蘭青黛套上了一身白色的長裙,銀線在裙擺處繡着聖教的教花,将她的氣質襯托得格外溫柔。
大殿內部的牆壁上雕刻着女神誕生的神話,整個聖約的內容都被栩栩如生的繪制在其上。而在受洗池的最前方,同比例縮小的女神像前,是穿戴着白金色聖教袍的教皇。
與威嚴的女王陛下不同,教皇是連普通的平民都能夠日日見到的人。這一任的教皇十分勤勉,全年無休,在二十年間不但未曾在每月的朝聖日請過一天假,在平時還會抽空聽取平民的禱告與忏悔,或是為生病受到污染侵蝕的民衆賜福。
教皇自然也是神眷者,平日為了表示對女神的仰慕與崇敬,保持身心的潔淨,會佩戴上遮擋了半張容顏的金玉面具。繁複的教袍沉沉的覆蓋在他的身上,将教皇塑造成了一個莊嚴神聖的形象,那雙裸.露出的眼眸也被渲染得聖潔和煦,模糊了本身的樣貌,更像是一個代替神明形象的符號。
上一位進行受洗儀式的人剛剛由教皇接引着由清澈的水池裏出來,那位教皇冕下雙手在胸前結成了一個複雜的印,在教徒的吟誦聲中,教皇攤開雙手,右手輕輕撫摸在受洗人的頭頂,一抹溫暖的光沒入了她的體內。
根據昨日預約的順序,阮姝娅排在下一位受洗。凫徯公爵拍了拍她的肩,囑托了她幾句,像是慈祥的父親一般讓她放輕松,不要害怕,跟随教皇的指使就好。
阮姝娅随便點了點頭,便很自然的向前走去。
受洗儀式也是朝聖日的活動之一,允許民衆的參觀。人們認為這是與女神最貼近的距離,相信在受洗時女神會垂眸,在此時向女神朝聖能夠保佑全家身體健□□活順遂。幾乎每位貴族都會提前進行預約,以在這一日于民衆的簇擁下受洗為榮。
此時大殿內便站着許多觀看或等待受洗的貴族與平民。
在她踩上臺階走向中央的走廊時,不經意間,視線瞥過了站在右側的人。被她的眼眸燙到一般,原本正偷摸盯着她的人驀地移開了視線,裝模作樣的假意看向另一邊。
曲司溟掩飾住了心中的複雜與驚愕,勉強維持住了平靜的表象。可不知是否因為心髒處那個詭異的契約,竟然令他下意識心虛的偏過頭,不敢與她對視。
曲司溟狠狠蹙着眉,對那一瞬自己的反應生出自我厭棄。當凫徯公爵的侍衛闖入邪.教團的據點後,那些教徒顧及不了他,似乎也有阮姝娅在他身下刻下契約的緣故,就這樣将他扔在了牢獄中等着侍衛隊營救。
曲司溟嫌棄丢人,空間結界與抑制神眷者異能的封印法陣被打破後,他就趁着混亂自己逃了出去。
人家的嬌小姐不過丢了一天,凫徯公爵便焦急的掘地三尺派遣了大半個府邸的侍衛隊來救她,而他呢?
曲司溟回家之後才知道,他爹根本就沒發現他丢了,還以為他是去和狐朋狗友在哪裏潇灑了一整夜,天亮才浪回來。曲司溟差點沒氣個半死,他被□□徒扒皮抽骨當做祭祀的人畜弄死他爹都發現不了吧?
雖然他平時似乎的确經常三天兩頭不見人影,但這種慘烈的對比還是令他怄了一口氣。更何況,曲司溟還在那日吃了那樣大一個虧,回來後,他偷摸藏着掖着去各種醫院與私人神眷者醫師那裏都看過了,可偏偏任何人都沒有發覺他的身體有何異樣。夜晚他獨自躺在床上時,用掌心在胸口摸摸索索,也沒能夠激發出那個契約的符文,簡直仿佛那天發生的事情是他的幻想一般。
曲司溟今日來到教堂,本是想要來找教皇看看能不能祛除他身上那個仿佛奴隸一般的烙印,誰能想到,他居然在這裏看見了阮姝娅。
她怎麽敢的?
身為異教團的聖女,渾身污濁的氣息,她是怎麽敢光明正大的走到聖教廷裏,她還想要去接受洗禮?她當教皇是傻子嗎?她就不怕當場被聖池腐蝕成一灘血肉?
曲司溟偏過視線,重新将目光死死的黏在女子的背影上。阮姝娅今天的裝扮看起來純潔又典雅,與那夜殘忍邪惡的女巫截然不同,看着她僞裝成那副無辜美麗的模樣,曲司溟心中突然升起了某種惡意的沖動。
那股欲念在心頭徘徊,與憎惡和恥辱融合在一起,不吐不休。
“教皇冕下,我有一件事情要揭露。”寂靜虔誠的教廷之內,男子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碰撞在大殿寬闊的穹頂與牆壁,甚至産生了一絲微弱的回音。
阮姝娅的背影微頓,她沒有回頭,卻能夠察覺到曲司溟熾熱的仿佛要将她的脊背燎燒的視線,“我願以效忠女神的心靈起誓,凫徯公爵的千金阮姝娅,與邪.教團同流合污,早已被污染滲透為異教的聖女。”
聖教廷內一瞬間像是被放入了泡騰片的冷水,四周的民衆發出了一陣細小密集的窸窣讨論聲。無數雙眼眸落在t正向聖洗池走去的阮姝娅身上,像是要将她的皮膚鑽出一個個小洞,視線化做尖刺穿透進皮囊,想看清楚她的心髒是紅色還是黑色。
聖臺之上,阮姝娅已經站在受洗池前,氣質神聖而不可侵犯的教皇正微微垂首,将掌心放在她的額頭前,慈悲的視線古井無波,像是一汪深譚。
沐浴在審判的目光之中的女子,神情純淨,面向着受洗池,白色的刺繡布鞋在裙擺下微微探出,比起人們印象中邪惡可怖的妖女,更像是侍奉女神的仕女。
曲司溟的瞳孔緩緩擴大,凫徯公爵則冷了臉,一雙往日柔和多情的桃花眼凍成凜冽的冰霜,冷冷睨過曲司溟的方向,又暗含了一抹擔憂的落在阮姝娅的身上。
女子靜靜走入了受洗池中,穹頂的玻璃不知由何處灑落了一抹輝光,恰好映照在她的身上,令她的身體都像是蒙上了一層朦胧的光暈。池水漸漸浸沒了她的腳踝、小腿,可她身上的衣服卻沒有沾染上半分水汽,清澈的聖水內漸漸生出大簇無根的金色聖花。
窗棂外飛過大片的白鴿,不知名的梵音在大殿內悠揚的回蕩,有溫暖的力量自她的身軀內逸散,平等的撫慰過每個人的臉頰。
站在阮姝娅身後的教皇微愣了一瞬,整個教廷的光似乎都黯淡了下來,聚集在女子的身上,似乎連光都在親吻着她的眼角、眉梢。
“聖女…”
男子溫潤的嗓音自她的身後響起,不像年輕男子那般清冽,若是念起聖約來大抵會有一種洗滌人心靈的感覺,會令聲控不自覺的朝聖般渴望聆聽他的教誨。
阮姝娅靜靜看向面容緩緩僵硬的曲司溟,淺淺揚起唇,溫溫柔柔,靜美姝麗。唯獨曲司溟清楚,當初她在自己胸前刻下那個歹毒的血契時,也是露出了這樣單純無害的笑容。
妖女…她是怎麽?驟然之間,曲司溟只感覺自己的心髒突然像是被人用力捏了一下,劇烈的疼意令他臉色一白,脊背驀地彎了下來。
阮姝娅其實有些生氣,在游戲中三番五次的欺負她就算了,怎麽能夠直到現在都學不會乖呢。
阮姝娅經過了這麽多周目,除了古神教團,她參選聖教廷聖女的次數自然更多。聖教廷之所以恰好到了擇選聖女的三十年期限,自然是為了玩家特意準備的,成為聖女的條件和屬性雖然苛刻,她沒有攻略,純粹靠着自己一點點試錯,但玩家有SL大法,阮姝娅自然不是第一次成為聖女。
[女神教廷聖女]的稱號此時正疊加的佩戴在玩家的身份欄中熠熠生輝。阮姝娅原本沒想過這麽快就走這個路線,可誰讓曲司溟這個狗非要湊到她身旁亂吠呢。
聖約的傳言中,第一任聖女誕生于戰争時期。女神不忍看生靈塗炭,大地陷入戰火紛争,于是選中聖女代她行走在人間,給予她祛除污染,淨化人體的能力,拯救世人。
而第一位聖女,便是在受洗池中受到了神明的注視,池中誕生無根的聖花,将她簇擁在其中,昭示她的純粹與聖潔。
幾百年來,這件事已經成為了傳言,每任聖女實際上都是在全國內通過極為苛刻的選拔,最終由教皇來選擇的最終人選。
“聖女殿下。”身後的男聲在此時更清晰了一些。
教皇在她的身後輕聲說道,率先對她微微彎下腰,探出手,那雙水一般溫柔的眼眸落在她的身上,“請扶住我,你的受洗儀式,需要另外安排。”
阮姝娅沒有動,眼眸落在空中,卻是在陣營技能面板上操作了幾下。
教廷右側的人群發出了一陣喧鬧聲,剛剛還好好站着的曲司溟半跪了下來,脖頸突出一道道青筋,血管下猶如蜿蜒着蠕動的小蛇,而他的脊柱彎折,臉頰泛起不詳的青紫,衣服破損,漆黑的尖銳白骨刺破了肌膚。
他身旁的人紛紛向側面躲去,即便是他往日的好友此時都面露驚異,不敢靠近他。上一秒還義正言辭揭發阮姝娅的人,此時看上去倒是比誰看起來都像是被邪.教徒污染了。
曲司溟咬緊了牙,妖女,她簡直是個瘋子…明明那一日他眼睜睜看着她是怎麽得到了邪神的庇佑,為何女神還會?雖然曲司溟從前對女神也不一定有多信任與敬畏,可女神的信仰畢竟統治了大陸幾百年,連初生兒都會從父母口中得知女神的慈愛世人,即便不信也會有一點敬畏。而此時,曲司溟心中對于聖教的崇敬徹底轟然坍塌,他只覺得從前建設的世界全部都是欺瞞民衆的謊言,否則,女神怎麽會選擇她當做…
“啊,他怎麽會變成這樣,好可怕。”聖臺之上的女子裝模作樣的捂住唇,眉眼間含着些悲憫,柔柔的視線落在曲司溟的身上,“教皇冕下,是不是…女神得知了他已被異教徒污染,因此,才會在剛剛證實我的清白,并當衆揭發出了他的異常。”
曲司溟赤紅着眼眸仰起頭,死死盯着視線盡頭的女子,眼看着她用那副嬌弱虛僞的模樣颠倒黑白。他平日肆意妄為慣了,即便差點被當做祭品,被在胸口刻下了契約,他也并未真正感覺到恐懼,唯有此時……無人救他,他會如何?會被污蔑成…
那位剛剛被教皇印證的聖女柔軟又心善的聲音在臺上響起,“他或許是被異教蠱惑了,女神降下這樣的啓示,是不是想要我來幫忙淨化他身上的罪孽,令他洗清污濁,重新成為女神庇護下的子民。”
她看起來如此以德報怨,純潔天真的像是不存在任何陰暗面。
曲司溟只見她回過眸,那雙盈盈的眸子落在教皇的身上,“我可以幫助他,為他受洗,幫他祛除污穢嗎。”
比女子高了許多,沉重教袍的覆蓋下猶如超脫世俗的教皇寬和的眸光落在她的身上,宣判了曲司溟的結局,“當然,你是女神親自選中的聖女,迷途之人能夠得到你的引領,受到你的賜福,是他的榮幸。”
衆目睽睽之下,似乎接受阮姝娅的“賜福”才是曲司溟應該感恩戴德的救贖。
身為貴族子弟,曲司溟看上去行事肆無忌憚,但實際上他心中有一杆秤,很清楚的知道以他的身份,哪些事能夠做,又有那些事他承擔不起後果。男子緩緩跪了下來,咽下了心中醞釀的惡念,紅色的發被汗水浸濕黏在後頸,像是一簇燃燒的火焰。
他跪在地上膝行了幾步,将額頭貼在冰涼的地板上,“是我被邪.教哄騙,請聖女…寬宥我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