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038
綏寧打小兒養尊處優,再是堅韌也受不住在野外折騰了一整日。
不知何時染上的風寒,正說着話,忽然之間體力不支,她便暈了過去。
李承煜将人送回行宮,待太醫落定,就徑直去了蘇璟那兒。
帝王昨日已經發過火,且見他負了傷,故此态度還算和藹。
回禀完畢,二人寒暄了幾句,李承煜便也回了住所休息。
轉醒之時已是黃昏,男人坐在床畔,伸手接過緒風送來的情/報。
傅寒聲的底細已經查清楚,他快速掃了眼,緊接着就是一聲冷笑:“竟還做私鹽的買賣,想必朝中藏着不少人,難怪如此色膽包天。”
緒風大概知曉昨日之事乃這人想擄走公主,而将軍的反應明顯有些不對勁。
早已琢磨了小半日,他這會子屬實是按捺不住了。
含蓄地笑了笑,緒風試探道:“将軍昨夜與殿下可是孤男寡女,這月黑風高的,不知您二位的關系可有更進一步?”
話音落下,房內陷入沉寂,須臾之後,男人擡眸,陰恻恻地掃了過來。
“上回的事本将軍還沒同你算賬,若是這副将一職不想當了,那就去馬廄,如何?”
上回的事,指的便是“冷面閻羅沉迷溫柔鄉,親手喂大美人吃飯”那一樁,如今在虎豹騎內部,可謂傳得是繪聲繪色。
緒風摸了下鼻尖,顯然不想淪落到被丢去刷馬,連忙識相道:“屬下想起還有公務沒處理,您再好生休息會兒,屬下先行告退。”
少年忙不疊逃了出去,門扉“吱呀”一聲關上,而李承煜揉了揉眉心,卻是忍不住思索方才那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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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進一步?
若僅是昏迷時被這丫頭輕薄也就罷了。
可溫泉中的他十分清醒,卻并未抗拒那雙巨/峰,且還對她動了口。
他們之間,到底是不清白了。
觀星臺夜夜設宴,歌舞升平,李承煜并未參與,只獨自在房內安享靜谧。
雲層緩緩向東流逝,待日落西山,月芽初現,便又是一日落幕。
用過晚膳,男人此刻正坐在書桌前看兵書。
燭火熠熠,照亮他疏朗的眉眼,沒過一會兒,房外又響起了敲門聲:“将軍,青禾求見。”
本以為又是緒風,忽然間聽見她的聲音,李承煜愣了愣,旋即才起身去開門。
“何事?”
廊下挂着燈籠,光輝投落,恰是灑在男人清隽的面容之上,每逢瞧見他這張臉,哪怕再是冷漠,穆青禾也心下漣漪泛濫。
颀長的身姿俊挺而立,顯然是沒想讓她進門的意思,穆青只好稍稍歪頭,朝他使了個眼色。
眉宇稍斂,李承煜默了片刻,到底是側開身子,讓她進了門。
夜色如墨,天際一輪明月高懸,清晰地挂在敞開的窗扉外。
任由對方站在房中,男人離得很遠,眸中映出皎皎清輝,矜貴疏離。
穆青禾望着他,緩聲開口:“屬下讓将軍同長公主保持距離,全然是為将軍的前程着想,忠言逆耳,還望将軍多少能聽進去些。”
本以為是北邊來了什麽機密,就這些鬼話,居然也敢要求他進門相談?
眉宇微蹙,李承煜霍然轉身,神色很是不悅:“穆校尉這是對本将軍有意見?”
“屬下不敢。”
穆青禾連忙颔首,态度愈加恭謹道:“屬下只是想提醒将軍,若是被王爺知曉您與長公主糾纏不清,且讓她懷有身孕,您覺得王爺還會百分百信任您麽?”
“她可是蘇璟的親妹妹,與咱們,是敵對方。”
緒風雖是明顯偏頗,但他的話倒是尤為言之有理,身為下屬,她不能僭越這個男人的私事,所以,這一回,她得将大局擺出來說。
但穆青禾也并不知自己這話是否奏效,畢竟對方自始至終平靜無波,連神色都未曾變一下。
他就這麽目光幽沉地盯着她,然後薄唇輕啓:“本将軍一心向佛,又豈會囿于情愛,穆校尉這是在庸人自擾。”
冰冷如霜的語氣,不帶一絲一毫溫度,給人的感覺便是他對這世間無情無欲,她的話不過是無稽之談。
若在之前,穆青禾自然拿不準,但就他今日的反應來看,他對那個女人絕非還是漠然與排斥。
無論是出于自己的私心,還是對郡主的忠誠,與對大局的顧慮,她都必須竭力阻止。
朝前邁步,穆青禾從身前取出一本冊子,放在書桌上道:“這是長公主之物,乃屬下偶然拾得,将軍看看就會知曉,那人女人對您到底是多麽龌/龊的心思。”
“屬下簡直不堪入目。”咬字很重,穆青禾滿臉都是嫌惡,說完,她便請辭退了出去。
李承煜冷漠地杵在原地,直到房門緊閉,耳畔恢複鴉雀無聲,他才垂眸打量,繼而邁步靠近。
“撩夫手劄?”拾起小冊子,目及首頁內熟悉的娟秀字跡,男人神情漸次微妙。
李承煜一直篤信,那丫頭的腦回路十分清奇,她總是殺他個措手不及,同時也帶來不少意外。
但他萬萬沒料到,為了拿下自己,她竟是準備了這樣厚一本攻略。
前面記載的不過喜好、行蹤與生活習性之類,哪怕是那些如何勾/引他的雕蟲小技,其實都還算能接受,至于後面的,那便當真是不堪入目。
她居然給彼此寫了整整半本的春閨秘事,細致到具體某處,如何循序漸進、登峰造極,甚至還有持續時長……并且取了一個仿若劍譜般的雅稱,叫做“戲龍十八式”。
而冊子最後,一副鴛鴦交頸赫然入目,畫的正是他們二人:“……”
李承煜目光呆滞,這會子算是明白那丫頭的技巧都是從何而來。
玉女掌中術、雪峰納神針……目及此,他竟是不由得放緩視線,一字一句仔細品讀。
隐秘的沖動已然崛起,男人愈發燥/熱,那諸多場景又在腦海中猶如潮水,持續沖撞着他的神經。
深雪般的顏色緊緊裹住他,小狐貍在水中忽上忽下,滿面嬌容。
穆青禾特意來送冊子自是想要借此惡心他。
若是從前,保不準甫一翻開春閨秘事,這冊子便在他手中化為碎屑。
可如今,他已經嘗過甜頭,眼下的思緒居然是——
每一招都想同她試一遍。
李承煜覺得自己多半是瘋了。
一掌将冊子拍在桌上,男人轉頭,去看窗外夜色。
碎如殘雪的月光傾灑而下,在屋檐上鍍了一層銀白的光亮。
他卻只覺分毫不及那丫頭的滿身玉肌,光是飽覽,都讓人沉醉其中。
攏了攏掌心,李承煜已然有些懷念攫住她腳踝的滋味,若能四下游走,定然美妙得很。
呼吸微沉,他覺察到原本古井無波的內心已被擾亂。
可穆青禾說得沒錯,他們不是一路人,等到了兵戎相見的那一日,她說不定還會恨他。
摁在手劄上的大掌握緊,男人阖眸,開始整理腦中紛亂的思緒。
食色性也,而他正值血氣方剛,面對這麽一只迷人的小妖精,難免會亂了道心。
他想,自己眼下的躁動,大抵全都是出自于性,這種低階的情愫不叫動心,更加不能稱之為喜歡。
而若是繼續沉溺,那便是中了那丫頭的圈套。
所以,他得讓自己冷卻下來,絕不能被世俗之欲束縛。
青銅連枝燈高高懸起,驅散了夜裏昏沉的暗色。
燭光籠罩全身,李承煜在清寂中靜坐許久,所得出的最佳之策便是——遠離她。
沒有接觸,自然也就勾不到他的心神。
于是整個春狩的餘下兩日,綏寧便再未見過這位本該随行護衛的骠騎将軍。
哪怕是她昏睡了整整一日,因風寒而卧病在床,也換不來這人的一面探望。
虎豹騎那頭給的說辭,總是“将軍在全力追蹤刺客,脫不開身,還請殿下見諒。”
那些人害他中箭,這人有仇必報,勢必要親手擒拿歸案,綏寧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她也頗為體貼地回應:“将軍辛苦,那這些補品就勞煩各位備給他服用,還請将軍務必保重身子。”
可一直到回京,接連遞了數日的帖子都仍舊瞧不見人影後,綏寧便知,這男人是在故意躲她了。
綏寧親自去過金吾衛的府衙,以及開封府,得到的回複都是“将軍出公差,眼下不在汴京城。”
聞言,綏寧自是好奇都是哪些人跟着他,騎兵倒也實誠,一五一十地答了。
除了緒風、慕遲等熟悉面孔,還有好幾個綏寧連名號都沒聽過的。
而在“穆校尉”三字入耳時,綏寧其實也就沒再仔細聽下去了。
宮裝明豔,珠圍翠繞,她在清風紹缭的暖日下陷入沉默。
但也不過片刻,綏寧便舉止娴雅地轉身,領着她的儀仗揚長而去。
于是,之後的第七日,她也沒再繼續給他遞帖子。
但“出公差”一言并非诓騙,任務領得匆忙,李承煜在回到汴京城當日的傍晚就帶着人出了城門。
待事了回歸時,已經是第七日的黃昏。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天邊早已鋪開爛漫雲霞。
開封府側廳,緒風走進來時,正是瞧見自家将軍站在書桌前,捏着一張綴金描紅的拜帖出神。
含蓄地清了清嗓子,少年湊近道:“今日殿下并未給您遞帖子。”
他音量壓得低,但仔細一聽,便能覺出語氣裏的戲谑之意。
李承煜分毫未搭理,面上依舊無波無瀾。
緩緩放下拜帖,少頃,男人轉身往外走:“本将軍有點事,無需跟着。”
見狀,緒風連忙出聲道:“将軍莫不是想翻/牆進公主府?”
不知是否恰中內心,還是嫌他聒噪,闊步行至廳中的男人驀然頓住,轉頭瞪了過來。
“那個,将軍,”少年劍眉微挑,挺直了脊背道,“方才暗衛來禀,說長公主殿下去了喬松閣。”
他這可是設身處地為對方着想,免得讓其撲了個空。
“你手下的人如今已經這麽閑了?”男人斂眉,臉色愈發難看。
咱不知将軍因何動怒,咱也不敢問。
含蓄地笑了笑,緒風趕忙道:“将軍,這就是您的不對了,咱們虎豹騎被罰巡守皇城三月,暗衛留意長公主的行蹤,那是職責所需啊!”
聞言,李承煜明顯愣了下,在外奔波了好幾日,他确實一時半會兒沒記起來。
“将軍您別多想,”緒風來至跟前兒,繼續道,“殿下去喬松閣,多半是去買醉的。”
“據說她點了好幾壇上好的陳年佳釀,也沒翻誰的牌子,就只讓人将酒都送去了飛檐臺。”
買醉?
心下斟酌這二字,李承煜眉眼微垂,不由得陷入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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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沉,視野所及的範圍逐漸暗了下去。
夜幕随之降臨,汴京城華燈初上,目之所及處,盡是一片火樹搖紅。
新寧坊繁華富庶,地勢較高,從喬松閣內的飛檐臺遠眺,萬家燈火盡收眼底。
綏寧并不勝酒力,一壇子果酒下肚,整個人就已經暈乎乎的。
軟紅香土與漫天繁星交相輝映,在她清瑩的眸子裏彌漫開一片波光潋滟。
小姑娘趴在案上,宛若蝶翼般的鴉睫頻頻眨動,漆黑柔順的發絲揚在風中,宛若雲霧。
頭一回飲下這般多酒,哪怕是鮮果釀的,也讓她全然瞧不清眼前的景致。
說好的喝醉便能忘卻一切,讓人不再憂思,可為何她眼下更加難受了呢?
腹中翻滾着的熱浪仿佛一路席卷至心底,灼得她胸腔瘀滞,甚至連眼眶也陣陣發酸。
“李承煜,本宮……讨厭你!”眼前仿佛正就呈現出男人那張臉,綏寧玉指虛點着他的輪廓,喃喃自語。
原來她以為的患難與共,于他而言,全都是徒增的麻煩。
畢竟若非為了履行職責,他壓根就不會受傷,也更加不會被困在野外。
像她這樣的大累贅,也難怪他避猶不及,想着法子逃離。
喉間有些幹渴,綏寧試圖倒酒,卻發現早已空空如也。
咽了咽口水,她索性将酒壇子丢在地上,側着腦袋靠進臂彎裏。
黝黑的蒼穹一望無垠,皎潔明亮的圓月從雲層後緩緩散出,清輝粼粼,令周遭星辰都驟然黯淡。
曾幾何時,綏寧一直以為自己是衆星捧月,可而今看來,她不過就是那黯然失色的星辰。
這個男人親自引穆青禾進他的房門,卻在開封府那日對她冷眼相待。
他把穆青禾帶在身邊同進同出,卻連她卧病在床都不願意來瞧一眼。
“呵。”綏寧覺得自己很可笑。
纏着他為求庇護不假,想要他的種更是不假,可她亦付出的是真心,沒有半分虛情假意。
時至今日,她也算是真正知曉何為強扭的瓜不甜。
不光不甜,還酸澀得很,讓人頗想丢棄,卻又舍不得。
明明那日在溫泉之中,他已經主動親近,為何轉眼就能将她抛諸腦後?
綏寧不理解。
小手撫上胸口,這男人沉溺其中的模樣再度浮現腦海,便是愈發令人難以忘懷。
他分明是十分愉悅且享受的。
難不成是他用了嘴,而她并未如此,這男人為之介懷?
飄忽的視線落至手中杯盞,綏寧此刻哪怕醉了都能清晰回憶起多日前的視覺沖擊。
真就是這般大如杯口。
“本宮怎可能吃得下嘛~”綏寧委屈得想哭鼻子。
可緊接着她便輕笑着搖了搖頭。
才不是因為這個呢~
他說了,禮尚往來。
逗弄她就同摸小黑的腦袋是一樣的,不過一時興起覺得好玩兒罷了。
綏寧眼下真想罵他一句“薄情郎,負心漢~”
可尚存的清醒意識時刻提點着,她壓根兒就沒有資格責怪他。
男女之間的一廂情願本就是一場豪賭。
而今看來,她确實輸得很慘。
心間苦澀難當,綏寧忽然之間有些後悔了。
或許,她确實應該跟傅寒聲走。
這人畢竟出自江南,與外祖父一家算半個同鄉。
若随他而去,綏寧想,定是有機會同親人團聚的。
而且這人家境殷實,哪怕嫁予他,也不會吃苦,照樣可以讓她錦衣玉食。
正如民間所言——
心悅之人若是得不到,那便找一個心悅自己之人,如此才是良策。
腦子裏紛繁雜亂,屬實各種念頭糾纏不休。
綏寧又晃晃悠悠地飲了兩盞酒,然後趴在案上望月亮,望着望着,便漸漸睡着了。
夜風輕昶悠揚,偶有黃莺從枝頭翩掠而起,落下幾許啁啾啼鳴。
溶溶的月色裏,有穩健的腳步聲沿着回廊漸行漸近,沒過一會兒,亭州君颀長俊秀的身姿便出現在飛檐臺外。
一雙桃花眸溫情潋滟,凝視着那抹嬌小曼妙的倩影,他步履輕盈,深怕擾了小姑娘的清夢。
将手中披風緩緩蓋上這道纖薄的脊背,亭州君單膝跪在一側,很是不舍得移開眼。
此乃汴京絕姝,是他初次相見便镌刻心底的唯美,溫軟如水,皎暇似玉,值得人捧在手心裏疼愛。
頭一回得見其睡顏,亭州君用目光細細描摹,內心的蠢蠢欲動在漸次膨脹。
因着喝了酒,光潔的臉蛋兒愈發紅潤,綏寧這般卧在月色下,烏雲疊鬓,真真似海/棠醉日。
多少有些難以自持,亭州君傾身,緩緩靠近,欲要落下一吻。
但許是君子風度使然,在離她臉頰兩寸之外,他驟然停頓,繼而稍稍偏移,轉向了烏黑的鬓發。
眼瞧着薄唇便要貼附,耳畔卻是忽然襲來一陣利刃的破空聲。
兇猛,迅疾,且來勢洶洶。
眼中驟現淩厲,亭州君趕忙側身閃躲,卻仍舊被劃破了一片衣角。
利刃擦肩而過,狠狠釘在了廊柱上。
那是一支飛镖,閃着金銀相間的光,镖身上刻着的花紋形似虎豹。
亭州君赫然轉頭,果然見不遠處的屋脊上立着一人。
赭色衣擺烈烈如楓,遙遙望去,恰似孤松之獨立,軒然霞舉,飄如游雲。
蒼茫的夜色下,男人目如鷹隼,隐現森森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