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龍化廟梁
龍化廟梁
近來瀚海雲中動蕩, 雲跡星卻耳根清靜。
人人在他眼前掠過,卻只問冷暖溫飽,不提參奏彈劾、瀚海棄土, 雲中的小郡主。
他的世界安寧地像回到小時候:明月、旺火, 小燈籠在風裏打轉兒,吱扭吱扭。
好像只能聽見記憶最深處的聲音, 那些微小的、不足為道的、無法宣之于口的,都湧了出來。
先前要同他說話,必要靠近了看着他的眼睛, 崔大星沒留意此刻與雲跡星的距離, 聽他說了, 果真就走了過去, 半蹲下來。
“不知道哪裏走漏了風聲, 門前屋後, 多了不少行跡鬼祟的宵小之徒, 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人。”
崔大星突如其來的正經, 讓一旁冷眼旁觀的萬星臨絕倒, 他看了一眼認真看着、聽着的十三弟,無言望了望天。
“……你話這麽多, 十三弟能不能聽見?”
崔大星驟然醒悟, 頓時懊惱起來,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敲第二下的時候, 手腕卻被一把抓住了。
“不必在意。”雲跡星站起身,撣掉瀾袍上沾染的灰燼, 道,“是曹太後的人。”
因為暫時聽不見的緣故, 雲跡星刻意放低了聲音,聲線裏的平和淹穆,使他比負傷前又多了幾分沉穩。
萬星臨和崔大星對上了視線,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瀚海城流傳的那些個傳聞,神色裏就都多了些許戲谑。
不過此時不是議論傳聞的時候,萬星臨看着十三弟往前庭院去,忙叫十一哥推自己過去。
“十三弟,你去哪兒?”他看着十三弟大踏步向前去,袍角掀出飄逸的弧線,“十一哥,你快跟上去!”
崔大星便緊随着雲跡星去了,萬星臨看着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二門外,免不得一陣悲傷自憐襲來,拍着自己的大腿,捂住了嘴絮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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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只有我一個是困頓于此的真殘疾。”
長随聞聲上前,正欲出聲安慰,萬星臨已然覺察有人來,急速收斂了淚水,面無表情地扭過頭去。
“交待下去,葛花務必要淘洗幹淨,要是叫我看見其中夾着蚜蟲鼻涕蟲,本将軍就此絕食,絕不會再吃竈上的飯!”
長随應是,推着萬星臨往卧房去了。
京城的風物同關外截然不同。
若說春日的蒼翠,京城的蒼翠是濃郁的,翠綠的,四通八達的水域裏流着的,也是翠綠如t油的水。
雲跡星出了宅子,翻身騎上了赤金天馬,餘光裏瞥見西小門的後巷裏那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這便解下馬背上的酒袋,一仰頭喝盡,旋即甩在了地上,縱馬而去。
他在騎射之上的天賦極高,又生得一副豐神隽上,惹得晚歸的行人頻頻回頭看,此時他與崔大星鮮衣怒馬經過銅駝大街,先往嘉豫門下去,自此地開始,繞着整個紫微城跑了一圈,一直到夜色深沉如墨時,方才駐馬停步。
崔大星緊随其後,環顧四周,眼見着巍峨的宮城在夜色裏沉睡着,像一頭好眠的巨獸,放眼望去,除了巡邏的兵士還在宮門前寬敞的禦道上走動,再沒有閑雜人等了。
“十三弟,夜深了。”崔大星平日裏嘻嘻哈哈,做起事來卻一臉嚴肅,他最擅長刺探情報、深入敵營,此時環着紫微城騎了這麽久,早将地形摸透。他低聲湊近了雲跡星,道,“城樓高四丈八尺,南北長二裏八十五步,東西長四裏一百八十八步。城牆最厚處六丈。”
雲跡星仰頭看嘉豫門上巍峨的城樓,笑,“十一哥要攻打紫微城?”
崔大星一路将眼睛做尺,聽見十三弟這麽說,也笑了,“這算什麽,三年前我可是将整個洛京測量了一遍。倘或不是我,哪兒能這麽快就把魏無敵打下來?”
他指了指高聳的宮牆,若有所思,想到了雲中的小郡主,免不得有感而發。
“四丈八的宮牆,說高不算高,可就算蹦上了天,咱們也看不見小郡主在哪兒。”
因為提及了雲中的小郡主,崔大星怕觸及十三弟的心事,就沒有湊近雲跡星,這樣他就看不見自己的口型,自顧自地唠叨着,“我記得她當年沖咱們扮鬼臉,拿着柴火棍攆貓追狗,得意洋洋的樣子,委實明麗動人,也不知她這樣的性情,進了宮可會覺得受拘束。”
他說着,心虛地看了看雲跡星,只見他擡起深濃的眼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之後,縱馬往南去了。
又是一路急奔,此時夜已極深極靜,也不知騎了多久,二人終于到了定鼎門下。
崔大星直覺告訴自己,今晚是一場懷舊之旅,他見十二弟駐馬,這便移動到他的身旁,指了定鼎門城樓上壘着的檑石與滾木,還有夜叉擂、投石車,說起了往事。
“三年前,就在城外頭,咱們繞了魏賊的後,生擒活捉,他拼死反抗,還砍傷了我的脊背,十三弟可還記得?你當時拿槍把他挑開來,一把将他扔進了火油桶裏——”
雲跡星自然記得,然而此時卻無限感慨。
“如今,竟不知魏無敵當年在城下時,又是什麽心情。”他低聲說着,随即翻身下馬,闊步上了無人把守的側城樓。
崔大星不明所以,跟着雲跡星拾階而上,但見他看四下無人,便邊走邊數,在第十七個女牆下,以匕首做錘,敲開了一道磚石,接着在其下的空洞處,拿出了一只生了鏽的長方鐵盒。
雲跡星将鐵盒拿在手中,旋即将磚石填回,接着同崔大星一同下了城樓,翻身上馬。
回去的路上風馳電掣,崔大星忍不住要問這盒子裏裝的是什麽,雲跡星專心縱馬,一直奔到了銅駝街的宅子裏,方才把盒子放在桌上,以鑰匙打開。
竟是一堆鑰匙。
有鐵質、玉制,還有象牙制的鑰匙牌,粗略看過去,光鐵質的鑰匙就有七十多把。
萬星臨何其聰敏,對上了十三弟的眼神,脫口而出:“這是三年前那個,被你一箭穿心的,那個太監頭子的投名狀?”
雲跡星點頭說是。
崔大星方才明白過來,頓時一陣狂喜。
三年前,魏賊病臨城下,将京城圍成了鐵桶,朝廷裏人人自危,先太子領兵守城,苦戰三晝夜,被魏賊一箭射死。先皇知道這個消息後,心痛不止,突發了心疾殡天。
當時鬼方軍在城外同鬼方軍鏖戰,朝廷裏主和與主降的大臣吵得像鵝窩,彼時的知內侍省事馮萬全,偷偷拿了備用的其中一套紫微城各宮各殿的鑰匙,偷溜出城,妄圖進獻魏賊,換條升發的路,豈料被雲跡星一箭穿心,就此殒命。而這套鑰匙便落在了雲跡星的手裏,那時他急待進宮複命,思忖之後,将鑰匙盒藏在了側城樓的磚石下。
崔大星驚喜過後,卻覺得無用,“……父親若是反了,攻下了京城,紫微城自然歸咱們所有,鑰匙有何用?若是不反,咱們拿着這些鑰匙,更沒什麽用處。”
雲跡星飲茶不語,萬星臨卻似乎想到了什麽,妩媚一笑,“大有用處。有了這些鑰匙,咱們去紫微城裏偷金偷銀,偷人偷心,可就不費吹灰之力了。”
這一頭瀚海三子在銅駝街自有謀劃,紫微城仁壽宮裏,曹太後正歪在寶座上,手上由着妝娘子作樣指甲,耳中聽着大太監齊三元的回禀。
“……瀚海那位少主晚間出門,臨行前喝了一壺酒,倒像是個纨绔衙內的做派,接着繞着紫微城整整跑了一圈。少主馬術極高,小底的人跟着跟着,就跟丢了。好在三更時,少主喝的醉醺醺、腳步踉跄地回來了。”
曹太後意态舒閑,聞言并不覺得有異,“這孩子不是患了耳疾?這時候還不安心養傷,可見也是個恣意妄為的。仔細想來,他父親年輕的時候,雖然性情急躁,可行事倒是穩重,這孩子怕是随他娘了。”
齊三元在一旁諾諾稱是,曹太後便交待了他幾句,“不日雲希聖就會進京,屆時不論什麽風吹草動,都要及時回禀。”
齊三元卻步下去了,曹太後身邊的貼身宮娥蕭玉梅上來服侍,免不得說幾句閨房裏的體己話。
“說起來,聖人與雲節使,也有二十餘年沒見過了,奴婢現在回憶起瀚海的事,都覺得像上輩子似的。”
“人有幾個十七歲?可不就是上輩子?若是不入宮的話,或許在塞北吹着風沙,與他養兒育女的人,就是我。”曹太後想到往事,頗為感慨,“說來說去都是命。就說飛鸾宮那個,若她不是生在定襄王府,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小娘子,說不得也比眼下過的舒坦。”
蕭玉梅對飛鸾宮皇後的印象很好,點頭道,“誰說不是呢?橫豎都是天意,晉北與瀚海離的太近,若是兩家聯了姻,可不就是根深蒂固,再難撼動了。”
曹太後若有所思地想着。
當初聽聞瀚海要像定襄王府求親,她便覺得不妥,果斷定下了皇後的人選,這幾日大同軍監軍韋奉節彈劾定襄王三條大罪,又牽扯到雲希聖,這讓她覺得,沒讓瀚海與雲中聯姻,果是對的。
她正想着,就有宮娥慢步走進來,輕聲通禀道:“聖人,皇後殿下在殿外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