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假瘋子(10)
假瘋子(10)
冰涼的手,周良延握在手裏,房間的暖氣開足了也緩不過來。
他語氣不好,“你覺得自己是鐵打的呗,回了房間就乖乖待着,我一會就回來了,你還出去,我又……”
猛然意識到,他是怕自己冷才跑出去的。
再多的指責在這個時候也停下來了,偷偷擡眼,見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臉上。
還是管不住嘴,“看我幹嘛?”
“你好看。”
林子禮的嗓音,配上“你好看”這三個字,并沒有讓他開心。
自己的手也涼了。
林子禮傻乎乎的看着他的臉笑,眼角擠出來一點點皺紋。
周良延放下他的手,“都笑了,看來是不冷。”
話音剛落,外面就是一陣躁動,兩人擠在窗邊,眼熟的一幕。
幾個男人抓着一個人,繞過大樓,最後消失在柱子後面。
柳茗站在旁邊,觀看了所有的畫面。
“一群瘋子,真正的瘋子是他們。”
林子禮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微微收緊,周良延抖了一下。
“你害怕?”
背對着他,周良延點頭,玻璃上有他的倒影,這樣的場面還能笑出來。
轉身後兩人距離縮短,周良延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林子禮沒有後退,把他擠在狹小的空間裏。
“我只是,只是覺得你不應該帶着這裏,你還那麽年輕……”
“你也很年輕。”
在他的眼睛裏,周良延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在黑色背景下格外清晰。
年輕,人這一輩子始于年輕,但是這個時候,也有不少人斷了自己的路。
他推推林子禮的胳膊,“別堵在窗邊,冷。”
兩個人坐在床邊,找不到話題。
周良延問他,“你為什麽會被抓進來,明明是個正常人……”
他還想問,你為什麽會被注射藥物。
還是不問了吧,難得管住嘴,周良延釋懷的笑起來,好像,這個問題能抵掉所有的負面情緒。
“抓進來?”
林子禮想了想,自己是學生,在學校的時候,同學說有個活動可以加分,于是就參加了。
到地才知道,獻血。
稀裏糊塗的獻了血,回去,以為是做了好事。
大概兩三天的時間吧,走在路上,收到老師的信息,說讓他去某個教室,有事要單獨談。
在教室裏暈倒,醒來就在這裏了。
“後來第一次注射的時候,他們告訴我,我的血液比較特殊,可以培養藥物。”
“所以我現在,應該也算是個培養皿吧。”
周良延臉上幹幹淨淨,沒有一點表情。
意料之中,他知道周良延一定是這個反應。
“笑什麽笑,這種事情你還笑得出來!”
林子禮分不清誰才是年紀更小的那一個,在這個地方,人會長大。
至于變小的,只見到了周良延一人。
也許是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了驚人的故事,周良延半夜都沒睡着。
大腦在半夜更加活躍起來,不知是不是夢,他聽見了一陣陣哭泣的聲音。
林子禮初到這裏的時候,也會哭嗎?
他在大腦裏描摹着畫面,心想,他在這裏會不會掉眼淚。
會的。
睜開眼盯着天花板,眼睛适應黑暗以後可以看清不少細節,對床上下起伏的厲害。
真,哭了?
猛地掀起被子,手在半空中收回。
他是做噩夢了。
低聲的啜泣,在夜裏清晰的可怕。
“林子禮……”
搖了搖他,林子禮翻身,臉上都是亮晶晶的淚。
從沒見過他掉淚。
來這這麽久,他給周良延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毒舌。
往下排,還有愛耍小性子,愛幹淨。
現在又多了一條。
他不會哄孩子,況且眼前這個,是個巨齡孩子。
長舒出一口氣,林子禮睜眼,見他蹲在床邊,啞着嗓子問,“我怎麽了嗎,是不是說夢話了?”
“你做噩夢了嗎?”
噩夢?林子禮的大腦還在混沌,整個瘋人院就是一個巨大的噩夢。
“我,有沒有吓到你?”
他在枕頭上搖頭,閉了閉眼,随後睜開。
眼角還挂着水滴,林子禮側着身,水滴被枕頭吸走了。
周良延探出手,擦掉他臉上的淚水,黑暗裏林子禮的面部線條更加明顯。
宛若刀削。
蹲了太久,腿已經發麻,林子禮躺在床上不動,看起來進入睡眠了。
扶着床邊站起來,一只手嵌住他的胳膊。
“哥。”
周良延一屁股坐到地上,這腿,麻的不能動了。
“你去哪?”
“回我床上睡覺,”他揉了揉大腿肌肉,針刺感漸漸消失。
“睡覺……”
林子禮迷迷糊糊的,手上力度不減,周良延的腿已經恢複,但還是回不去。
“你說什麽?”他伏在林子禮的嘴邊,聽他的聲音。
只有一串串熱熱的氣息,打在耳邊很癢,他又睡着了。
熱氣燙人,周良延摸向他的手,在冬天,可少見的溫度。
發燒了。
周良延掌心裏,裹着發燙的手,他在林子禮面前重新跪下來。
明明病的人是他,自己為什麽更難受。
窗外有汽車的聲音,燈光劃過玻璃,映出的,是挂着的外套。
周良延生平第一次想哭,說出是因為什麽,也有可能是因為自己矯情。
瘋人院還有這功能,能讓人變得多愁善感。
林子禮的呼吸變重,熱氣汩汩淌在他的手背上,一會,就是一片的水珠。
這裏沒有藥物,得了病就得看天。
他突然希望天不要亮,黑暗的環境,可以做許多事,可以光明正大的做。
于是膽子在這個時候變大了,上身向前湊,悄悄在他的耳邊問,“林子禮,你喜不喜歡我?”
睡着當然不會回答了,周良延也只敢在這個時候問。
安靜的房間裏只有林子禮的呼吸聲,看着睡顏,他笑起來,“我當你默認了。”
随即開始幻想,林子禮若是清醒的聽到這句話,會是什麽樣子?
會罵他,會說他是個瘋子。
周良延趴在床邊大笑,笑到肚子疼。
這樣的場景不是頭一回了,林子禮一覺醒來,發現床邊有一塊黑黑的東西,吓了一跳。
仔細看了幾眼,原來這顆人頭是對床的。
“周良延,你半夜不在自己床上睡覺,跑到我床邊幹嘛?”
掀開門簾,“你昨晚做噩夢了,我下去看看你,結果你太害怕了,抓着我的手不讓我走。”
周良延認為自己沒有撒謊,他确實抓着自己的手了。
只是,昨晚占了他一點便宜……當然不會告訴林子禮的。
三個人一起吃飯,今天的溫度好了許多,也不知道老天爺昨天是發什麽瘋。
都瘋人院了,老天爺還跟這群人過不去。
孔健說,今天溫度好,吃完飯準備去天臺上。
“天臺?你是說樓頂嗎?”
孔健點頭,“是啊,我很喜歡哪裏,在那裏吹風,心裏就會很舒服。”
“你在哪棟?”
孔健指了指,林子禮看了一眼,周良延咽下食物,發現自己錯過了他所指的方向。
空氣突然安靜了,孔健說完住處的方向,就沒人說話了。
周良延後悔,早知道就晚點咽下那口飯了,好好看看他住什麽地方,還能創造點話題出來。
林子禮的眼睛在飯碗裏。
打破沉默的是孔健,“你們怎麽都不說話?今天的飯也挺好吃的。”
“是啊,好吃的不得了呢。”
周良延在桌子下面踩了他一腳,面上笑着迎合孔健的話,“是啊,确實很好吃呢。”
幾乎只有孔健一個人有聲音,林子禮最先走出食堂,在周良延耳邊道,“給你倆騰地方,二人空間好好過吧。”
他差點被嗆到,伸手想去打,人家早已走遠。
背影還真是潇灑啊。
回頭看一眼孔健,他好像沒有注意到,筷子不斷戳着碗。
兩人走到樓下,周良延想起柳茗的話——心理疾病。
心理疾病,去天臺,怎麽想都不太正常。
“我也去。”
“你也去嗎?行,咱們一起走吧。”
進了大樓,孔健很抱歉的告訴他,沒有電梯,恐怕要怕很久的樓層了。
回頭,他注意到門口那裏有塊地方特別幹淨,後知後覺,這不就是墜樓女人住的地方嗎?
胃裏開始不舒服了,食物好像沒有在小孩,而是在笑話他,笑他膽小。
快到頂了,周良延停下來,實在是沒有力氣了,還好自己沒住頂樓,不然每天光是上樓就能要半條命。
“快點啊!”
孔健催促,還在樓梯上邁步,周良延半邊身子倚在護欄上。
要不是因為腿實在是酸的要命,他絕對不會用這種“慵懶”的姿勢上樓的。
天臺門還開着,一陣陣冷氣透進來,吹散他身上的熱氣。
“這裏是不是很好?”
周良延深吸一口氣,冬天不适合來這裏,夏天倒還好。
鼻尖冰涼,天臺比樓下更冷。
“挺好的,”沒有掃興。
孔健笑着轉過身,二人四目相對。
周良延驚訝,孔健的眼神不似從前,表情也沒有了往日的柔和。
“周良延,你應該看出來了吧,或者你的朋友也看出來了,我對你,是不一樣的,但是你好像,并沒有把我放在心上,沒關系,我把你放在心上就好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腳步慢慢靠近,冷氣在他的周圍凝成固體。
孔健的血液也成了固體。
加快速度走上前,周良延的胳膊被一把抓住。
孔健的瞳孔在放大,拉着他走向天臺邊緣,手扶上護欄。
“周良延,你看,從這裏可以看到市區,那是最繁華的地方……”
“所以你要洗腦他,讓他出逃,然後挨揍?”
林子禮從牆後面走出來,笑嘻嘻的表情并不友好。
“抱歉啊,打擾你們了。”
“可是你的語氣并不抱歉。”
孔健陰沉着臉,手上還死死抓着周良延,當着他的面,揚起臉。
林子禮沒有說話,嘴角笑意更深。
“你就這麽大點本事嗎?我還以為,你會把該幹的,不該幹的,全幹了呢。”
周良延瞪了他一眼,試着掙脫孔健,沒想到他握的更緊,手臂有絲絲痛意。
林子禮一步一步往前走,兩人距離一臂時停下。
周良延向前半步,林子禮猛地抓住他,并沒有向後扯,而是擡起被抓的手。
“你看,我握的是手,你握的,只是手臂而已。”
孔健拉着周良延後退,身體慢慢靠近天臺邊緣,周良延看見了地面,正好,是女人墜樓的地方。
他喊了一聲,“孔健!”
孔健在這個時候笑了,“周良延,看來我應該改變主意。”
說罷,手使力向後一推,周良延在慣性作用下向相反方向倒去,林子禮伸手接住他,沒想到碰到的不是他的身體。
孔健拉着林子禮,他的肋骨撞到護欄上,一陣鑽心的疼。
“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哈哈哈哈,孔健,也虧你能說出這種話,”林子禮攀上護欄,“我要是跳下去,你是不是就會滿意?”
孔健沒有反應,周良延沖上來被他擋在身後,沒想到孔健的力氣這麽大,他在身後吐出一連串的罵人話。
“你倒是跳啊,怎麽還挂在上面。”
林子禮看看地面,不少人聚在這裏,有的人已經開始尖叫。
“我是個膽小鬼,不敢跳。”
孔健哈哈大笑,“你現在才知道自己是膽小鬼嗎,如果不是你的膽小,我大概也不會有機會吧?”
周良延聽的心裏一陣難過,昨晚占的便宜,全都成了泡沫。
林子禮從護欄上下來,“孔健,別裝,這裏是瘋人院,但誰是瘋子還不一定呢。”
他不知道林子禮在說什麽,沒來得及思考,身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孔健!”
幾個男人走上來,把他摁住,路過周良延的時候大喊,“周良延,你看看我,你再看看他,究竟是誰……”
可能是太吵了,被捂住了嘴。
柳茗對二人說了抱歉,帶着人把他帶走了。
天臺上留下二人。
雖然今天溫度回升,還是掩不住冬天寒冷的本質,林子禮抖了幾下身子,搓了搓手。
“走吧哥,別在這挨凍了。”
周良延站在原地,像等着大人背的孩子。
“走啊。”
他不動,如果不是面前有呼出來的白氣,林子禮說不定會懷疑,他是不是一尊冰雕。
周良延終于邁步,走上來,握住他的手。
比預想中的要涼。
他擡起手,狠狠錘了一下他的肩膀,拉着他走進樓梯間。
“你打疼了。”
周良延只是裝的狠,也沒怎麽用力,林子禮純純是在磨嘴皮子。
“打疼我了!”他重複一句。
周良延在樓梯上站定,回頭,林子禮眯着眼睛,正笑得歡。
他的笑明明很好看,但,總是笑得很奇怪,剛剛的場合,幸虧柳茗來了,不然,孔健很有可能會把他推下去。
“笑,你還笑的出來,”周良延走在前面,嘴裏嘟囔。
不像是指責他,倒像是指責自己。
林子禮被拉着手,走在他的後面,樓梯總是比他高一截,他忍不住揉了一把周良延的頭發。
“你是不是手賤?”
林子禮又揉了一次,力氣更大。
下樓輕松上樓累,爬到五樓,林子禮趴在護欄上,整個人像是快要沒氣了。
“你還沒恢複體力……”周良延突然想起,那麽高的天臺,他是爬了多久?
“背我行嗎?”
見周良延沒反應,他加上一句“哥——”
周良延在他前面蹲下,林子禮蹦了上去,可能是羽絨服的原因,他的後背軟的讓人犯困。
想問他,你怎麽不拒絕我,你怎麽不說我幼稚,你怎麽不反對我叫你哥……
太多問題想問了。
走出樓梯間,林子禮在他的後背上扭,“好了,我可以下去了,都已經是平地了。”
周良延的手勁收緊,沒有放下的意思,走到門口還颠了兩下。
林子禮滑下來,“你還颠兩下,我又不是鍋裏的菜,颠來颠去……你怎麽不說話?”
周良延推開門,林子禮最先走進去,坐在床上,腦袋亂轉,眼睛也不知道往什麽地方看了。
安靜,他以前很喜歡安靜的,只是現在,安靜的有點詭異了。
要是外面能來點聲音就好了。
這麽想着,外面沒聲音,樓上倒是出來聲音了。
玻璃碎裂聲,和以前聽感到的不一樣,玻璃幾乎是不斷的往地上掉,林子禮數了數,大概有一分鐘的時間,碎裂聲終于停了。
他摁住周良延的手,不讓他開門。
過了幾分鐘,周良延沒了耐心,門推開一個小縫,外面頓時冒出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周良延!你給我出來,把你送到這裏,你是不是以為沒人管了啊?!”
他聽出來這個人的音色了,用口型解釋,“是我媽。”
“你媽怎麽來這了?家屬不是只能在門口探望嗎?還能進來?”
他搖頭,不知道這是在搞什麽。
林子禮關上門,女人眼尖,“砰砰砰”的拍門聲傳遍整個走廊。
“原來你在這吶,好哇,出來!你給我出來!”
周良延想出去,林子禮死死堵在門邊,說什麽也要把他擋在門後。
外面傳進來不少罵人話,見他還不出來,女人開始踢門。
瘋人院這個設施,門要是踢碎了,他兒子晚上睡覺就要去西天了。
擔心之餘更多的是不解,她為什麽會來,是誰叫他來的呢?
到底是誰,通知的呢?
“還用猜嗎,肯定是孔健啊,知道咱倆關系不一樣的人就他一個。”
“還有柳茗。”
林子禮并不認為是柳茗,她只是個醫生,懶得管這些事,況且,她與病人之間,也沒什麽冤仇。
女人的罵聲愈發大了,周良延忍不住,走上前去推開林子禮,要出去。
“別,別出去!周——”
話沒說完,門已經開了,起初只是一個門縫,女人看見了瘋狂的往前推,周良延硬生生倒在地上。
屋裏兩個男人,門口的母親看見這一幕,差點昏死過去。
“你看看,周良延!你看看,你是我兒子,是我兒子啊!”
吼聲大了,大家紛紛推開門,樓上樓下都聚在門口。
也許是怕遇到真瘋子,女人關上了門。
她看了一眼林子禮,有一剎失神,随後把他推了出去。
“媽——”
“媽給你換地方好不好,兒子,這個地方不好,怎麽能讓你跟男人住在一起呢,換地方……媽找了新的瘋人院……”
女人在周良延面前絮絮叨叨,沒了剛才在門外大喊的氣勢,扶起他,憐愛的摸着臉。
“我兒子真好看……”
周良延推開他,“媽,瘋了的人不是我,是你。”
女人一巴掌甩在他的臉上。
周良延被打的偏過頭,面上幹淨的一絲表情都沒有。
母親心疼兒子,打完後伸手摸他的臉,眼裏有了淚。
“對不起,但媽不希望你是這樣的人,媽知道你不是瘋子,但是,你得結婚生子啊……”
母親在他面前低聲哭訴。
她說自己這些年很困難,丈夫不争氣,在外面養小老婆,兒子好不容易長大了掙錢了,結果是個喜歡男人的,她哭聲越來越大,眼淚掉在地上,幾滴落在一起,地上濕漉漉的一塊。
林子禮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但是女人的哭聲讓他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個外人。
看熱鬧的也不覺得有意思,散開了。
門口只剩下他一個人,周良延推開門,帶着母親出來了。
女人舉着手機,“我給領導打電話了,把你們分開住,你別想着勾搭我兒子了。”
林子禮沒有擡頭,周良延瞄了他一眼,被母親看見。
有人子啊這不能上手打,只好捅了他幾下。
“都說好了你以後不會看上男人的……”
聲音不大,林子禮卻聽的清楚。
看向周良延,他只留下一個側臉,眼神望向窗外的野地。
林子禮順着他的視線也往外看,不知道野地裏有什麽東西,周良延看的幾乎入了迷。
擦過他的肩膀時,周良延沒說話。
房間又剩下一個人了,林子禮晚上睡覺,習慣性的轉身,睜眼才發現,對床是空的。
第一反應是:周良延難道在外面搞什麽出逃計劃?
下了床,冰涼的門把手告訴他,周良延不在這裏。
原來是這樣,多了一個失眠的理由。
第二天進來一群男人,林子禮正迷糊着,男人們把他架到一個房間,把他放到椅子上,還用繩子捆住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