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昆山玉碎
昆山玉碎
不就是一棵小樹嗎?陛下砍了就砍了, 養花園裏有那麽多花,高的矮的,粗的細的, 叫皇後挑幾株回去養着就是了。
這是聖人的原話。
曹太後在仁壽宮裏聽說了這事, 并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直到來禀報的t小太監說到皇後因此傷了右臂, 方才一臉吃驚。
“這是什麽狗仗人勢的奴才?不過一宗小事,還能叫皇後見血?”
再怎麽不得陛下歡心,也不能叫一國之後失了體面。她急匆匆地站起身, 叫人給她寬衣, 小太監戰戰兢兢地說着道:“……好在只割傷了表皮, 傷處不算太重, 飛鸾宮的女官謝共秋叫來了侍衛處的人, 拘了傷人的那兩個, 眼下正跪在飛鸾宮門前等候發落呢。”
“皇後呢?”曹太後向外去, 面上有些關切之色, “花木都是小事, 老身只怕她是因為心裏不痛快,拿一棵小樹做筏子。”
小太監搖頭說不知, “眼下還僵持着, 陛下那裏一定要砍,皇後殿下這邊又以死相逼,絕不能砍, 沒人敢說話,可也沒人敢不砍。”
曹太後萬沒想到, 說了半天,人也受了傷, 這樹竟然還沒砍掉。
“皇後怎麽這麽不懂事?她也不想想,整個紫微城都是天家的,或砍或伐還不是憑陛下的心情?她跟那兒攪和什麽?”
小太監亦步亦趨地跟着,心裏不斷回想着飛鸾宮裏皇後殿下的哭聲,只覺得心也很酸。
“回聖人的話,聽聞那一株胡楊木,是皇後殿下的父親給她的……”
“他給的就是寶貝了?按理說,紫微城裏的一草一木自有內造規劃督辦,什麽時候輪到妃嫔自己安排了?”
曹太後憋着一肚子氣:一棵破樹,就把這小皇後的本性試出來了。
她乘着鳳辇就往飛鸾宮趕,路上免不得和身邊的老嬷嬷閑緒幾句。
“……說起來,梅丫頭那孩子,小時候還伺候過老身,後來被她爹送到了南境去,就少了來往,這三年老身沒少矬磨她,那孩子也沒翻出天去——倒是個好性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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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嬷嬷在一旁應承着說是,“隋寶鏡那日成了事,那湯藥灌下去,再想生育可就難了。這口氣,梅姑娘咽下去了,陛下也咽下去了,倒是驗證了陛下對您的真情。”
曹太後若有所思。
當初魏賊圍城,先帝與先太子先後殒命,急召了六子承繼大統,李玄都自小同她就不親近,一過十二歲就去了南境的封地,這三年她把軍務抓在手上,一直沒有還政給他,母子之間或多或少有些嫌隙。
梅織雨進宮這件事,兒子同她抗争了許久,她料到灌湯藥這件事會和兒子之間的關系更加緊張,卻不曾料到兒子并沒有借此發難,反而比從前還要孝順些。
“她不能生了,老身就能放心地把她擱在陛下身邊兒,她想要的不就是這個麽?”
老嬷嬷說是啊,又說起各地節度使下月就要進京賀壽的事,“……六月六就是您的壽辰,屆時各地的重臣進京,新友老朋的,聖人也能同他們敘敘舊了。”
曹太後知道她說的是誰,眼神裏就有些悵然若失。
說話間便到了飛鸾宮外,只覺得很安靜,就連太監唱了一聲聖人駕到,裏頭都沒有一點動靜。
曹太後索性下了轎,由身邊人攙着,往裏進,繞過了影壁,穿過了正殿,走過了穿堂,到了寝殿前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
院子裏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皇後坐在花圃裏,雙手環抱着那一株胡楊木,閉着眼睛靠在枝幹上,也許是哭累了,她好像是睡着了,可時不時地又響起抽泣聲,好像又沒睡着。
倘或她不是這紫微城的皇後,曹太後一定會覺出幾分心疼來:畢竟這塞北來的小皇後,生就了一張絕俗的樣貌,哪怕此時衣裙、面龐上都沾了泥,面上有淚水和泥水混合留下的淚痕,反倒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曹太後嘆了一口氣,那滿院子的人就活了過來,特別是皇後身邊幾個稚氣未脫的婢女,眼睛裏都冒出了驚喜。
姜芙圓聽到了聲響,一下子驚醒了,旋即抱緊了胡楊木的枝幹,搖着頭流淚道:“別砍它……”
她此時手臂上已被包紮好了,原以為那一波要砍樹的侍衛被趕走之後,就能保住自己的樹,可沒成想過了一會,又有一波人來砍,她聲嘶竭力地阻止了,這波人卻絕不退下,便僵持住了。
曹太後便走了過去,俯身伸出手去,“皇後,這是做什麽呢?起來。”
“我不起來。”姜芙圓哭的頭痛,仰頭回應聖人,“聖人您行行好,可不可以叫陛下不要砍我的樹,我可以把它挖出來送回雲中,別砍它好不好?”
皇後哀懇的樣子,還像個孩子一般,果然是不懂事。曹太後搖搖頭,叫人把皇後扶起來。
“一國的皇後,哭倒在地上,一身泥一身土,成何體統?”她看向跪在地上的侍衛,厲聲道,“這樹是非要砍?”
姜芙圓聞言,抹了抹眼淚,聽出了希望,然而那侍衛面露為難之色,磕頭道:“……陛下這兩日呼吸尤其不暢,頭暈目眩的,究其根本,着落在這棵外來的胡楊木身上,故而今日是非砍不得!”
姜芙圓的眼淚又冒了出來,她拍着胡楊木的枝幹,哭着說道:“聖人,我的胡楊木才發了嫩芽,還不到出楊絮的時候。我叫人把它挖出來,不砍成不成?”
曹太後聽到侍衛說陛下呼吸不暢、頭暈目眩的時候,立刻緊張起來,也生了一定要把樹砍掉的念頭,皇後說可以把樹挖出來,倒是個可行的方法。
正要答應,卻聽穿堂處李玄都的聲音響起來,帶着些怒意。
“不成。”
姜芙圓原以為說動了聖人,此時聽到這一聲不成,情緒已然崩潰了,往李玄都那裏看去,淚水模糊裏,只看見他大踏步走來的身影,坐在了一把圈椅上。
“紫微城的一草一木,朕還不能做主了?皇後,自打朕同你成婚以來,你三番五次同朕較勁也就罷了,不過一棵擾朕呼吸的小樹,你都要讓朕心裏不痛快?”
姜芙圓眼前一黑,好一時才緩過神來,她把呼吸放緩了,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可是它還沒有生出楊絮……”她忍不住掉淚,看見李玄都不屑的神情,她還是放棄了争辯,“将它挖出來送回雲中,不把它砍斷好不好?”
“皇後,起先你若同朕好好商量,朕未必不給你挖出來的機會,可你尋死覓活、以苦肉計相逼,朕便不能縱着你了。”
李玄都冷冷地說道,視線從她的手臂處掠過,旋即一揮手,叫侍衛上前砍樹。
幾個侍衛立刻上前,姜芙圓大驚失色,立刻抱住了胡楊木的枝幹,哭着求他,“陛下,陛下,我願意同你好好商量,求求你行行好,別砍斷它……”
幾個侍衛拿着刀不知所措,面露難色,曹太後看不下去了,叫人上去把皇後架走。
“愣着幹什麽!快砍啊。”
這一株胡楊木瘦瘦的,不過砍了兩下,便應聲而斷,姜芙圓原本在駕着她的人手中掙紮,眼見着小樹咔嚓一聲斷裂倒地,一下子就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了。
整個飛鸾宮寂靜的可怕,小盞小扇無聲地哭着,上前摟住了自家郡主,姜芙圓搖搖晃晃的,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曹太後見狀生怕出了什麽事,趕忙叫人去傳太醫,李玄都卻漠然地站起身,看着飛鸾宮的宮娥把皇後擡了進去。
“皇兒,你說你非要和皇後較什麽勁?她是從大梁門正經擡進來的皇後,你給她沒臉,自己又能得什麽好?”
曹太後有些生氣,叫他進去看看,“過些日子,各地使節進京,這定襄王府若問起來,就不好看了。”
“皇後大鬧宮廷,定襄王府沒把女兒教好,應該向朕賠罪。”李玄都冷冷地說道,“母後,這就是您為兒子,娶得好皇後?不過區區一棵小樹,她都要尋死覓活,往後還怎麽得了?”
曹太後勃然大怒,“皇兒這是在怪老身?”
李玄都說不敢,“母後,朕事事都依從母後,母後何時能為兒子想想?”
曹太後滿肚子的話都被噎了回去,又是氣惱皇後不給她張臉,又是氣皇兒不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剛想再啰嗦幾句,李玄都已然躬身道別了。
曹太後便也不想管了,起駕回了宮。此時整個飛鸾宮裏亂成一團,女官謝共秋抹着淚整理庭院,又囑咐樓雙信把殘留在土裏的樹根看好,這才進了寝殿。
太醫來的很快,為姜芙圓紮了幾針之後,就見皇後殿下悠悠醒轉了,只說是一時氣血攻心,才昏了過去,倒沒什麽大礙。
又為皇後殿下的手臂診治,撒了藥包好t,這才告退出宮。
姜芙圓一直怔怔的,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淚水就從眼睛裏冒了出來後,
“小盞,小扇……”她哽咽着,握住了她倆的手,“什麽都沒了——”
小盞和小扇方才只覺無能為力,一直默默地陪伴着郡主,此時見郡主委屈的哭着,也一瞬就崩潰了,主仆三個便抱頭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