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舊街角
第30章 舊街角
許知醒趴在他懷裏想。
她更不是什麽好人。
她很小的時候被拐走, 在那個沿海小鎮,思緒沒成熟時,潛意識裏就知道利用自身優勢謀取想得到的東西了。
她不知道袁登科喜歡她, 但她高中會跟他說話,因為覺得可以在他身上學到什麽。
許知醒高考跟闵司行在同一個考場,他們的所有東西早就帶回去或者賣給了收書的奶奶。最後一場考試結束之後,許知醒出來考場, 就看到門口站着等她的闵司行。
倆人去附近餐廳吃了飯,闵司行請客,又去拍了拍立得照片,看了一場畢業電影。
到了黃昏,他給她買了沙冰,倆人在學校附近的室外球場轉悠, 許知醒抱着籃球很是無措,闵司行就站在她身後,教她手指要放在籃球哪個位置, 怎麽找準方向投籃。
那時的天色好的不像話, 霞光絢麗,落在地面上都是火紅的顏色。
他們的高中結束了。
從籃球場出來又去了小吃街,吃完之後, 闵司行給手裏拿滿吃食的她擦着嘴, 一邊問:“住哪,送你回去。”
許知醒一時之間沒吭聲,闵司行也就揣着口袋跟在她旁邊,看她吃口這個吃口那個, 還是頭一回胃口這麽好。
那時的天色已經完全黑暗下來,闵司行跟許知醒還是慢悠悠地在街上漫無邊際晃蕩。
一直走到一家便利店的門口, 許知醒往那邊掃了一眼,闵司行以為她又想買什麽零食吃。
那句“想吃什麽?”還沒問出口,就聽到許知醒站在一旁,聲音清晰倏然說:“你去買套嗎?”
自行車輪胎碾過地面的聲音經過,闵司行看着她,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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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才吊兒郎當開口:“認真的?”
許知醒就點頭:“嗯。”
又看着他,這個時候女孩有點小聲了:“你,不想嗎。”
闵司行啧了一聲,颀高的身子低着肩,站她面前盯着她眼,聲音含混笑着:“不怕我人渣啊。”
許知醒就搖了搖頭。
最後闵司行進去買,盯着前臺上放着的挺多盒,頭一回認真看清上面的字是什麽。
許知醒不知道什麽時候跟進去的,就站在他身後放的位置,眼眸看着少年的耳廓都紅透了,從中抽了一盒最大號的普通款,他只是單純的想其他亂七八糟的女孩第一次會不會不舒服。
“多買兩盒吧。”許知醒說。
闵司行就倏然回頭,眼睛看着她,過了兩秒,又拿了兩盒出來。
那天事後,闵司行聲音沙啞問她怎麽想這樣了。
許知醒只是搖了搖頭說:“就是忽然想。”
說完之後,許知醒又故意說:“其實進來之後我就後悔了。”
這樣說,闵司行會産生愧疚感。
“後悔也沒用,你就不怕我吃完不認賬啊?”闵司行無奈揉了下她腦袋。
許知醒大概沒想過他還會這樣說,當時呆滞的表情顯然也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後果。
“你……不能這樣吧。”
闵司行就去親她,心疼地抱住她:“認啊,笨不笨。”
“許知醒,闵司行對你好一輩子。”
他一點都不壞。
如果不是她主動,闵司行根本不會碰她的。
其實當時許知醒覺得自己預判錯誤了,她以為闵司行會喜歡這樣的,他好像也沒有多貪戀,甚至真的沒有想過跟她上床,所以那天緊張到不知道怎麽開展。
她只是偶然聽到了班裏後排男生在聊天,誤以為他會想。
後來許知醒才緩緩意識到,他是真的喜歡她,很喜歡那種。
-
車子停靠在小區,陳斂走了之後,闵司行才下了車給她開了車門。
回到小區樓的一路上,許知醒仰着頭看了他好幾眼,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
闵司行打着雨傘,身上穿着一件軍綠色的厚重大衣,裏面是加絨的,不知道什麽時候買的,搭在他肩上,襯得人冷硬俊拔,棱角鋒利。
他注意到她的小動作,擡起手腕用衣服裹住許知醒的肩膀,把人輕輕攬過。
許知醒在他身旁被裹着顯得有些嬌小。
白淨的雪面上,沾染着兩個人緊挨着的腳印,一步步蔓延到頭。
“看我幹什麽?”闵司行低眸。
許知醒不看了,慢吞吞說:“不可以嗎?”
闵司行眼睛放在她身上沒移開,聲音清淡說:“可以。”
上了電梯回到卧室,闵司行找了個收縮架子給她放好吊瓶,又調高了室內的溫度。
倒了一杯溫水放在她旁邊,又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來的暖寶片,貼在她手下。
許知醒看着他忙前忙後,眨了一下眼睛。
“想吃什麽?”
許知醒眼睛紮紮實實跟着他的聲音繞,聽到問下意識回答說:“想喝粥。”
闵司行正要點外賣,又聽到許知醒小聲說:“想喝你做的,可以嗎?”
她是病人,病人需要一點疼愛。
況且,她還誤會她了。
“你确定?”他掀起眼皮看向她。
許知醒巴巴地說:“我看到你電影裏都做了,說好喝,我也想嘗嘗。”
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
他說她沒有看過他的電影,她看了,全都看完了,每個劇情都記得,每個人物叫什麽她都知道。
闵司行聲調變得松散起來:“假的,本來想學做的,差點把廚房炸了,導演就點了外賣倒鍋裏了。”
“先點外賣。”他又補充說,“等我學會。”
以前闵司行也說過學的,許知醒不願意教他,也害怕他把廚房炸掉還要新買很多廚具浪費錢,更別說他忙的根本沒空回來,也就沒時間學這個了。
此時許知醒卻沒吭聲,過了好一會,闵司行都點完外賣了,她才看着他,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問:“你要為了我學做飯嗎?”
闵司行看了她一眼,改口說:
“随便學學。”
“哦。”許知醒也就讪讪地移開眼,有些窘迫地坐在床上,把手背放在大腿處,眼睛看着吊瓶裏的液體順着軟膠管往下滴。
房間裏太過寂靜,她側過頭,看到闵司行正捏着一個蘋果削。
聖誕節跟小年也就相差一周的時間。
“你明天,也要進組嗎?”她忍不住問。
她明天,可能還會生病的。
闵司行凝視着她的雙眸,緩緩說:“跟公司簽了協議,所以會很忙。”
“你不是解約了嗎?”
“新公司。”
“哪個公司?”許知醒又喋喋不休問。
闵司行隔了一秒,故意放慢語調說:“京時影視。”
許知醒知道這家公司,她一個外圈的人都聽說過有很多獲得大獎的人曾經出自這家公司,對比原來無疑上升了一個階梯。
她又想起陳斂跟她說的,抿了抿唇,問:“阿行,你腦袋後面那個疤是因為我嗎?為什麽不告訴我。”
闵司行不用想就知道是陳斂告訴她的。
眉眼不動看着她問:“你呢,怎麽不告訴我。”
許知醒意識到他是在說大學被人騷擾那件事,應的很快:“你忙,說了也沒什麽用,而且,只要我不理他,他就不會繼續糾纏我了。”
闵司行語調都沒變,淡定從容地說:“再重複一遍。”
許知醒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躲避似的低下頭,聲調變得緩慢又掙紮:“你忙……我不想讓你擔心。”
“如果我當時在你身邊,你會告訴我的。”闵司行漆黑的眼睛帶着穿透力,直直看她。
許知醒唇瓣抿成一條線,眼睫忽閃,倔強地說:“對啊,如果你在我身邊,明明是會發現的,可是你不在,我不想說。”
闵司行伸出手,用虎口扼住她的下巴,擡起,那張小臉所有神情映入眼簾。
“你不說,就沒人能明白你的心思。”
門鈴響了兩聲。
外賣被機器人放在了門口,闵司行起身出門拿,許知醒才有了呼吸的權利,她忙不疊小口喘了口氣,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又摸了摸滾燙的臉頰。
闵司行拆開端着小碗進了卧室,坐在床邊喂她。
許知醒有些不習慣,自己端着喝了兩口,就不想喝了。
或許室內的溫度太熱,讓本就生病的她精神不佳,坐了一會就昏昏欲睡。
聽着浴室水流的聲響,中間只過去了十分鐘,許知醒就已經躺着睡着了,紮針的手背還垂落在床邊,透明管裏的液體一滴一滴安靜往下滴。
室內被關掉大燈開了落地燈,闵司行出來輕手輕腳坐在床邊,也沒看她,視線放在窗外,很有耐心等她這瓶藥水吊完,給她換上新的。
一直到她把剩下的兩小瓶輸完,已經淩晨一點了。
迷迷糊糊之中,許知醒感覺到被子被掀起來,一個炙熱滾燙的身體貼着她,随後又把中間騰出了些距離。
她睜開眼,又閉上,抱住他的胳膊,下巴也抵在他肩膀的肌肉線條處,鼻尖都頂着他的皮膚。
闵司行歪過頭看了她一眼,把人攬過來抱進了懷裏,像是以前日日夜夜交頸而眠。
嘴唇很輕地親了親她的額頭,聽到許知醒在睡夢中發出了一些舒服的唔咛聲,于是抱的更緊。
“晚安,好夢。”他閉上眼感覺着她均勻的呼吸,低聲說。
-
第二天許知醒醒來,身旁已經沒人了,她伸出手往旁邊摸索,一片冰涼。
人應該已經離開很久了。
她盯着白色的天花板腦子放空看了好一會,最後打開手機,也沒有看到闵司行給她發過消息。
失落地下床洗漱,洗漱完,又收到了祝寧的語音。
“知知姐!我回京北了。”
許知醒坐在餐桌前啃着三明治,一邊發着語音:“你要認回他們嗎?”
祝寧有幾秒沒吭聲,思忖完,才說:“有點想,知知姐,他們家很有錢,以後可以送我出國留學。”
她可以考上,但是沒錢。葉家在京北從商,可以輕而易舉給她想要的一切。
祝寧以前也曾經幻想過,自己親生爸媽能不能找回她,不管是不是有錢她都想要回到親生爸媽身邊,可此時已經過去了十幾年,他們收養了孤兒院的一個小女孩代替了她的位置,哥哥也有了更寵愛的妹妹,那個家早就沒了她的位置。
許知醒一時沒吭聲。
祝寧又低聲說:“姐姐,你是不是想問我,我爸媽怎麽辦?”
葉家都已經準備給他們錢了,他們還是不願意讓她回去。祝寧要回去他們也是攔不住的,就開始一直打電話一直鬧。
養父母小鎮出身,這麽多年都是無所不用其極,偷雞摸狗的事情沒少幹。
他們知道霸住她,就可以得到無窮無盡的財富,自然不會松手。
許知醒:“我尊重你的想法,但是你爸媽……他們會跟你一起去京北嗎?”
“不會,我不會讓他們去的,不管用什麽方法。”
祝寧說:“姐姐,你知道你當時來采訪,我為什麽讓你們問,我要選擇什麽學校嗎?我其實一直都不想待在東川,也不想待在我養父母身邊。”
“當時我親生爸媽來的時候,我看着他們的穿着打扮,甚至有一種,我的苦日子終于過到頭的感覺,再也不用擔心有人給我改掉志願,再也不用擔心爸媽會做出什麽蠢事給我添麻煩了。”
“對不起姐姐,你這麽善良,我卻這麽自私。”
許知醒不太會安慰人,她說話很笨,只是慢慢地想着說:“人都是自私的,他們對你不好,也不是你親生父母,你有這種想法也正常。”
“明明不正常,姐姐你不用順着我,我知道這很無情無義。”
祝寧在語音裏的聲音輕松又自然,又壓低聲音笑着說:“姐姐,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其實不是自己走丢的,是被他們拐跑的。”
“他們會把我關進房間裏很久很久,久到我感覺我是不是死掉了,是不是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久到那時還小的我精神錯亂,我分不清他們跟我說的那些話是真的,還是編造的,我甚至懷疑自己從來沒走丢過,那只不過是我的幻想。”
“我好恨他們。”祝寧的聲音變得嗚咽,哽咽着說,“可是,他們把我養大了,跟一個枷鎖一樣。”
許知醒像是被定住了似的,耳鼓被重擊,陷入無限轟鳴,她捏着手機一時之間忘了怎麽呼吸,指骨都緊到泛白。
腦海裏想過了一些畫面,讓許知醒視線定在某處的眼睛逐漸泛起紅血絲,身子都顫抖個不停,即便攥緊了拳頭,還是止不住地害怕跟恐懼,她沒忍住挂斷了電話,大口喘氣,發出了極其痛苦的嗚咽。
那時她實在太怕黑,被關進黑色房子裏就會不停地哭不停地哭,房間隔音效果很差,她發出哭聲的那一瞬間,就會招來女人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好像要把她打死發不出聲音才滿意。
她不是人,只是一個任他們擺布的賺錢機器。
于是後來,許知醒再也不會哭了。
哭并不會有人心疼的。
她害怕自己哭的表情跟聲音會被人讨厭。
許知醒放下沒吃完的三明治,站起身倏然跑進了卧室裏,從自己的小包裏掏出了闵司行給她的那張卡。
換好衣服出了門,是許知醒第一次用這張卡買東西。
她慌不擇路地想要給自己一些安全感,覺得花了錢,她是不是就跟闵司行多了些聯系。
她買了很多很多,亂七八糟的衣服,一些家用儀器,化妝品首飾。最貴的是一條長度有兩米的漂亮的魚線珍珠,要一萬多。
最後一股腦地花了好幾萬。
回去之後把所有東西都放在了客廳沙發上,看着那些東西,就收到了闵司行發來的微信。
【買什麽了。】
許知醒都忘了坐下,站在沙發旁邊回:【買了好多東西,很多,都是花的你的錢,我以前喜歡的但是沒有買過的,還給你買了西裝跟大衣,感覺很适合你穿,可惜要天氣再暖和一些才可以,還給星星買了一個毛毯跟玩具。】
闵司行:【拍照我看看。】
許知醒就一口氣給他發了好多照片。
一時之間沒有收到回複,他應該是去忙了。
許知醒又情緒低落說:“阿行,你以後走的時候可不可以給我發個微信。”
不是說要對她好一點嗎。
她發的語音,那種低落又委屈語氣太過明顯,闵司行在五分鐘之後回複的。
“看到了。”
闵司行頓了幾秒,才溫和開腔:“床邊給你貼了紙條,你沒看到,之前不是每次都先關床頭的燈嗎?”
許知醒才忙不疊地跑去卧室看,有些心虛地看着燈。
早上醒來睜不開眼又去摸手機,不小心把燈弄掉了,紙條也掉在了縫隙中。
“嗯……你沒有黏緊,你下次還是給我發信息吧。”
“好,還有什麽。”
“嗯?”
“還有什麽想說的。”他的聲音散漫又閑适,仿佛給她留足了時間。
許知醒有些卡頓。
随後說:“你不是很忙嗎?”
“不缺這兩句話。”
許知醒鼓了鼓臉,想了想,很聽話地說:“我除夕那天回平宜,我想去看看我爸媽。”
“過年回來嗎?”
許知醒低垂着眼睫,下意識說:“不回了吧。”
你要拍戲,又不回來,她幹什麽在這裏一個人。
說完,又覺得,自己是不是不該這樣說。
他能聽出來,她不想這樣的嗎?
她張了張唇,聽到電話那邊有人在喊他,就結束了聊天。
心髒好像空了一塊。
……
年前的這幾天街道上滿是新年的氛圍,連各大網絡上都是一片紅火之色。
許知醒在那天之後的幾天還會收到袁登科發來的消息,但她都沒回。
過了大概兩三天,對面大概是意識到了許知醒的刻意回避,也沒有再給她發微信了。
除夕的前一天,她拉着行李箱進了機場。
在機場候機半個小時,飛機起飛飛往平宜。
落地已經下午兩點,她打車回了家,她家地處平宜最邊緣的一個區,幾十年沒變的老城區,周邊買東西倒是挺發達,有很多推車的小販,附近也有水果攤跟大型超市,就是交通不是很方便,距離地鐵跟公交都要步行十幾分鐘的距離。
許知醒盯着破舊斑駁的樓房,沉了口氣,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上了樓梯。
上到四樓,從包裏翻出鑰匙打開了門。
太久沒住在這裏,裏面已經落了薄薄的一層灰塵。
許知醒把所有防塵布都撤了下來,行李都沒收拾,打掃着房間的衛生,打掃了大概兩三個小時,才把所有東西都弄幹淨。
許知醒收拾完畢之後,給舅舅家的座機打了個電話。
接聽的并不是舅舅跟舅媽,而是她那個挺長時間沒見過的表哥。
“喂?誰啊一直打一直打,不知道這個時候人在午休嗎??”對面轟炸似的煩躁聲響幾乎是嘶吼出來的。
許知醒一時之間被砸蒙,過了兩秒才問:“舅舅在家嗎?”
她不知道舅舅今天會不會上班。
“你誰?哪門子的舅舅。”
過了兩秒,他應該是忽然反應過來了,聲音還帶着些驚喜:“許知醒???你回來了?爸沒在家,在醫院呢,生病了。”
“不是你什麽時候回來的?現在在家嗎?”
許知醒沒有想跟他繼續聊天的意思,用簡短的字試圖結束話題。
“今天,他生什麽病了?嚴重嗎?舅媽在醫院陪他嗎?”
“沒有沒有,媽忙着呢,哪有時間陪他啊,就高血壓呗還能是什麽病,你要去看他啊?那你給他買點水果啥的。”
最近水果漲價,家裏都沒舍得買。
“你現在在家嗎?用不用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許知醒立即說,态度冷下來,“你告訴我哪個醫院就行了,我想自己陪舅舅。”
她倒是知道舅媽對舅舅不會太好,那麽些年舅舅都是在家生窩囊氣,但沒想到他們會如此不管不顧,甚至于連他生了什麽病都不清楚。
“就那個平宜第一醫院呗,你什麽時候走啊?”
他這麽關心她幹什麽?
不說他們平常一項沒有交流,估計倆人面對面都認不出來對方,許知醒并不覺得他現在忽然有了幾分對親情的牽挂。
“不确定,我先挂了。”
沒等對方說話,許知醒直接挂斷了電話。
去了菜市場買的水果,那邊會有很多小販拉着車,也會比較新鮮。
附近不遠就有一個菜市場,時不時會有幾聲吆喝,大部分都是開着車擺着攤,天氣太冷又下着雪,各個立着一個很大的紅傘,偶爾能聞到一些魚腥味。
天氣陰沉濕漉,地面是用各種石頭堆積的,看上去崎岖不平,這個點已經快要收工了,少見的今天那個賣小番茄的阿姨也在,老遠就叫住了許知醒。
她住在許知醒樓下,高中時,經常會請她到家裏吃飯。
“知知?你什麽時候回來了?”
許知醒停下腳步,淺笑說:“趙阿姨,我住兩天,明天就走了。”
對方哦了一聲,又想到了什麽,忽然說:“哎?上個月還有人來找你來着,年中的時候好像也來找過你,反正找了你好幾次了,奇奇怪怪的,我也不敢把你的電話給他,那人跟你聯系上了嗎?你認不認識啊?”
那人戴着口罩看上去不像什麽好人,她就留了個心思,畢竟許知醒這小孩兒從小打大一個人生活,萬一遇到了什麽壞人,她肯定會陷入危險。
許知醒在一瞬間定住,腦海裏猜到了是誰。
“他,有說自己叫什麽名字嗎?”
“趙衛國,還跟我一個姓,來了好幾次我都記住了,聽上去不像我們這邊的人,有點像東川那邊的口音,他來找你幹什麽?你要有事跟阿姨說啊。”
許知醒聽着這個名字,一些記憶灌進來,讓許知醒甚至有些手抖,手裏阿姨給她裝好的小番茄都沒拿好,熟料袋從手指上落下,小番茄掉了一地。
她忙不疊低下頭去撿,一邊撿一邊又問:“是他一個人來的嗎?”
“對,還打聽你有沒有什麽親戚朋友,家在哪,我沒說,但別人就不一定了,他應該去找過你舅舅,是不是你爸之前……”
趙阿姨看着她這樣的反應,就察覺到不對勁了,同時慶幸當時留了個心眼,沒有透露太多關于她的消息。
“不是。”許知醒繼續低着頭把小番茄撿進袋子裏,只是維持着表面的淡定,強撐起一絲笑說,“以前認識的,不是很熟,如果下次他再來找我,你就說我搬家了,不知道去哪了,不會回來了。”
“哦行,你放心,阿姨肯定不會說一個字。”趙阿姨看着她,幫她把番茄撿好,又拿了個新的袋子裝着,遞給她時沉了口氣。
“你一個人在外面,保護好自己知道嗎?你去看你舅舅了嗎?你舅舅……他好像身體也不好,前兩天在工地幹活人都累垮了。”
說完,她又壓低聲音,忍不住吐槽:“偏偏你舅媽還想給你那個不成器的表哥買房娶媳婦,真是瘋了,還買房呢,他們到時候現在的房子房租都交不起,不如回老家鄉下。”
“你可別幫忙,當時你爸去世的時候,你媽去找他們借錢,他們三番兩次推脫最後給了二百塊錢,現在都是活該!”
許知醒沒聽過這件事,還有些愣,随後點了地點頭。
“嗯,我不會管的。”
“趙阿姨我走了。”
……
打車停在醫院門口,提着水果走進去,醫院靜悄悄的,這個時間人并不多。
問了前臺舅舅在哪個房間之後,許知醒電梯上了四樓。
病房裏空無一人,只躺着醒了的舅舅,手背上還正吊着瓶,旁邊桌子上只放了一個很小的果盆,裝了大概四五個,賣相也沒有很好。
他那雙粗糙皺皮的手裏正捏着冰涼的橘子,笨拙地撥開,一口一口塞進嘴裏。
許知醒開門的聲音小,舅舅在她高中的時候耳朵就開始出現毛病,提前步入老年似的聽不清。
她站在病房門口,叫了聲:“舅舅。”
那張滿是褶子的臉擡起,混沌的眼眸落在許知醒臉上,還有些愣怔。
“丫頭?你怎麽回來了?”
随後他又急切地開口:“是不是你舅媽——”
許知醒搖了搖頭,走過去放下自己手裏親手熬制的粥。
“不是,舅媽沒聯系我,我回來祭拜爸媽,明天就要走了。”
舅舅這才寬心地點了點頭,身子往後靠去,眼神又在許知醒身上流轉着,上上下下看着。
見她瘦了許多,但看上去沒以前那麽不健康了,稍稍松了口氣。
“不用回來,舅舅知道你自己在外面也不容易,以後也不用來看我了……我這身體,估計撐不了多久了。”
許知醒放下手裏的飯盒看着他,皺緊眉:“醫生不是說沒什麽大礙嗎?”
舅舅輕笑:“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以後你舅媽找你,你別管她。”
即便表哥有先天性心髒病,但是他名校畢業,這些年其實都挺穩定,只要固定吃藥佩戴着儀器,根本不會有什麽問題。
可他研究生畢業之後便賴在家裏坐吃等死,讓每天幹保潔的舅媽養着,吸盡了全家的血。
“對了,前段時間有人找你,是不是那些人?他們還敢來找你??”舅舅氣的手抖,“下次再敢過來我直接報警,把他們都抓進去!”
許知醒沒想到那些人,居然還找來了舅舅家。
“沒用的,現在他們又沒犯事兒,下次來你就說不知道我在哪裏就好了。”
一瞬間,許知醒又想到了舅媽,舅媽即便自私,還是沒那麽惡劣的,起碼沒有把她的行蹤賣給那幾個人,又或者知道他們沒有錢。
“他們想找你幹什麽?難道還想要勒索不成??”舅舅忍不住擡高聲調,被自己嗆了一下,咳個不停。
許知醒腦海裏閃過了一些片段,想說,大概是報仇吧。
随後看到舅舅那張格外擔憂的臉,又給他拍着背沒吭聲。
這個世界上,面前這個人是真心對她好的唯一親人了。
“舅舅。”許知醒眼睛忽然有些紅了,“如果他們不願意給你交手術費的話,你就給我打電話吧,我不會讓你死的。”
舅舅順了那口氣,又忍不住笑,摸了摸許知醒的腦袋安撫:“說什麽傻話呢,現在有男朋友了嗎?”
許知醒為了讓他安心,低下頭錯開眼神撒謊。
“有的,他……很好。”
舅舅點了點頭,眼睛慢慢合上。
“那就好那就好,你的眼光不差,從你回來,就很獨立也很知道自己想要什麽,舅舅不擔心你。”
“舅舅睡會兒,你沒什麽事兒就回去吧,以後別回來了。”
他沒來得及吃她削的水果,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他今年明明才四十多歲,可頭發泛白的比同齡人更多,面容也更蒼老。
手指上的粗糙簡直不能看。
許知醒眼圈泛着紅,深深吸了口氣,才從醫院出來。
站在醫院門口,沒打傘,出來時雪都停了,此時又悄無聲息下了起來。
她就站在路邊,伸出手,冰涼的雪往手心裏落,又因為手心的溫度而緩慢融化。
手指在空氣中放了一會,就開始泛着紅,溫度也差不多快要失盡了。
她怔怔地看着大雪,看着路上來來回回的車輛出神。
過了許久,她剛轉過身,一眼看到路旁站着一個颀高的男人,戴着厚厚的圍巾圍住了一點下巴,黑色大衣,臂彎處勾着一件棉服,手裏撐着一把傘。
兩人的視線在空氣中交彙,許知醒站在原地,怔忪地看着遠處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的闵司行,眼底本快要壓下去的情緒又重新騰起。
眼圈瞬間泛紅,眼前都變得模糊起來。
她往前走了半步,眼淚承受不住重量順着臉頰往下掉。
沒再動,于是看着遠處的闵司行撐着那把傘,邁着長腿大步走向她。
最終站在她面前,雨傘撐在兩人頭頂整個蓋住了他們的身影。
男人解開身上穿着的大衣,把她抱入懷的同時,又把女孩擁入懷中。
聲音像是含着冷冽的風,卻極致地輕柔溫和,像是沒脾氣的哄人:“哭什麽?受委屈了。”
腰部一雙小手順着腰身,整個把他抱住了。
女孩那張哭的髒兮兮的小臉也貼在了他胸口處,幾乎埋在他身上。
抱的嚴絲合縫。
闵司行嘆了口氣,低着眸,伸出放在口袋裏暖了很久的手,指腹在人臉上擦拭着,把她的眼淚一下一下擦幹淨,又輕聲說:“只有我能欺負你,誰惹你哭告訴我。”
許知醒什麽都不想,就這麽抱着她,眼淚也都任性地蹭在他身上。
“沒人欺負我,你怎麽忽然過來了,你也沒跟我說。”
她紅着眼睛,鼻翼都在顫抖,但仰着頭看着闵司行的眼光又是灼灼的。
闵司行碰了一下她凍到冰涼的臉,說:“走吧,回去了,站在雪裏也不知道冷。”
于是許知醒戀戀不舍地松開了擁抱。
闵司行打的車,目的地是許知醒家,司機正巧送了上一個人來,中間幾乎沒有等待時間。
路上花費了半個小時的車程。
許知醒才注意到闵司行眼下的青色,抿着唇想,他是不是最近在趕戲,所以才能在今天回來。
是為了她嗎?
許知醒湊過去低聲問:“阿行,你昨晚是不是都沒睡,你困嗎?”
闵司行聲音沙啞慵懶,靠着後背,低眸睨着她:“有點。”
“你睡一會,到了我叫你。”
闵司行把玩着她的手指也沒松開,身子往後靠了靠,微微閉上了眼,從鼻腔發出了一個“嗯”字。
許知醒看着被他抓着的手,也沒反抗,反而往他那邊湊近,讓他能夠握的不用力。
車內很安靜,幾乎是話音落下的一瞬間,闵司行就睡着了。
昏暗的車後排,許知醒借着窗外時不時的流光描摹着闵司行的眉眼。
他似乎睡的不是很安分,盡管呼吸均勻,手上抓着她的力道卻沒松開,眉頭也緊皺着,仿佛在夢裏都是不舒服的。
他團着些身子,唇瓣很幹,沒有安全感,像是個受了傷的小獸。
此時,好似沒有任何攻擊性。
高中至大學的闵司行一直是這樣的,他那時整個人沒有絲毫淩冽氣質,那樣的随性讓人覺得很好靠近的樣子,長得帥人大方情商高,可他身邊的朋友又很少,表面看上去張揚恣意,骨子裏對誰都疏離。
其實除去他的工作,不光是許知醒喜歡圍着他轉,他的人生好像也一直圍着許知醒轉。
兩人黏在一起,偶爾讓許知醒都好奇沒有她的以前,闵司行是怎麽生活的。
許知醒抓着他的手,跟他貼緊取暖,視線移開往窗外看去。
平宜處于北方,雪總是很多很厚,冬天被有錢人賦予了很多浪漫元素,卻沒有人考慮過貧苦的人在冬天都很難熬過去。
許知醒又想到了自己家,畢業之後,她工作的地方距離家很遠,沒有辦法回來住,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回來了。
畢業的第二年,舅媽又給她打了電話,說話七拐八拐,最終暗示着說:“知知啊?你家那個房子你是不是平常不住進來,你要是不住的話能不能讓你表哥住一段時間?你也知道你表哥今年老大不小了,也是到了結婚的年紀了,但是現在的女孩都是要房子的,你就先讓你哥住幾天騙騙那個女孩,到時候結婚可能也要用一下,你放心結完婚我肯定讓他立馬搬出來,舅媽想着你也不住,那麽大一個房子放着多浪費。”
許知醒甚至沒有出租過,平宜也算是新一線城市,即便這邊地理位置不太好,如果選擇出租一個月也能拿到一兩千塊錢,但是那是她家,那裏是爸媽唯一生活過的痕跡,她不想被別人破壞掉。
收到這個電話時,許知醒也異常慶幸,她被警察送回家之後,從舅舅舅媽那邊把那筆賠償款拿來,買下了這個房子。
即便當時跟舅媽家關系僵化,她高中無所依,她也不後悔。
許知醒追闵司行的時候是很害怕的,她即便不愛交際,坐在班級中間的位置,四周女生課後聊天她都能聽到。
她們在争辯哪家奶茶好喝的時候,許知醒只是聽着那些陌生的名字,驚訝為什麽她們都能記住。
她們在聊某個動漫官方周邊在哪天預售,劇場版電影在什麽時候上映時,在拜托國外的朋友幫忙購買限量版日谷時,許知醒只是想到了家裏根本打不了的電視機,沒有網線,她每天的流量只夠跟闵司行發消息。
她根本聽不懂,在闵司行面前害怕暴露自己,任何絲毫的暴露都會讓她覺得擡不起頭。
人對另一個人的所有印象,都是在這些細枝末節之中堆積成型的。
她從十歲走丢,十五歲回來,高中自己一個人生活,沒有人教育過她怎麽樣的思想才是正确的。
車停在老小區旁邊的一條老路上。
闵司行睜開了眼,眼底帶着明顯的惺忪,或許是視線一瞬間沒有聚焦,眼睛裏卻映着許知醒的臉。
“知知。”
許知醒看着他,聲音很輕地“嗯?”了聲。
或許是緩緩回國了神,闵司行才忽然想起,現在已經不是大學了。
“到了嗎?”聲音沙啞,他清了清嗓音問。
許知醒嗯了一聲。
陰暗狹窄的車內後排悄無聲息,呼吸在昏暗中放緩拉長,司機停車打開照明燈,冷白的燈光從駕駛座上方映照過來。
闵司行只能看到許知醒低着腦袋的側臉,她的雙手交疊扣弄着放在膝蓋上,看上去格外不安。
闵司行靜靜看着她,過了兩秒,才問:“許知醒,這次,可以帶我回家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