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吊橋效應
吊橋效應
一場突如其來的雪崩,令回程變得無比的兇險。
發生事故的當口,李玄都剛騎上馬,打算輕裝前行,好快些從塞外趕回京城。
馬兒将将起步的時候,他便察覺到了雪山的頹傾之勢,眼見着前方車馬嘶鳴揚蹄,定襄郡主所乘的馬車東倒西歪、門窗皆散落開,定襄郡主拽着車門危在旦夕。
他不是見死不救之人,見此情形縱馬上前,将定襄郡主從車門處拽出來,誰料下一刻,山石便裹挾着雪塊坍塌而下,救人的本能,使他一把推開了定襄郡主,自己則被大雪吞沒。
再蘇醒時已在回程的大馬辇車之上,前有禁衛軍黃羅傘開路,後有浩浩蕩蕩的龍武軍壓陣,一路向京城的方向急行而去。
李玄都只覺全身痛極,眼皮沉重,勉強靠自己的意志撐住了,再看向床榻之側,阮春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皇太後娘娘身邊的內侍鄧祖謙,在他的身側,太醫院的醫令範文鼎正在審方,眼神銳利。
看陛下醒了,鄧祖謙忙跪下問禮,得到陛下眼神的探詢之意後,依舊跪着恭敬作答。
“啓禀陛下,聖人知道您追着南安郡主到了雁門關外,昨夜又受了傷,勃然大怒,派老奴連夜來接應您——”
李玄都知道母後素來不喜贊贊,聞言登時便焦急起來,緩了口氣,說道:“朕來邊地,同南安郡主有什麽幹系?母後竟如此臆斷!”
鄧祖謙見陛下生了怒意,唯唯諾諾不敢再坑聲,範太醫素有敦穩的名氣,見狀從地上擡起頭,拱手勸慰。
“陛下龍體有多處淤傷,右小臂扭傷,心肺皆吸入不少寒氣,此時還發着高熱,怒氣傷身,不利于恢複啊!”
李玄都并非不分青紅皂白之人,此時也不願遷怒鄧祖謙,左右不見阮春,便平複了心情,問起他來。
鄧祖謙雖聽命皇太後娘娘,可哪裏敢不回答陛下的話,越發把頭低了下去。
“……阮中官被連夜帶回,聖人欲治其罪。”
李玄都的腦子裏便嗡嗡作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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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阮春都被傳召回去問罪的話,贊贊此時若身在京城,母後也決計不會放過她。
他知道此時唯有盡全力趕回去才是正途,穩下心來,诘問範文鼎。
“朕只覺身心俱疲,手腳能動彈,可渾身酸疼無比,此症狀幾時能緩解。”
“陛下被埋雪下,是定襄王府的少将軍領着人用手把您刨出來的,傷勢雖重,萬幸不致過于損傷龍體。臣已為您服下元胡湯,手臂也已複位,靜養月餘便不會再有大礙。”
李玄都聞言,心境方有一些疏解,再命駕車人快馬加鞭,晝夜不停往京城奔去。
這一頭聖人大怒,那廂定襄王府裏,姜芙圓靠在大迎枕上,歪着頭昏昏欲睡。
定襄王妃蘇盈月坐在女兒床前,視線從她纖細的手腕上移到消瘦的臉頰,最後才停在女兒努力睜開的眼睛上。
“……你別一直沖阿娘翻白眼。”蘇盈月扯了女兒的衣袖抹眼淚,晃一晃她,“是阿娘考慮不周,叫我的乖兒受了這麽大罪—t—”
姜芙圓困的頭點地,迷迷糊糊地應她:“說了多少遍了,我沒翻白眼,我是太困了!您也別總拿我袖子擦眼淚,我馬上睡了又不打算再換衣裳……”
她決定給自家娘親一個了斷,努力把眼皮撐開,正坐了起來,扶住了阿娘的肩膀,認真地看住了阿娘的眼睛。
“阿娘,我以後再也不出門了。至于肩膀上的疤,我是無能為力,您平日裏又看不見,別總想着不就好了。至于二哥哥,您真的要把他綁在校場的武器架上,拿鞭子好好抽一頓——”
蘇盈月聽着、心疼着,摸摸女兒的小手,拍拍手背,看不夠似的,“阿娘一定抽他——”
她說着,突然想到了姜持鈞破裂的雙手,繼而思緒就轉到了陛下的身上。
“阿圓,救你的那個人,他傷勢怎麽樣……”
姜芙圓聞言,也不犯困了,将眉頭蹙起來,眼睛的擔憂與愧疚顯而易見。
“……二哥哥把他從雪下拽出來,也許是被雪砸暈了,他手下的人天塌了一樣,搶着擡着就上了車——阿娘,你說他會不會有事……”
蘇盈月也跟着揪心起來。
可不就是天塌了?不當即派兵讨伐他們,都是聖主仁慈。
“阿娘,他救了我兩次,可沒有一次問我邀過功,我甚至連句謝字都沒和他說——”姜芙圓越說越揪心,越說越難過,索性也不睡了,“阿娘,你說他若是因為我,落下了隐疾、殘疾,那該怎麽好?”
蘇盈月踟蹰着,不知道要不要把封後的事情告訴女兒,轉念一想,聖旨已下,再過月餘就要舉行典禮,到時候是無論如何瞞不住女兒的。
“且不提這個……”蘇盈月猶豫着說道,女兒卻小聲抱怨道:“怎麽能不提呢?我不曾謝過他,阿爹阿娘總要代我上門道謝,也好看看他的傷勢吧?”
蘇盈月難的看女兒這麽憂心一個人,一件事,忽然有些意動,試探道:“阿圓,你就這麽牽記那個人?”
姜芙圓越發想不通了,好奇道:“小時候抱過我的孃孃,阿娘每年都要派人去探望她,怎麽救了我兩次性命的人,阿娘卻如此不在意呢?”
蘇盈月聞言,也愣住了。
是啊,女兒兩番經歷生死,全賴陛下舍命相救,按理說她該感激涕零才是,為何她會如此看淡呢?
是知曉了他是天子,是沒有任何預兆,便要他們定襄王府,把寶貝女兒送出去的天家,所以才會打心眼裏抵觸、拒絕,甚至厭惡到想忽略過去。
多少帶了些偏見了。
蘇盈月想明白了這一茬,頭腦便回複了一些清明,索性就着這個話題說了下去。
“阿圓,上回阿娘問你,要找個什麽樣的郡馬,現在阿娘再問你一次,倘或救你那人來求娶,你會做何感想?”
冷不丁從報恩說到了求娶,姜芙圓覺得很意外,可心腔裏的那顆心,卻開始砰砰跳起來。
黑雲密布、大雪壓境,耳畔轟隆轟隆的巨大聲響,倏然回頭,雪塊如波浪般滾滾而來,她的眼前一片刺目的白。
恐懼排山倒海,而那人卻像天降的神兵,将她從驚濤駭浪中拽出,随後以決絕的姿态,被大雪吞沒。
說不上來什麽感受,可卻在想起他時,心狂跳不止,瀕死一刻的感覺席卷而來。
她沉默了許久,方才搖搖頭,遲疑道,“阿娘,救我的人,你認識?”
蘇盈月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神情複雜。
“阿娘不認識,不過,他的确向你阿爹,說了結親的意願。”
阿娘說的委婉,姜芙圓卻聽明白了,她不算特別意外,一邊想着一邊說道:“他來了雲中,又去了邊塞,所以才會與我們一路同行?”
她想到了什麽,驚呼道,“怪不得第一次我問他是誰的時候,他說以後我會知道的。”
蘇盈月忽然覺得把這件事告訴女兒,也不算特別難啓齒了,把女兒的手握在手裏摩挲着,耐心詢問了幾句。
“你阿爹見過,阿娘卻是沒見上,他長什麽模樣,性情如何?個子高不高?”
“他叫李霧,人如其名,也像曉起的霧氣,看不清楚他的所思所想。不過相貌還是極好的。”姜芙圓想着說着,他的臉便一點一點出現在她的腦海裏,“瘦長的臉,膚色很白,個子高高的。性情好像總是淡淡的,讓人有種凡事都漠不關心的錯覺,不過看我的時候,他的眼睛會笑。”
蘇盈月聽到女兒對他的評價很高,心裏忽然覺得明朗起來:陛下年輕有為,相貌人品堪配女兒,除了要遠嫁這一點以外,竟挑不出一點別的毛病。
“……若是做你的夫婿,阿圓有幾分願意?”
姜芙圓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熱騰騰的。
她從來沒想過嫁人的事,也從未有人在她的面前提及嫁娶,今日阿娘冷不防地提起來,還精準到了某一個人,這讓她的腦海裏,實實在在地把李霧整個人都過了一遍。
伴随着他而來的,還有那一日的驚天動地,此時此刻想起來,姜芙圓還是有些呼吸艱澀。
“也許有七分願意?”姜芙圓遲疑道,“阿爹阿娘又有幾分呢?”
“誰都配不上阿娘的寶貝女兒。”蘇盈月心疼地摟住阿圓,輕聲道,“能有七分,也是難得。”
姜芙圓心裏還在一直牽記着李霧,每每想起一次,那日的恐懼感便加深一次,對李霧的牽挂便更深幾分。
“阿娘,他自稱是行商,我看着卻不像,究竟是什麽人呢?”
蘇盈月猶豫着該不該告訴女兒實情,只得扯東扯西,“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阿娘帶你去西郊參道,那牛鼻子說你是胎裏帶的皇後命,阿娘很生氣還沒說話,你便開口了。”
姜芙圓哪裏能記得清,只好奇地聽下去。
“你說,那我說誰是皇帝,誰就是皇帝喽?吓得阿娘一把捂住了你的嘴。”
“小時候的我,很有智慧。”姜芙圓誇贊了自己一句,再問阿娘,“阿娘,你別扯閑篇了,他是什麽人?”
“他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