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章
第 54 章
天灰,雨密,被人開辟過的荒野小道走來兩名女子,她們撐着油紙傘互相攙扶着小心翼翼地避開腳下的坑窪,一路還能看到地面上打滑過的痕跡;而在她們後面跟着的小厮則拎着一個大包裹,一腳一個小泥窪,似是毫不在意腳下的污泥是否會弄髒他的鞋襪。
走在污穢之地,再如何小心避讓也難免沾上髒污。在兩名女子的鞋面糊上泥巴之後,她們終于踏上半山腰的小土坡上,兩座相鄰的墳前布滿了雜草,将墳冢徹底掩埋在其之後。
一只素手撥開半人高的綠草,露出裏面尖尖的小土堆。
雨停了,微光破雲而出,斑駁的暖黃穿過雜草的縫隙灑落在小土堆上。
一名女子開始默默動手除草,另一名女子也學着她的樣子給墳冢清理着身上的綠裝。
舊墳添新泥,一拜三叩首。
趙雲瀾擡起緊貼着泥地的腦袋,哽咽着道:“外祖父,娘親,孩兒來看望您們了。”
“是孩兒不孝,未能定期過來給您們除草,甚至來給您們上香的次數都少得可憐,不過以後孩兒會多來陪陪您們的……”
看着她跪在濕泥上,斥責着自己的不孝,訴說着自己的思念,日常生活也挑着好的來說,她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蘇暖卻更加心疼她了,她的阿瀾每年清明都要如此責備自己一番吧。
蘇暖慢慢跪在了趙雲瀾的身旁,伸手握住她身側的拳頭,面對着墳冢認真道:“外祖父,娘親,我是阿瀾的未婚妻蘇暖,您們放心,以後我會陪在阿瀾身邊好好照顧她的,以後我會與阿瀾一起多來看望您們,還請您們莫要怪罪阿瀾,這些年,她過得也不容易。”
視線向左移去,原本幹淨的衣裳瞬間被黃泥浸透,那人卻毫不在意的樣子。趙雲瀾心裏酸酸脹脹的,她早已習慣獨行,也早已遺忘被人維護的感覺,漸漸的,她以為自己不再需要人的關心與呵護,卻不過是她刻意忽略自己所需罷了。
“外祖父,娘親,還請您們再等等,待孩兒奪回家業,便來接您們回家,到時便能在祖宅日日供奉着您們。”趙雲瀾擡起袖子抹了抹眼角,綻放出一抹羞澀的笑意,“對了,孩兒與小暖的婚宴訂在了下個月廿六,若是您們在天有靈,還請保佑孩兒成親當天順順利利的。”
蘇暖緊握她的手,“會順利的。”
兩人在墳前坐了許久,也講了許多,直到天空再次暗沉下來,細雨綿密地飄落在她們肩頭,趙雲瀾才擡手向三丈之外的小武招手。
小武拎着大包裹快步走來,“東家,要燒紙錢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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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給我吧。”
趙雲瀾從他手上拿過包裹,拆開裏面包裝完整的紙錢,與蘇暖一起蹲在地上焚燒起來。
眼看着被雨水打濕的最後一塊紙錢也被焚燒殆盡之後,趙雲瀾再次跪下拜別親人,随後站直身子牽過蘇暖的手,對她說道:“走吧。”
她們迎着細雨來,也在細雨中離去。
只是走到山腳下時,卻遇到了糟心的人。
堵在面前的男人一臉慈祥,眼底卻難掩憔悴,而他身後的幾名小厮一字排開,将泥濘的小道堵得嚴嚴實實。
“雲瀾,你可算來看雲兒了,你都不知道雲兒有多想你,有一段時間她每天晚上都托夢給我,問我為什麽她的阿瀾一直不去看她?是不是在怪她?如今你可算來了,她也能安歇了。”
看着這張虛僞至極的臉,耳邊聽着令人惡心的話,趙雲瀾猛然轉動起手裏的傘,傘面的雨水如箭般向前飛射而去,濺了他一臉。
“秦漢川,收起你這副醜陋的嘴臉,你不過是趙家養的一條白眼狼,沒資格說這些。”
趙雲瀾将視線移到他身後的那排小厮身上,語氣冷然,“叫你的人讓開,別逼我動粗。”
秦漢川擡手往臉上一抹,憋着一股氣咬牙道:“趙雲瀾,你竟連親爹都不認了。既然如此,就別怪我做出點什麽了。”
他沒想到趙雲瀾竟如此心狠,自己幾次三番地與她打感情牌,卻毫無作用,當真是一點不念小時候的真情。
唯吾獨尊的秦漢川貼了幾次冷屁股後,自然也惱了。他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張信封,高高在上地看着她,道:“知道這是什麽嗎?這是你娘留給你的遺物,裏面不但有寫給你的信,還有留給你的遺産,說是給你的嫁妝,足足十萬兩呢。呵,身為她的丈夫,我竟不知她私底下竟有這麽多銀子。”
說到這兒,他故意停頓了下,見趙雲瀾眼裏閃過一絲異樣後,他又繼續說道:“不過,銀子在前些年被我拿去養外室了,所以只剩下這封遺書。你若是想要,我也不是不可以給你,只要你将名下的産業交出來,不但遺書可以給你,連那十萬兩銀子我也可以湊給你。”
話落,一只快成殘影的手猛的朝信封襲來,秦漢川趕緊将舉着的手縮回來。
意圖未得逞的蘇暖,眉目一斂,氣勢瞬間驕縱起來,“好你個老東西,本小姐的東西你也敢搶,還不快快還回來,小心我叫衙差來打你板子。”
俗話說,民不與官鬥。面對官家之女,秦漢川還是有所顧忌的,不過并不足以讓他懼怕,畢竟對方又不是真的官,不過狐假虎威罷了。
頂着蘇暖灼人的視線,他佯裝淡定地将手裏的信封塞回懷裏,随後說道:“蘇小姐說笑了,此乃亡妻的遺物,并非你的物什,就算你将縣令大人喊來,也得講道理不是。”
“這是娘親留給阿瀾的,阿瀾是我的妻子,可不就是我的東西,你給不給?”蘇暖雙手叉腰,将世家子弟的驕縱徹底演繹出來,她指着秦漢川的鼻子大喝起來,“再不拿出來,就把你屁股打開花。”
趙雲瀾:……
雖然她很享受這種被護着的感覺,但如此粗俗的字眼從蘇暖嘴裏蹦出來,多少都有點違和了。
十幾二十年都未曾被人指過鼻子的秦漢川,頭一次被一個晚輩指着鼻子威脅,還是當着下屬的面,這讓他胸口的郁氣如何都壓不下去,可他又不敢對蘇暖怎麽樣。于是偏頭對着趙雲瀾怒目道:“這就是你的态度?遺書還想不想要了。”
他現在唯一能牽扯住趙雲瀾的,便是趙雲留下的書信。以他對趙雲瀾的了解,她不可能無動于衷。
可惜,他對趙雲瀾的了解僅限于她八歲之前,現在的趙雲瀾早已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成長了許多許多。
在秦漢川篤定的眼神下,趙雲瀾輕蔑地揚起唇間,“呵,人死如燈滅,我還要這死物做甚?至于那十萬兩,相信很快便會加倍回到我手裏。”
說完,趙雲瀾不再看他。她轉動手裏的傘直接将秦漢川拍倒在泥坑裏,随後伸手抓住前面四名小厮的腰帶一一扔進泥坑裏,剛好不偏不倚地疊在秦漢川身上。
看着那一摞疊疊樂,趙雲瀾開心了,她牽着蘇暖的手輕輕晃着,步伐輕快地離開山腳。
跟在後面的小武想了想,又偷偷往回走幾步,一腳踩到疊疊樂上面猛跳兩下,然後疾步跟上走在前頭的女子。
回到院子後,兩人先後洗去身上的污垢,換上一身清爽的衣裳,相互依偎在廊亭之下。
借着忽明忽暗的燭火,看清綿連紛揚的細雨。
寧靜、安心,還有絲絲縷縷的惆悵。
趙雲瀾輕輕開口,“細雨很美,對吧?”
“嗯,它們好似在盡情釋放自己這短暫且優美的一生。”
“呵,我娘親便是在這樣一個雨夜離開的,走時很安詳,像細雨一般,無聲,卻能沾濕人心。”
過去每飄落一場細雨,她便會停下手頭上的事情,靜靜凝望着空中的絮雨,想着為何一直郁郁的娘親在看到細雨後會露出釋懷的笑容?
雖然到現在都還未想出個合理的解釋,但她好似也喜歡上了這種綿密的雨,甚至猶愛清明這天下的雨,就像今天一般,細細密密地帶來寧靜,又綿連地帶走傷感。
蘇暖握着她的手,“阿瀾,你現在還難過嗎?”
“不難過了。”趙雲瀾盯着愈漸細小的雨,繼續說道:“有小暖陪着我呢。”
“嗯,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不知過了多久,細雨漸歇,蘇暖輕聲問道:“阿瀾,該出發了吧?夜深了。”
趙雲瀾無奈地撫了撫她的腦袋,“你怎麽知道我要去做什麽?”
“哼,你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蘇暖直起腰肢,扭頭看向她,神氣地說道:“我可是你肚子裏的蛔蟲,你一個眼神我便知道你在想什麽了。”
趙雲瀾捧着她的臉,慢慢湊過去,“那你知道我現在想幹什麽嗎?”
不管你要幹什麽,我都會配合你。蘇暖在心裏默默說出這句話之後,便主動吻上她的唇。
她能給的不多,唯有将自己的心意奉上,盼她再多兩分歡喜。
很純潔的一吻,趙雲瀾抵着她的額頭輕笑道:“等我回來。”
“好,你要小心些。”
“嗯。”
雨停後,夜晚多了些寂靜。蘇暖坐在廊亭下,雙眸盯着趙雲瀾離開的方向久久不曾轉動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