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朔州前夜
朔州前夜
今天睡在車外,田柚是半夜開始發起燒的。
守夜一般是兩人一組三班倒,田柚和劉地排在了最後一組,前半夜便安心入睡。
周天是第二班,她坐起來喝口水醒過神來,唐伊卻是說,“你繼續睡吧,我不困。”
陸祈沉默,他爬上車頂找楊侃要望遠鏡,“換班。”
楊侃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只手。
一年前,也是這只手,扶着季言,骨節分明的手指沒有松開的意思,順着襯衫的袖子就能看到酒後愈發冷肅的臉,眼眸藏在鏡片後面,滿滿的都是戒備審視,仔細看還是能看出幾分醉意朦胧。
他幾乎在那一眼就動了心思。
陸祈把直朝自己身上撲的季言拉回來拎直,聲音是成年男人的低沉溫潤,就着夜風酒香,硬生生叫楊侃聽出幾分惑人的意味。
他說,“你是哪個系的?我在學校沒見過你。”
楊侃登時半邊身子都麻了,但是他也清楚知道,這位一眼直,動不得。
就像此時伸過來要望遠鏡的這條手臂,真直啊。
憋着股氣擡手在他袖子下面拉了一下,對方手臂跟着一沉,終于彎了。
楊侃滿意地将望遠鏡放到他手中,頭也不回下車。
唐伊守在田柚身邊,周天楊侃亦未寝。
不多時,見唐伊打開醫藥箱翻找,周天立刻坐起來,“怎麽了?”
“她發燒了。”
腿上挂着傷口上上下下折騰還能有好了?
田柚還睡着,臉蛋通紅,唐伊手持溫度表對着裹得嚴嚴實實的田柚,着實有些不知從何下手,就見她緩緩睜開眼。
閉上,又睜開。
“我發燒了。”
語氣篤定,情緒穩定。
幾分鐘後結果出來,超過38,周天翻出來個退燒藥先讓她吃了。
田柚窩在毯子裏,一副醫者自醫的冷靜,“都睡吧,根據我經驗,這一顆藥下去天亮就好。”
周天也點頭,表示是的,往常她生病都是這樣。她倆一個屋子住了七年,連對方什麽時間能燒到多少度都知道。
深夜再次安靜,除開劉地卻再無人入睡,各有各的原因。
楊侃頹廢地胡撸一把頭發,只恨這裏沒有根煙抽抽,末了打算還是睡一下吧,就看見田柚那邊又有些騷動。
“怎麽了?”他走過去。
唐伊一把合上田柚衣領,周天不動聲色擋了一下,回答他,“老田燒得更嚴重了。”
那她們在量體溫,楊侃了然,他自覺避嫌,走開好幾步才反應過來,霍然回頭。
我避嫌,你倆就不用?!
周天尴尬轉臉,視而不見,唐伊壓根就沒有給他一個眼神,她輕輕推了田柚一下。
田柚睜開眼頭暈目眩了幾秒,待看清眼前又覺得畫面有幾分熟悉,她默了。
“我發燒了。”
語氣篤定,情緒穩定。
又想了想,費解,“我陷入循環了?”
“別打屁了!”周天忍了又忍沒一巴掌拍上去,給她看溫度,“快40了,怎麽辦?看你這腿腫的,讓你亂捏傷口,這下好了,撕裂再撕裂,腫成豬腳了!”
田柚虛弱捂上耳朵,跪求師父別念了別念了。
接下來楊侃全程圍觀了一場醫者的極限自救。
田柚翹腿坐着配藥,藥瓶挂在車頂,她自己綁止血帶,單手消毒,單手紮針,要命的是她能單手中指按針頭,同時捏膠帶貼上,就這麽給自己挂上了消炎藥。
旁邊躍躍欲試的周天和唐伊根本插不上手。
這一瓶半小時起步,田柚剛準備小眯一會兒,就見楊侃站在不遠處笑出兩排牙,喊了聲學姐,對她豎大拇指。
救護床賽跑的記憶重現,田柚羞憤欲死半阖上眼,不想面對他。
唐伊低頭擺弄手裏的溫度計,水銀還停留在幾分鐘前田柚的體溫上。
“冷嗎?”她問。
不知道是不是田柚燒糊塗的錯覺,她發現唐伊看人的時候真的很專注,她瞳色偏淡,可每次對視的時候都給她一種黑白分明的感覺,就像行走在明暗交接的邊緣,自己行差踏錯一步,就會被卷入黑暗再也無法翻身。
好像更冷了。
她裹緊身上的大棉被,徹底閉上眼,“不冷。”
下面唐伊目光執着地籠在田柚的臉上不移開,楊侃回頭,就将陸祈高處的觀察抓了個正着。
黑夜中似乎暗流湧動,又像無事發生。
周天心中微嘆,她們選擇相信“倒數第一”的解題思路,真的對了嗎?
怎麽感覺關系越來越複雜了。
劉地睡夢間翻了個身,一臉懵坐起來,“你們怎麽都醒着,天亮了?”
周天,“……”倒數第三是對他最大的輕視。
他配享倒數第一。
第二天,早飯過後,田柚吞了一把藥片,頑強地單腿跳上車,“出發,去朔州!”
汽油,食物,水,廣播……她快要焦慮死了。
朔州是某省的熱門旅游城市,城市規模很大,依山傍水,地圖上看呈細長狀。楊侃高考之後去旅游過,對當地的景點如數家珍。
故而田柚跳上的是後排,跟楊侃坐在一起研究進城路線,陸祈作為最冷靜的“老大哥”接替了副駕駛的位置。
唐伊緊随田柚坐進後排,點劉地開車,“我昨晚沒睡好,你開。”
朔州中央由一條河分開兩岸,景點大部分都分布在郊外和河東側,田柚在城市地圖上做标記,另在一張紙上畫了草圖。
“只要我們從新區高速口下,就能避開人多的景點區域,而且那種景點也沒有我們要的東西。”
楊侃不得不潑下一盆冷水,“我只去過景點,河西就……只去過幾家不錯的飯店。”
“嗯……”田柚沉吟,那還是得自力更生。
唐伊看着地圖上那小小的一塊地方,接過田柚手裏的手繪草圖,寥寥幾筆,畫出了河西的主要街道。
唐伊繼續細畫,小夥伴們眼前一亮,“你去過?”
“我媽小時候住這裏。”
同學們震驚,之前問的時候主公怎麽沒提。
果然她下一句就是,“但是她上大學之前家人都意外沒了,之後她也沒回來過,這些是我這兩年在衛星地圖上看的。”
她輕描淡寫的這句話信息量極大,大家都不是沒有眼色的人,知道唐伊的家世複雜,識趣地都沒有糾纏追問。
田柚專注在手裏的地圖上,唐伊畫的地圖很簡單明了,明顯建築,主要街道。
好像從來沒聽她說過媽媽的事,是去世了嗎?她是懷着怎樣的心情一遍遍看母親故鄉的衛星地圖,直至爛熟于心。
田柚回避掉唐伊的目光,先誇贊了一番畫得好,“我看這座城市的規劃,好像河西是老城區了,是個什麽類型的城市呢?河西現存人口多嗎?”
“在她記憶裏,是個很安逸的小城市。”唐伊說這話的時候扭頭看向窗外。
或許別人不覺得,田柚心裏卻莫名其妙蹦出來一個想法。
唐伊說自己媽媽事情的時候,并不想面對她。
這個想法過于莫名其妙,尋不到前因後果,田柚抛到腦後。
記憶中的女人抱着尚且年幼的自己坐在秋千上,豪華的別墅,華麗的秋千,女人哼着歌,然後告訴她。
“媽媽長大的地方叫朔州,風景優美,屋舍俨然,百姓安居樂業,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
年幼的唐伊已經是情緒穩定的神,聞言只回應,“穿插了《桃花源記》,我看過。”
女人默了。
唐伊見不得她失望,又問,“能帶我去看看嗎?”
女人陷入長久沉默,一陣風吹進畫室卷落防塵布,畫中夕陽下老槐樹,爸爸媽媽吃西瓜,女孩逗小狗。
“伊伊,那裏已經沒有什麽東西是我的了。”
“沒有家人的地方,不再是故鄉了。”
所以她只身一人離開故土去了海城上大學,了無生趣之時接受了唐雲松情人的身份,她當年具體是怎麽想的沒說過,但唐伊能稍微窺見一些母親的心。
她是想要一份牽挂,一個孩子。
而唐雲松符合她的審美,又不會被婚姻束縛。
母親年輕的時候應該是有那麽一點愛唐雲松,但那不重要,她最愛的還是她自己。
唐伊轉過來的臉已經恢複冷靜,她道,“二十幾年間朔州發展旅游業,現在河西已經被旅游效應帶動經濟,單就河西一帶固定人口不會少于烏山,河東算上游客,估計兩倍不止。”
在烏山被喪屍圍車的畫面歷歷在目,而且他們此行目的在于搜尋物資,顯然是不存在繞開的可能。
“那就直接幹吧。”楊侃永遠沖在不服就幹第一線,劉地及時響應,“說幹就幹!”
田柚還在掙紮,“我們可以不進市中心,在邊緣搜了東西就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大不了再繞路走兩天去天陽。”
大方針初定,接下來是具體行進路線。
大商場首先排除,進去大概率只會得到各種奢侈品服飾包包無數,他們的目标是小吃街和超市小賣店。
唐伊就算是打印機,也不可能把整個城市每條街道都複刻下來,他們根據标志建築和住宅分布,大致推測幾條可能有貨的街道,制定了幾條行動路線,以及各種突發情況應對。
車子在山路上開了一天,下午時候終于找到一塊觀景平臺,居高臨下十分有安全感,衆人下車休整。
田柚挂着消炎藥還在完善行動計劃。
下午的時候她發燒反複,又燒到39度,現在退燒藥吃了人開始昏沉起來,用最後的精力合上筆記本對周天交待,“我睡了,吃飯不用叫我。”
飯後唐伊和周天幫她小腿換藥和拔針,睡着的人還是沒醒。
天漸漸黑了,他們需要在這裏留宿一晚,不知不覺大家都已經習慣露宿荒野。
山上夜裏有點涼,幾個人都披了厚厚的被子圍坐在一起,小動物一樣蜷縮着,準備就這個姿勢入睡。
今晚第一班守夜的是唐伊和陸祈。
田柚被安置在車裏睡着,車門敞開,唐伊就靠在她身旁,隔一會兒探探額溫,見溫度終于退下了,才稍放下些心。
陸祈看着她夜裏愈發蒼白的臉,想起白日裏的話題,十分不忍,“能來到朔州也算緣分,你媽媽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你。”
“學長。”唐伊禮貌客氣,“謝謝。”
低頭看到那張熟睡的臉,又鬼使神差地想,她大概只會怨我,不聽勸阻,一意孤行。
帶喜歡的女孩回她的房子不說,還帶回她兒時的故鄉,如果她還在,說不定會氣到一巴掌扇過來,罵自己惡心。
不過那樣自己就可以緊緊牽住心愛之人的手,傷痕累累擋在她身前,對母親說——就算是死,我也不會放開她。
想到這裏,唐伊愉悅地笑了,既然刻意的回避讓患處隐痛難忍,那她就狠下心将皮肉撕開,一次又一次,心裏居然是一陣陣扭曲的快意。
陸祈看着她臉上突如其來的笑,以為她是過于難過的自嘲。
唐伊的家事陸祈算是隊伍裏知道的最多的,他着意去打聽過。
豪門私生女,一個人住在冰冷的別墅裏,陸祈可以想象她有多思念母親,就有多恨親生父親,她冷聲冷氣叫着父親的名字,想必還是怨恨的。
陸祈平日最擅長維護場面,此時面對唐伊卻搜腸刮肚不知如何安慰,憋了半晌,他也只能說,“父母都是愛子女的,他們一定也希望看到你平安。”
他看自己的眼神都是同情和憐惜,唐伊知道他是好意,但她不喜歡。
劉地和楊侃又在夢裏打起來,不知是誰一腳踢在車上,田柚被驚醒了。
多了一個人聽,陸祈不好意思再說,拿上望遠鏡走到另一邊去警戒。
田柚接過泡好的麥片小口喝着,因為之前高熱臉上尚有紅暈,抱着杯子縮在被子裏格外乖巧可愛。
唐伊突然問,“你覺得我可憐嗎?”
田柚滿腦門問號。
“她19歲時想要個自己的孩子,所以做了唐雲松的情人,大學剛畢業就生了我這個私生女,唐雲松偶爾會露面,直到大一那年我媽媽生病去世,他再沒出現過……田柚。”她問,“你怎麽看待我?可憐嗎?”
她問得鄭重,像是索取某個誓言,田柚亦放下杯子正視起來。
雖然老周總是吐槽她腦回路清奇,但她忙着學習工作兼職玩游戲之餘,偶爾也會思考人生的。
唐伊的情況她從前不了解,但這一路上接觸下來她心裏有些七七八八的猜測,甚至猜到的可能比她今天說的還要多。
“你媽媽她……最後痛苦嗎?”
唐伊想了想搖頭,病程很急,前後不過三個月,當年的她想不通怎麽會有人那麽快就被抽空了生命,像所有綻放期短的花,美麗又轉瞬即逝。
她恨為什麽連挽留的時間都沒有。
不過後來又接觸了一些人和事,她見過許多人重病多年被折磨到不成人形,又有些釋然,至少母親美麗一生,掉落枝頭從未枯萎。
“她臨走前,說想通了很多事。”唐伊說,“除了不放心我,算是了無牽挂,一生無悔。”
田柚其實很容易被情緒感染到,不禁也有些難受,“那她活着的時候有日日跟你生活在一起,生活富足嗎?”
“将近二十年我們幾乎沒分開過,雖然不能用本名去賣,但她的畫很值錢,而且唐雲松給房給車給錢。”
“她愛唐雲松嗎?”
她沒有用“你爸爸”這個稱呼,而是跟自己一樣直呼其名,唐伊已經意會了她的态度,心中登時軟成一汪水。
她笑着回答,“多少有一點吧,但她最愛自己,再加個我?”
“那很幸福啊。”田柚認真道,“你們倆都只跟最愛的人一起生活,有熱愛有事業還有花不完的錢,至于唐家人,你都當他們是路人吧?”
田柚晃了晃受傷的腳,“富婆,你真的在意私生女這三個字嗎,有錢有閑還早早有了事業,問我你可憐嗎,有點凡爾賽哦。”
唐伊嘴角快要壓不住了。
突然有些遺憾,要是能在媽媽活着的時候就把她帶回家裏,媽媽如果說她們惡心,田柚會說什麽。
——惡心,什麽時候開始的,吃了什麽?吐過嗎?血常規先查一個。
唐伊要被自己的腦補逗笑。
田柚仔細看着眼前極力忍耐着什麽的臉,發自內心感慨,“其實在學校裏我看過你的畫展,那時候我就覺得這個叫唐伊的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你的世界很大很空,但只裝真正愛的東西。”
“現在想飙車和射箭還真适合你,勢如破竹穿透一切,這世上本來就沒有能困住你的道路。”
唐伊沉默,拿得起放得下。
帽子戴得可真高。
若是自己掉進她懷裏,不算拿起來的,不放下也沒關系吧。
就見田柚托着下巴又想了想,“另外我覺得叫你私生女不太準确。”
她落地有聲,“明明唐雲松才是那個私生爹!”
唐伊終于忍不住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