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029
夜莺啼柳,皓月當空。
他眸色烏沉沉的,映在皎潔的清輝下,如濃墨洇染。
雖說這眼神并不狠戾,但許是場景有些相似,此般對望,綏寧忽就想起許久前做的那個預知夢,繼而有些脊背發涼。
方才在大殿內所言埋伏一事,不過是她杜撰,她并不知是否有埋伏。
所以,若他連埋伏圈都沒遇到,那今日的刺客到底是何方神聖,才能近他的身?
那傷口明顯是匕首劃出來的。
關于如何辨別傷口,當年舅父都是教過她的,而李承煜大抵全然沒想到她會識得,所以毫無掩飾展露在她面前。
綏寧不得不懷疑,那刺客該不會就是他的同夥吧?
他們想要她的命,而這個男人祭出苦肉計幫自己人打掩護。
腦中如是思忖,綏寧一步一步朝前走,藏在袖中的手指默默攥緊,脊背上已然微微冒出冷汗。
眉心一跳,她猛然就扪心自問:他是不是也想殺她?!
夜色岑寂,男人站在宮門前,半身籠上月光,半身罩在陰影之下,清冷桀骜。
特意在此等候,李承煜本以為,她定會像只小蝴蝶一樣撲過來,滿臉喜悅,眸中盛滿星光燦爛。
可這人今夜不知怎麽回事,步子很慢,神情也很平靜。
他仿佛在她眼中瞧見了驚慌害怕,但轉瞬即逝,緊接着是猶疑不定,直到快行至跟前兒才顯露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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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煜不由地想,這難道就是女人與生俱來的情緒多變??
在朝他走來的這段路,綏寧仿佛在腦子裏經歷了一場爾虞我詐,但最後,她想明白了——
今日若非他眼神的轉變給了提示,她覺得自己是沒法兒那麽快反應過來的。
所以,這個男人應當不會窮兇惡極到,想要她的命。
知道自己性命無虞後,綏寧便又笑開了花。
“将軍用過晚膳了麽?”停在男人面前,她溫聲關切。
“嗯,”李承煜尤在打量她,直接道,“微臣送殿下回府。”
“好!”綏寧彎眸,與男人并肩出了宮門。
暮霭沉沉楚天闊,圓月高懸,與萬家燈火交相輝映。
馬車踩着辚辚之聲徐徐前進,綏寧靠在車窗一側,一擡頭就能瞧見随行在外的男人。
月華皎潔,給他巍峨身姿鍍上冷輝,綏寧安靜欣賞,目光緊緊攫着那張棱角分明的側臉。
明明兒今日上午,他還百般抗拒,這會子倒是主動陪在她身邊了。
綏寧不自覺微笑,但笑中又帶着些苦澀。
與其說主動,不如仍舊将其稱為被迫。
一是做給帝王看的,二是當真怕她半道兒上再遭遇何許不測。
他怕給虎豹騎惹麻煩,更怕給他自己惹麻煩,如此,便只能被迫留在她身邊護送。
綏寧有些慶幸,慶幸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長公主,能将這樣芝蘭玉樹的男人困在跟前兒,供自己欣賞。
同時也感到十分不幸。
不幸哪怕她已毫無保留獻出自己,也仍舊得不到他的垂憐,在他眼中,像她這樣的紅顏禍水,不過就是個累贅。
綏寧這些小心思,李承煜自是半分未覺,而他內心所想,綏寧也只猜對了一半。
他确實擔心這位金尊玉貴的長公主再遭不測,然更多的還是愧疚。
雖說已經在竭力勸說自己,但李承煜只要一想到,她對自己毫無保留的信任,她眼底熾熱如火的星光,與她在帝王面前的竭力維護……
這諸多種種,都讓他無法狠下心來。
夜風微涼,自衣袍流淌而過,男人騎在馬上,腦中思緒久久未能平靜。
而那人也反常得很,居然一聲不吭。
耳畔遲遲未有熟悉的嗓音傳來,反倒惹得他有些不适應。
到底是沒忍住,李承煜朝車窗轉過了頭去。
黯淡的光線裏,小姑娘正在注視着他,清澈眸中銀輝閃爍,猶如浮光躍金的湖面,好看得緊。
她眼神柔柔的,仿若含了一汪溫水,春情湧動,楚楚生姿,竟是瞧得男人內心咯噔了下。
“殿下今夜倒是很安靜。”不動聲色開口,李承煜道。
“合着将軍平日都嫌本宮聒噪?”以手支頤,綏寧眨了眨眼。
“……”他并非此意。
“殿下是在責怪微臣未有保護好您?”薄唇微抿,男人神情裏帶了一絲試探,但仍舊覺不出情緒。
“将軍為本宮受了傷,本宮豈敢責怪?”搖了搖頭,綏寧微笑道,“你的屬下保護了本宮,那就夠了。”
她今夜的氣質太過随和,也十分令人不适。
若是只有前一句還好,但她偏生補了後一句,可不就是在責怪?
“駕。”繼續在月色下馭馬前行,李承煜不由地想,她若對他感到失望,那便會想要遠離他對吧?
這不正是他想要的麽?
可為何,他此刻莫名覺得心頭有些堵……
白日裏那股子異樣再度油然而生,屬實奇怪得很。
心裏正較着勁,耳畔忽地傳來小姑娘的聲音:“那将軍日後會保護本宮麽?”
清淩淩的,帶着那麽些小意溫柔,聽得男人一愣。
少頃,他才開口答道:“守衛皇城是微臣的職責,殿下只要在這汴京城內一日,微臣自然會竭盡所能,護您一日。”
沉朗清正的嗓音随風入耳,綏寧盯着他的後腦勺,眼底的光逐漸暗了下去。
她想要的不過一個“會”字,哪怕是敷衍,也比這些冠冕堂皇之言聽着舒心得多。
對前途未蔔的恐懼徹底籠上心頭,酸酸脹脹的,讓她再不想多言,只安安靜靜地,将目光飄在沿街的夜色裏。
李承煜能覺察出她情緒的低落,可他并不認為自己的答複有什麽問題。
她遲早要被送出汴京的,屆時彼此就再無瓜葛。
而他當年在蘇璟面前發的毒誓,也絕非诓騙之言。
早在父兄殒命之後,他便已如行屍走肉,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是報仇。
只要能手刃奸邪,哪怕當真死無葬身之地,被挫骨揚灰,他也全然無懼。
所以,他不願與人牽扯糾葛,更給不了她一絲一毫承諾。
“駕。”噠噠的馬蹄聲回蕩在長街之上,伴着彼此紛亂的思緒漸行漸遠。
雲層緩緩向東流逝,就像湧入江海的滔滔白浪。
夜色岑寂,無暇月光透入窗棂,映出滿室幽阒靜谧,牆上的燭影輕輕躍動,照亮寝殿內的金碧熒煌。
沐浴完,綏寧來到貴妃榻上抱膝而坐,長發如墨披散,仿若綢緞,映在燭光下皛皛發亮。
安神香袅袅,氤氲鼻間,卻半點壓不住心頭慌亂,綏寧将腦袋埋進臂彎裏,眼眶酸澀。
胸口瘀滞得慌,她覺得好累,有些快堅持不下去了。
手指緊緊攥着衣袖,她将自己浸在荒蕪之中,耳畔只有牆角徐徐滴落的更漏聲。
半晌之後,綏寧站起身來,攏了件披風,朝小祠堂而去。
平日裏遇到煩心事,她都會來此同母妃說說話,照舊點上三炷香,綏寧俯身拜了三拜,随即将香插在了香爐裏。
除了母妃的牌位,旁邊還立着一鼎小牌位,那是她的胞弟,年僅八歲就葬身在了禦花園冰冷的湖水裏。
每每思及往事,她對蘇璟的兄妹之情,都會更淡一分,時至今日,早已如墜冰窖,再激不起絲毫溫情。
其實自打遇見李承煜那時起,她便覺得,王朝易主于己而言,或許會是一件好事。
這将成為一個契機,一個助她逃脫蘇璟鉗制的契機,她若不再是公主,那便可以追尋自由,回到親人身邊去。
李家三代忠良,家風朗正,綏寧想,哪怕李承煜心中再恨,也絕不會拿黎民蒼生去做賭。他選出來的應當會是一位好帝王。
至于那人到底是誰,其實她已有些微決斷,但此事與她無關,也輪不到她僭越。
她所求的僅是活下去,平安抵達嶺南,回到親人身邊。
檀香紹缭,綏寧攏了攏披風,竟是在這密不透風的暖閣內覺出絲絲涼意。
又或許,于她而言,整座汴京城早就成了一個冰冷的囚籠。
擡眸注視着立在上首的牌位,綏寧仿佛又瞧見了那襲赭色戰袍的衣擺在風中輕揚,男人行至旌旗之下,金光籠罩,猶如勁松挺立。
綏寧不由忖度,他肩負滅門之仇踽踽獨行于這人世間,應當也會覺得很冷吧?
忽而生出幾分感同身受,他們二人,其實都挺不容易的。
可這男人太過冷漠疏離,拒人于千裏之外,不需要她獻上的溫情,亦不會予她絲毫溫暖。
“母妃,皎皎不能放棄對不對?”她聲音很輕,落在寂靜房內,悠長缥缈,像詢問,也像是自我鼓勵。
古人有雲,只要锲而不舍,鐵杵方能磨成繡花針。
只要有一線希望能逃離枷鎖,她就得堅持下去,她要回家!
-
送綏寧回府後,李承煜徑直去了開封府衙。
多事之秋,且慕遲就在府衙修養,為了防止那群不要命的闖來對峙,還是留在此地最為妥當。
燭燈昱昱,在地面拉出一抹颀長的影子,李承煜沿着書架前行,試圖找幾本最新入庫的兵書。
一排排直立的書籍,無不是莊重嚴肅,以至于其中躺着的一本花裏胡哨尤為醒目。
李承煜湊近一看,恰是見封皮上寫着“避火圖冊”四字:“……”
這群混小子是愈發不像話了!居然能把這種書順手丢在此處?
眉宇一斂,男人面露不悅,緊接着就別開視線,繼續朝前走。
但沒走幾步,他又折了回來……
現已散值,開封府內四處幽靜,廊下懸挂的燈籠随風搖晃,投下滿地光闌。
李承煜抱着三本兵書回到主位上時,已是小半個時辰後。
男人落座,燭光斜射而來,恰是映出一張五官英挺的玉面,與耳後尚未消退的薄紅。
兵書擺在桌面上,他撐着眉骨出神,久久未曾翻動一頁。
腦子裏全是“鮮嫩花苞,濕潤嬌靡,桃溪淺處不勝舟……”
這些避火圖冊上所述之言,恰就與今日所見如出一轍。
無論是她撅着臀,還是擡起腿對着他時,書中描寫之景都十分清晰地呈現眼前,此刻想起,尤在不斷沖擊着他的神經。
情/欲磨人,果然是這般道理。
若是再發展到鴛鴦交頸,雲尤雨殢,內裏那股子暗火便如燎原般竄了起來,壓都壓不住。
一掌按住即将升起的躁動,男人沉着臉起身,闊步去了庭院裏。
李承煜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控制力,眼下十分後悔翻開那本避火圖冊,想來還是太過血氣方剛,抵不住誘惑。
于是,虎豹騎的兒郎們便在這本該休養生息的大好夜晚,聽見外頭傳來了利器破空的呼嘯聲。
廊下,清風徐徐,燈影流轉。
大壯靠在廊柱一側,嗑着瓜子道:“将軍臂上有傷,怎的還在這練槍呢?”
“誰知道呀?”往簸箕裏吐了口瓜子殼,靠在另一側的緒風道,“自打遇見長公主,将軍的心思是愈發難猜了。”
蘆葉槍通體雪白,在月色下泛着寒芒,猶如星奔川骛,每一次橫掃都帶着氣吞山河的兇猛淩厲。
槍鋒過境,震得四周草木紛飛,恰似滿院東風,海/棠鋪繡,梨花飄雪。
“啧,果真是如龍在天,潇灑非常,怪不得把人家兩姐妹的魂全給勾走了。”負手在後,緒風滿眸欣賞,如是感嘆。
一個公主,一個郡主,這還真是不太好辦吶!
李家父子慣使長/槍,大抵是骨子裏流傳下來的野性,手握銀槍之時,李承煜便再無暇去思慮其他。
他整個人沉浸在一種快意恩仇的淋漓暢快之中,像是歸山的猛虎,身影迅疾,快如閃電,收招時,槍尖嗡鳴不息。
呼吸急促,衣襟早已被熱汗浸/濕,男人高大的身影立在夜色裏,陽氣蓬勃,卻也孤冷桀骜。
站在原地平靜了會兒氣息,待熱汗幹透,他将槍放回兵器架上,轉身去了浴房。
蟲鳴窸窣,清輝遍地,屋檐下挂着的燈籠随風搖曳,披了來人滿身光華。
房內燭燈高照,不多時,水面上映出的巍峨身姿緩緩沒入水中。
男人一張俊面籠罩在熱氣之下,頭頂逐漸聚成一團淡淡白霧。
本以為自己已經恢複平心靜氣,未承想,方才不過是摸了下那塊質感同她肌/膚一般細膩的青玉,眼下腦子裏又開始走馬觀花。
一對花房晃來晃去,在他眼前蕩開一圈又一圈波瀾,令人頗想掐住其下楊柳,攫住兩條玉枝。
對如此妖嬈的嬌花撥春探幽,應當會十分的妙不可言。
水溫轉暖,而其周身卻愈發滾燙,李承煜靠在水中,屬實難以平靜。
男人擡頭,睜眼往下一瞧,果然如同今早那般,又起了反應。
他覺得自己好像中毒了……他居然已經開始肖想與之合/歡之事??
一定是瘋了!
搭在浴桶兩側的手緊握成拳,男人面色逐漸覆上冷霜,陰郁非常。
他想,明日定要下令徹查,若是誰再敢把那些淫/穢之物帶來府衙,統統軍法處置!
深深呼吸了兩口氣,李承煜到底是站起身來,對自己上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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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沒有訓練,是以用過早膳沒多久,李承煜就去了主位處理公務。
昨兒個念了許久清心咒,終于讓腦中恢複古井無波,他端坐桌前,一派雅正之姿。
庭院裏朝晖漫照,翠葉蔥茏,碎陽流轉進廊下,熠熠生輝。
沒過多久,緒風走了進來,通禀道:“将軍,長公主殿下來了!”
昨夜還愛答不理,今兒個居然主動找到府衙來了?
男人眉宇微微上挑,面上閃過一絲連他自己也全然未覺的舒暢之色。
沉聲開口,李承煜回道:“就說本将軍在忙,無暇見客。”
“殿下是來看望慕遲的。”緒風緊接着道。
話音落下,廳內陷入寂靜,一瞬過後,坐在上首的男人才再度出聲:“嗯,讓她自己去吧,本将軍沒空。”
雖然接得挺順,但緒風覺着,這味道很不對勁。
将軍方才應當是并未料及才對?
心下掂量了會兒,緒風又道:“慕遲這會子還躺在床上呢,長公主單獨探望,不太妥當吧?”
“你跟着去就是了,有何不妥?”男人如是答,語氣很是冷淡。
“可長公主親自來慰問下屬,您身為主官,好歹得接待一下吧?”
手裏端着文書,擋住了他整張臉,以至于緒風全然瞧不見其神色。
像這種立在神壇之上的人,總得有人給他鋪好路才肯稍稍放下驕傲的自尊。
緒風自覺,他這些話已經至少能砌好幾個臺階了,但對方還是穩坐如鐘地甩來一句:“本将軍很忙。”
于是,緒風只好無奈道:“好的,那屬下告退。”
待腳步聲遠去,房內恢複幽阒無聲。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落在旁邊那本般若心經上。
十分緩慢地敲了三下之後,他到底還是放下文書,起身走了出去。
回廊之上,綠影蔥茏。
緒風這才剛行至拐角處,一側眸就見身旁多了道筆挺如松的身影。
少年疑惑道:“将軍這是……上哪兒去?”
“你說得對,本将軍不能恃寵而驕,目無尊上。”男人目光直視前方,答得那叫一個正義凜然啊!
見此,緒風屬實想笑又不敢笑,連忙點了點頭,附和道:“嗯,将軍想明白了就好。”
二人身量都很高,腿很長,沒過一會兒就走到了西苑。
綏寧早已進入房中,而北雁等人候在門外。
遠遠瞧見這道威嚴冷肅的身姿,北雁僵了僵脖子就想通禀,卻被男人一個眼神極快制止。
如此,北雁只好颔首行禮,保持靜默。
男人在距離房門兩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而緒風雖說略感奇怪,但也緊随在側,未再往前。
“你現在感覺如何,可還有哪兒處不适?”少女關切的聲音從房內傳來,溫溫柔柔的,仿佛比廊下拂過的微風還要和煦三分。
李承煜安靜聽着,眼底無波無瀾。
“末将已無大礙,好生休養便會痊愈,有勞殿下挂念。”慕遲緩聲答,雖說嗓音帶着些啞,但氣息還算平穩。
“真沒想到,你居然就是當年那個小少年呀?”
綏寧語氣帶着些歡快,顯然是對重逢故人表示喜悅:“本宮一直覺得你眼熟,可惜就是記不起來到底在哪兒見過。”
“不過一面之緣,殿下忘了也正常。”慕遲語氣溫和,如是給她找補。
“應該說是你變化太大,所以本宮認不出來,”綏寧笑了笑,音色愈發輕快,“你似乎比三年前更加好看了!”
這話落在耳中,北雁站在門外,不由咽了口唾沫。
又來了,長公主這毛病怎的還沒改呢??
悄悄擡眸,只見立在對面的男人眉宇輕攢,稍稍黑了下臉色。
北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