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16
chapter16
夏沂爾同他坐得不遠不近, 加上賀楮刻意放大了音量來講話,她就聽得一清二楚:
“……你去悠悠家玩,很想要一個和悠悠家娃娃一樣的娃娃,而不是悠悠的娃娃對吧。那為什麽後面又去拿悠悠的娃娃了呢?”
一個紮着雙馬尾的小姑娘蔫蔫地點點頭, 手還扯在賀楮的風衣衣擺處。
賀楮屈起了右腿, 單手護着小孩的背, 坐在他腿上的小男孩立刻神氣地坐直了身子,耀武揚威。
賀楮的神情一點兒沒大人的樣, 不怎麽嚴肅, 仿佛這件事情并不嚴重,但他的話很有說服力, 精準無誤地表達出了小孩無法講述出的心理:“悠悠呢, 對這個舊娃娃舍不得, 又很希望芽芽能拿走,這樣媽媽就能給你獎勵一個新娃娃了對吧。那為什麽要跟媽媽告狀說芽芽搶了你的娃娃了呢?”
悠悠眨了眨眼睛, 沒吭聲。
賀楮一點兒沒偏袒誰, 只撩了撩眼皮, 比了個手勢。原本哄哄鬧鬧的小孩們就安靜下來, 聚精會神地聽着他做主。
“悠悠和芽芽都有錯, 等下跟對方道完歉後,你們自己決定要不要跟對方繼續當好朋友。”他詳盡地把話掰碎講給一堆小孩子聽, 又一處不落地點出了兩個小孩各自的錯處, 說得她倆齊齊低了頭, 都不好意思了。
這小孩法官剛做完, 賀楮就給夏沂爾使了個眼色。
夏沂爾這才上前來, 把剛剛重新買的一大包八寶糖撕開,笑吟吟地讓小朋友們揸開手掌。
八寶糖很大一顆, 悠悠戀戀不舍地看了好久,t才鼓起勇氣把這一刻糖遞給芽芽,奶聲奶氣地道歉。
芽芽接過了糖果,然後把屬于自己的那一顆送給了悠悠,也道了歉。
兩個小朋友又重新成為了好朋友,這裂縫重新被修補,勇于改正錯誤的友誼彌合得比原先更為堅固。
賀楮獎勵似的又一人撸了一把頭發,徑直把人家姑娘小辮兒都揉得炸毛,偏生沒一個小孩尖叫,全都是吭哧吭哧幾聲欲言又止,然後指着對方齊齊大笑。
夏沂爾第一次覺得小孩怪可愛的。
她本人其實還挺有書卷氣的,挺講禮貌,不過從來都只招普通長輩喜歡,其餘各個年齡段的人都會覺得她難以接近,氣場太冷淡,這種冷和賀楮的冷是不一樣的。
賀楮是外表冷冷淡淡,但一接觸別人就知道他骨子裏是熱的,對什麽都有分寸,又大方,向來從容不迫處理事情幹幹淨淨;
夏沂爾外表乖乖巧巧,還算樂于助人,但大多數時候都因為太過拼命擠壓時間打工掙錢,以至于給人很深隔閡感的冷。
然而這一回不一樣,有幾個小孩兒看賀楮身上僅有的幾個位置被其餘的小孩兒霸占了,便過來主動牽住夏沂爾的手。
他們也敏銳地察覺,賀楮始終把一分餘光和幾分溫柔留在這邊。
“姐姐,”悠悠仰着頭,“好甜。”
夏沂爾以為她說糖果,笑着蹲下來,拆開了發圈,把她被揉得毛毛躁躁的頭發一一用手指順平,再重新紮成麻花辮。
悠悠眼睛亮晶晶的,像很甜的玻璃糖,還在熠熠生輝:“謝謝姐姐~姐姐和糖一樣甜。”
夏沂爾被小姑娘的甜言蜜語沖昏了腦,捧着她的腦門兒就虛虛地親了一口。
悠悠的視線從夏沂爾身上轉到了賀楮身上,發現他眯起了眼睛。
悠悠下意識地捏了捏夏沂爾的手,然後一前一後地晃,發現賀楮的注意力又一次到了她這裏。
剛才還挂着一串小孩講着故事的賀楮忽然就不說話了,站在成人蹦蹦床和兒童蹦蹦床的交界處,雙手抱臂,擡起下巴點了點那頭:“怎麽進來的就怎麽回去吧。”
一堆小孩戀戀不舍地放開了扯着賀楮衣角的手,努力地穿過不知何時裂了一條縫而漏氣的“狗洞”,慢騰騰地爬過去,一個勁兒地和夏沂爾與賀楮說再見。
賀楮挑了挑眉,抽出一只手來反向招了招,就是揮推的意思,嫌棄之情溢于言表。
可他在夏沂爾心裏的人物畫像又增添了好多不一樣的色彩。
夏沂爾看着他雙手撐在邊沿上,和底下擺着攤兒的老板搭話,三兩下就把小孩們的秘密基地賣了,沒什麽負擔地告訴老板這裏有條縫。
老板大驚失色。
夏沂爾都沒忍住笑出聲,随後抛給賀楮一管藥膏。
賀楮纡尊降貴地捏起藥膏,看它的功效:“給我這個?”
夏沂爾學着他,用下巴尖點點地面:“你的腳,被我踩了,搽一下。”
“還挺會關心人。”賀楮狀似毫不在意地提了一句,“說好的茉莉蜜茶長腿跑了,藥膏還在。”
她簡直要被他的小心眼笑到:“賀老板,你看看你自己這個樣子。”
賀楮把藥管抄進兜裏。
夏沂爾打量着他皺巴巴的風衣和內襯,想擡手把它撫平,又覺得突兀的動作太過暧昧,便也沒伸手越俎代庖地替他捯饬,挑起了另一個話題:“感覺你還挺喜歡小孩兒啊,以後應該會是一個很好的父親。”
她沒注意到賀楮眼裏流光溢彩一瞬,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他懶洋洋地道:“這得看孩子她媽媽的意願。如果她不願意生孩子呢,這個爸爸我也不是非當不可,每天養夏構構已經夠了。”
夏沂爾的心頭忽然泛上一種很古怪的感覺。
和賀楮相處這麽多天以來,雖然她和他已經算是比較熟悉了,但實際上夏沂爾還是會把賀楮和她習慣性地分割開,覺得他們并非一個世界上的人。
而此時賀楮對家庭的構想中,成員居然包括她撿來的貓貓。
就有種被強行扯入一個世界的割裂感。
夏沂爾沒什麽反應,賀楮頓了頓,繼續說:“雖然這些都是以後的事情,但是否養育一個孩子,我只在意我愛人的情感需求。如果她是出于想要養育一個生命,為她付出愛的目的,那我無條件支持。”
夏沂爾安靜地聽他說完,提出問題:“如果是你的愛人想要獲得養育的快樂呢?”
賀楮把耳機從自己的脖頸上摘下來,重新挂到夏沂爾的脖頸上,目光和她完全對上:“如果想要獲得養育的快樂,卻因此忽略了養育的痛苦,我不會輕易答應。生育是她的選擇,但我不希望她如此輕視痛苦。她對我來說,遠比孩子更重要。”
冥冥之中,夏沂爾古怪的感覺揮之不去,覺得賀楮這話是對她說的。
她下意識把這種怪異的、被在乎的感覺從心間驅除,錯開了視線:“我還以為你們這種人,會非常在意下一代呢。”
賀楮沒什麽情緒地彎一彎眼眸,沒有去提做出這個決定後他将面對的各種困境,而是篤定地道:“我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人。”
這話談下去就沒什麽意思了。
夏沂爾從不輕易探尋任何人的家世和隐私。
從成人蹦蹦床上下來,賀楮和夏沂爾貼得很近,避免被人群沖散。
時間還很充足,手機上鐘屹再三強調別來找他,給他和Aurora單獨的約會空間。
氣溫在慢慢升高,秋日的寒涼露氣似乎被日光曬成了一根細細的線繩,不知不覺斷了蹤影。寧市的秋日總是如此。
夏沂爾額上覆了一層很薄的汗,只是解開了幾個牛角扣。長發披肩,早上卷好的頭發在不覺間被風梳得平直。她微蹙着眉頭想,竟然忘了帶皮筋。
不過好在她總是擅長忍耐。
忍耐熱,忍耐寒,忍耐疼痛,忍耐喜悅,忍耐一切苦難,也忍耐着一切幸福。
面對負面的情緒與事件她不得不忍耐,面對美好的情緒與結果她必須忍耐,必須克制,不敢張揚,以免這份美好在她手中轉瞬即逝。
賀楮說她能帶給他運氣。
但其實不是。
她知道自己運氣一貫都是不怎麽好的。
“坐旋轉木馬麽。”賀楮颀長而清瘦的手指在空中輕輕一指,表情是裝模作樣的誠懇。
夏沂爾沒什麽異議。
出現在絕大多數人童年裏的旋轉木馬,卻從未在她的童年裏出現過。
賀楮慢慢踱步過去,先夏沂爾一步停在了一處賣花的攤位前。
攤位的老板露出個笑:“帥哥,給女朋友買捧花呗。”
攤位上撐了把大傘遮陽,各樣的玫瑰花嬌豔欲滴,從一朵一束到九十九朵一大捧,滿滿當當地鋪了一地。
賀楮饒有興趣地一束一束挑過來,老板的臉都要笑僵了,他還在一朵一束的玫瑰裏翻來覆去地挑挑揀揀。
不應該啊,老板小聲嘀咕,看起來長得就很貴的一男的,居然這麽摳摳搜搜。
夏沂爾也捉摸不透賀楮究竟想要幹什麽,在她眼裏,賀楮每一個看似心血來潮的舉動,都會有其深意。所以她只是安靜地等待。
賀楮最後還是挑中了碎冰藍的玫瑰,讓老板拆了包裝,順便把這枝玫瑰的刺剔一剔。
老板差點沒繃住表情。
賀楮接過孤零零的一枝花,神情自若地掃了碼,數額一分不差,就是只付這一朵的錢。
夏沂爾就這樣望着他撚動花枝,心中一動,忽地出聲道:“碎冰藍的花語是什麽?”
她當時明明收到了人生的第一捧花,卻從來沒想過查一查花語,只是每天很精心地養着它。
老板忍了又忍,才忍住沒翻白眼送給賀楮,手指一指花語牌:“喏,在這兒。”
夏沂爾一個個對過來,在最角落一個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了答案——
“送給你的希望是星辰大海。”
賀楮立在原地,忽而喊了一聲:“夏沂爾。”
她仰起頭看他。
他擡手虛虛地蓋在她的眼上,清冽的聲音中裹挾着沉:“閉眼。”
夏沂爾能感覺到,他的手指在她的發中穿梭,盤旋,纏繞,每一根頭發似乎都乖順無比。
“睜眼。”他說。
在夏沂爾睜眼的瞬間,賀楮的手機按下了快門。
夏沂爾看到,他用一支碎冰藍,為自己盤好了發,彎彎纏纏的花枝都變成了再別致不過的發簪。
他的手好生巧,竟能如此娴熟地為她束好發。而她睜眼的那一瞬間,光恰好潑在她的側t面,連帶着染色玫瑰都光輝熠熠。
旋轉木馬的隊伍很長,夏沂爾和賀楮排在最後,晃晃悠悠終于臨到前頭。整個過程相當漫長,賀楮卻并沒有發表任何負面言論,而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夏沂爾聊天。
聊一點童年,聊哲學,聊未來。
夏沂爾好幾次擔心玫瑰花會掉下來,賀楮就會擡手搭在花枝末端,輕輕一摁,然後告訴她這很牢固。
他替她戴上降噪耳機,手機裏款款放出同一作曲家更多的作品。
賀楮挑了夏沂爾站着位置身後的那匹棕紅色的木馬,長腿跨上去的時候分外利索,然後朝夏沂爾伸出右手。
夏沂爾擡手就要摘下耳機還給他。
賀楮沒接,而是悻悻地收回手,無語地用左手打了自己右手一巴掌。
夏沂爾:“?”
他屈起單條腿在木馬邊沿的踏板上,右手也屈着,肘關節抵在膝蓋上,修長的指懊惱般壓着側邊的發絲。
夏沂爾莫名從他身上讀出了惱羞成怒的意味,只是她沒搞懂這人在想什麽。
旋轉木馬緩緩啓動,夏沂爾斜斜倚在木馬上,眺望着前面的小朋友窩在大人的懷裏歡欣鼓舞,就算被轉的暈暈乎乎也眼神發亮。
她沒有經歷過如此溫情的親子時刻。
耳機中的音樂突然斷了,夏沂爾轉過頭去。
就看到,賀楮神情松弛,擡起食指,在他自己的眉心間虛虛一探。
夏沂爾想起了他經常點自己眉心的動作,就跟着伸出食指,在自己的眉宇間輕輕一拂。
竟果真是皺着的。
她揉了揉,又揉了揉。
耳機裏的音樂這才連上。
從旋轉木馬上下來的時候,夏沂爾察覺到這暈眩是密密麻麻、陣陣襲來的,暈得她只好原地扶住牆,最後被賀楮一把撈住胳膊,才沒有跟面條似的軟軟滑下去。
“這麽暈啊。”賀楮被她的力道往下扯着,幹脆利索地半蹲下來,讓她穩住重心,把耳機裏的純音樂關掉,讓她緩緩。
眼前這人暈得都這麽厲害了,還試圖思考,悶悶地丢出來一個問題:“賀老板……你是怎麽發現我皺眉的啊……”
賀楮一怔。
也只不過是一兩秒的功夫,他就給出了一個輕描淡寫的回答:“轉圈的時候,角度刁鑽,剛好看見了。”
其實不是剛好。
其實他挑了夏沂爾身後的座位,就是為了,每一圈能都看到她。
每一圈。
夏沂爾沒再多問,在原地緩緩的過程中,卻覺得天地旋轉得更厲害了,搭着賀楮的那只手越來越用力。而賀楮也微微擰眉,更靠近她一分,方便她借力更多。
“小楮?”一個女聲忽然喊道。
賀楮和夏沂爾齊齊擡頭,夏沂爾只來得及看一眼又難受地低頭閉目。
是一個牽着孩子的女人,上了點年紀,不過氣韻優雅,顯然出身不凡。
“謝阿姨好。”賀楮打了聲招呼,不過沒有起身,又跟那個小姑娘打了聲招呼,“惜諾好。”
謝惜諾很甜地喊了聲“大哥哥好”,又把目光挪向旁邊的夏沂爾,幹脆掙開了謝襄的手,細聲細氣地問:“姐姐,你怎麽了呀。”
夏沂爾勉強笑了一下,她終于能緩過神了:“頭有點暈。”
謝襄在包裏翻了翻,取出一瓶風油精:“這瓶就給你,把這個塗在太陽穴上比較好。”
夏沂爾道了謝,想擰開,卻被另一只溫熱的手松松地抽走了。
賀楮倒了點在實質上:“夏沂爾,閉眼。”
她閉上眼睛,很聽話地照做。
手指在太陽穴上緩慢地揉按,陽光貼在覆下來的眼皮上,只能感覺到一片溫溫熱熱的紅。
她莫名想起,小時候媽媽也曾經這麽做。
“那我們先走了哦。”謝襄笑眯眯地說,經過夏沂爾身邊的時候,打趣,“小楮的眼光很不錯啊,找到一個和你這麽配的女朋友。”
夏沂爾條件反射想說不是女朋友,卻被賀楮懶洋洋一聲打斷:“嗯,我也覺得。”
他的語氣裏甚至攜着那麽點兒勁勁的驕傲,有點拽,卻很招長輩喜歡:“我女朋友文采斐然,看上我算是給我大面子了。”
夏沂爾的呼吸輕輕地屏住了,一動也不動。
這是第一次有人覺得他們相稱,盡管她堅定不移地認為這只是客套而已。
可賀楮那麽篤定地說自己和他相稱。
那麽篤定。
就好像,她真的是他的驕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