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現世】
玄極也說不清楚, 所謂的“思得人都惱了”到底說的是他自己還是別的什麽人,只是打發走了青玄以後, 再也沒把汐族女祭祀的事放在心上, 唯獨轉頭看了眼旁邊的房間,陽臺上已經落了好些積雪。
玄極身體一提, 身輕如燕落在那陽臺上, 雪塵飛濺而起,卻是無聲無息。
男人掀起眼皮子, 先是環顧四周,掩耳盜鈴一般佯裝觀察周圍有沒有狐族來礙眼,最後才收回目光,看向那死死拉着窗簾的玻璃門後……先前在窗簾後晃動的人影已經不見了, 玄極在陽臺上轉了一圈單只是留下一串腳印, 似乎又有些不知接下來該作何舉動, 擡手扶了扶背後的無歸劍,沉默。
“花眠。”
他嗓音低沉, 喚了聲房間裏人的名字,然而那聲音不高, 幾乎就要被吹散在風雪中——
屋裏良久沒有動靜, 玄極站了一會兒,哪怕是豎起耳朵也只能聽見屋子裏的人均勻的喘息聲确認她只是還活着而已……只是完全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
男人眼神黯了黯, 只得轉身,縱身一躍,消失在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之中。
玄極走後良久。
那被死死拉上的窗簾後出現了一抹蹑手蹑腳的黑影。
窗簾幾乎不可察覺地微動, 窗簾先是小心翼翼地被拉開一條縫,緊接着那條縫隙漸漸擴大露出後面的一只眼睛……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探了出來,先看了眼陽臺上被踩亂的雪上的大腳印,緊接着做賊似的左看看,右看看,最後确定周圍沒有人,她松了口氣,直起身子,将陽臺門落下的鎖“咔嚓”一下打開,拉開了陽臺門——
然而還沒等花眠從房間裏走出來,旁邊的便突然伸出一只大手“啪”地一下捉住了剛拉開一條縫的推拉門!
花眠:“?!!!”
花眠被吓得哆嗦了下小小尖叫一聲後退幾步,眼睜睜看着那個本應該離去的男人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陽臺上——他逆着光,她看不清楚此時此刻他臉上是什麽樣的表情,只是整個人都退到了房間的另外一端,整個人的背都抵在牆壁上,雙眼微微睜大,像只誤闖車道、驚慌失措的小鹿。
玄極步伐沉穩,一把将陽臺門拉大,一腳踏入花眠的房間,看了眼像是壁虎似的貼在牆上的花眠;後者瞪着他,像是房間裏闖入一只活的哥斯拉,磕磕巴巴:“你你你不是走了——”
“原來你知道我來過,”走進房間,男人環顧四周,最終将視線放回了花眠身上,直到那沉默的目光看的人渾身發毛,他這才答非所問緩緩道,“那方才叫你,為何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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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問不成反被質問。
應?
應什麽?
恭喜你找到新的劍鞘?
還是恭喜你找到新的劍鞘之餘順便喜結良緣?
這會兒花眠的心還因為突然出現的男人在狂跳,動了動唇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的手在身後的牆上抓了抓,抓空之中無力地糾結着擰成一團:“我……”
聲音細如蚊子哼哼。
玄極看了眼她身上單薄的裙子,腳上穿着的是自己的拖鞋,毛茸茸的兔毛,兩根白皙纖細的腳踝從裙擺下露出來到了腳面又消失在兔毛之拖鞋下,說不清是她的皮膚更白,還是兔毛更白……男人目光略過,輕易看見這會兒她的腳踝被寒風吹得有些發青。
于是轉身先把陽臺門關上了,“砰”地一聲推拉門關上的聲音仿佛砸在她的心上,她整個人因此而跳了一下……
玄極餘光瞥見,微微一愣,随即在心裏嘆了口氣——
這也吓着她了?
……他長這麽大,從來沒有再遇見過膽小如鼠如她,也心思細膩如她之人,整個人像是一塊顫顫悠悠的細膩豆腐,白無故便叫人生出想要輕拿輕放的沖動來。
而眼下,玄極三兩步走到她跟前,将她因不安而憑空亂抓的手捉起來——他是習武之人,也不懂什麽叫憐香惜玉,動作起來粗手粗腳也很正常,明知道該“輕拿輕放”也是收不住力道,偏偏花眠又是個悶葫蘆,于是等玄極發現自己用力過大時,花眠的手腕上已經留下了五個紅色的大手印。
玄極:“……”
玄極:“痛?”
花眠被男人捉住手腕的那只手,手指動了動:“一點點。”
玄極無語:“……痛不知道說?”
花眠:“哈?”
無奈之中,男人手指一松,随即便感覺到手裏那軟若無骨的手縮了回去,玄極垂下眼,看着那直挺挺地挺着腰杆站在自己的胸膛與牆壁之間的人——意識到在這麽沉默下去,大概天都亮了他們也對不上一句詞,索性率先開口打破僵局:“方才與青玄說的事,你聽見了?”
“……”花眠猶豫了下,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一點點。”
就好像今天除了這三個字別的詞兒都不會念了似的。
“聽到多少?”男人嗓音低沉。
聽到花眠耳朵裏便顯得有點點兇,她猶豫了下咬咬下唇:“……說、說是準備打個新劍鞘?”
“因為帝位之争就在下月十五剛過,在那之前,若尋不得無歸劍鞘,我便要被視作自動失去角逐帝位資格,”玄極停頓了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非要長篇大論同她解釋這些,“汐族領地雪狼湖還有最後一塊無歸劍同質的千年玄鐵,可供臨時打造劍鞘……只能先解決這燃眉之急,無歸劍鞘,待一切塵埃落定,我再重新尋找。”
嗯。
所以,果然還是,要用新的劍鞘了。
之前還在哄人說什麽“無歸劍鞘獨一無二”的……
轉個頭就——
就——
嗳。
花眠聞言,先是心虛一般下意識地看了玄極背後的無歸劍一眼,腦補了無歸劍魂那個刻薄鬼插着腰惡聲惡氣地戳着她的腦袋幸災樂禍說什麽“我就說了男人不可靠”這樣的話……連帶着腦袋還真有點疼,她嘟囔着什麽擡起手揉揉太陽穴。
玄極:“怎麽?”
花眠揉腦袋的動作一頓,随後垂下眼,又擡起手,将耳邊的發別至耳後,倔強地擰開臉:“有新的就用新的好了,舊的也別找了,費那個勁幹嘛?”
玄極:“……”
差點忘記了。
眼前的人雖然是個兔子似的柔軟性格……
但是兔子急了也咬人,這麽軟綿綿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聽着好像沒怎麽,仔細一品話語之中那怨念十足的味兒,也能活生生把人氣的想扶着牆喘一口大氣。
“無歸劍鞘,天下獨一無二。”玄極深呼吸一口氣,語氣也變得強硬了些,“當年劍鞘被汐族海獸生生啃了一口,劍鞘之上已見裂痕,也算不得什麽貴重物件,只是常年伴我左右,已用得順手,就連裂痕觸感也成習慣之一……”
玄極停頓了下,而後似賭氣般淡道:“新的,用不慣。”
玄極語落,沒想到他這會兒沒有好脾氣,反而不知道哪裏觸動了她的點,擰過頭不肯看他的人腦袋轉了回來,認真地看了他一眼。
花眠:“說這做什麽?”
玄極:“此舉逼于無奈,并非我說話不算話,之前說的關于劍鞘之事只是哄你開心。”
花眠下意識道:“……你不用哄我開心啊。”
玄極看了她一眼,花眠臉紅了一下,發現自己好像笨得鬼來了,就這麽被他輕而易舉地饒了進去……想了想,花眠一臉尴尬,又問:“什麽時候走?”
玄極答:“下月滿月,通往諸夏傳送門開。”
花眠踮了踮腳,又問:“還回來嗎?”
玄極答:“待登基諸夏大陸帝位,鎮壓狐族蠢蠢欲動蛇鼠之輩,便返回現世,繼續尋找無歸劍鞘。”
花眠聞言,聽出他話語之中要回來找劍鞘的話并非只是說說而已,心中微愣,有些感動;同時又覺得心口堵得慌,氣自己懦弱,什麽也不敢說,也沒有放下這邊的勇氣不管不顧跟他走,不上不下的,偏偏吃着碗裏的還惦記着鍋裏的,一點不願意他提起“重新打造劍鞘”這件事哪怕一個字……
喔,對了。
還有那個跟随着新劍鞘而來的汐族女祭祀。
怎麽能那麽可恨呢?
來了個新劍鞘擠走她的位置也就算了,還要捆綁買賣買一贈一!
那個青玄,不是說那個女祭祀是什麽一等一的美人嗎,哪有一等一的美人這麽眼巴巴地湊上前惦記別人家的主人的……就因為他年輕高大英俊多金是人族領袖即将登基為皇這麽些身外之物?
……膚、膚淺!
想到這,花眠皺眉擡起手,有些煩躁地揉了揉耳朵,将白嫩的耳垂揉得有些偏紅,最終嘆了口氣:“你的事,你自己決定就好,劍鞘也是,那個什麽什麽女祭祀也是……”
汐族女祭祀?
她連這個都聽見了?
玄極垂下眼,看着面前貼牆站着的人,稍稍壓下了腰,不順着她的話被她牽着鼻子走,只是反問:“這什麽語氣,莫不是惱了?”
花眠吊起眼角瞅他,不說話。
男人擡起手,不着痕跡撐在她耳邊牆上,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胸膛去牆壁之間——他微微底下臉,半張臉都隐藏在陰影之中,花眠幾乎能聽見他呼吸時,胸腔的震動。
“惱什麽?”她聽見男人的聲音輕飄飄的,吐息溫熱,像羽毛似的撓過她的耳廓,“劍鞘的事?還是別的……”
話還未羅,那噴灑在花眠鼻尖的氣息,将她灼燒得跳起來。
擡起手狠狠推了把他的肩膀,趁着他無防備被推得後退一步,一彎腰連蹦帶跳逃過了他的禁锢跳上床,掀起被窩捂住自己腦袋:“關關關關關我什麽事!我就是聽見了!哼!覺得新劍鞘在手,美人溫香軟玉抱滿懷,還不是人生之樂……哼!”
說到最後,叫嚣聲便小。
大概是她自己都說不下去。
原本站在原地的玄極直起腰,看向床上那背對着自己、隆起的氣鼓鼓的小山,之前胸腔之中的微怒便消散得無影無蹤,沒來由的忽生一絲戲谑之心。
“我為人族領袖之後,雖自幼生長于浮屠島,沉迷武學,但是對于女子樣貌的正常審美還是有的——千年以來,東夷汐族盛産美人,女祭祀善水被萬裏挑一選出成為女祭祀,無論是樣貌還是法力,自然都是人上之人……”
玄極緩緩地說。
明顯看見那背對着自己的小鼓包僵硬了下。
玄極停頓了下,這才道:“但我不喜歡。”
裹在被子裏的人慢吞吞擰過頭看了他一眼。
玄極扶了扶無歸劍,一臉正直:“若喜歡,早就娶回家,還等今日她以玄鐵為要挾,上來倒貼?”
花眠:“……”
捉着披在腦袋頂的棉被的手稍稍使勁兒,将棉被壓了壓……只聽見身後,男人淡淡繼續道:“我已得到無歸劍鞘的消息,近日便會讓青玄放出去,到時候狐族自然也會收到這些消息,事不再關無歸劍鞘什麽事,他們自然不會再來糾纏為難你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人……”
像是被男人無意間的話刺了一下,花眠垂下眼,低下頭悶悶應了聲:“嗯。”
“至下月滿月,你的生活也将會回到正軌,這些日子經歷過的事兒,便當是一場夢吧。”
“……”
“美夢也好,噩夢也罷,我守你至最後,非離開不可的那一刻便是。”
裹在被窩裏的人安靜得像是已經死去。
良久,聽見身後男人輕描淡寫留下一句“算了,我同你說這些作甚”,緊接着便是細碎的腳步聲,陽臺推拉門被推開又關上,房間裏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花眠拉下被子,回頭一看,房間裏果真空無一人——
這次男人是真的走了。
“……”
美夢也好,噩夢也罷。
我守你至最後……
非離開不可的那一刻便是。
花眠揚了揚下巴,有些迷茫地看着陽臺門的方向,外頭天氣烏壓壓的,那寒天凍地的鵝毛大雪鋪天蓋地,未曾停下——
說得倒是輕巧。
美夢也好,噩夢也罷,終歸都是有記憶的……到時候,他便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又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