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舞傾城

舞傾城

奚恒人還有點懵,望着面前的姑娘,愣了一瞬。

鄭遠山看奚恒這被打蒙的模樣,着實好笑,不由拍手哈哈大樂:“姑娘這是瞧上了我們奚提轄啊,仿了一出‘曲有誤,周郎顧’,可現如今這卻是‘舞有瑕,鐘郎傻’啊,哈哈哈!”

衆人又是跟着一樂。

奚恒沉了沉眼皮,瞪他一眼,拾起扇子,走上前俯身遞給雲琅:“罷了,小事一樁,姑娘無需挂懷。”

“多謝大人!”雲琅接過扇子,瑩潤的手指從他手背上擦過,很快,很輕,不可察覺的一瞬。又是淚眼婆娑地擡起頭,蘊滿水光的杏眼直直鈎着他。真是我見猶憐的雨打海棠之姿。

奚恒被她瞧得心一空,漏跳了一拍。

百合馨香擦過鼻尖,緩緩萦繞,手背上似乎還殘留着方才的細膩觸感。這或可是他第一次,同一個姑娘有了肌膚之親。這感覺當真不壞。

奚恒坐回去,心奇怪地惶惶着,卻聽一旁的姚匡正起了刁難之心。

“哼。奚大人海量能容,不同你計較,可這件事不能打個哈哈就這麽過去了。奚大人是貴客,頭一次來你這玉春苑,竟就遭人扇了臉,我倒要問問柳三姨,你們玉春苑就是這麽調教姑娘的嘛!”

雲琅也是不慌,卻還要裝模作樣地擦擦眼淚花,“雲琅心知有愧,不若這樣,就讓小女為大人們加舞一曲,權當向您各位陪個罪了。”

姚匡正似是很滿意,笑着摸了摸嘴邊上一圈黑硬胡茬,睨着她道:“如此,也可。若是你跳得能叫大人們贊一聲好,這件事便也揭過不提了。可若是跳得不好,又再壞了大人們的興致……”

他笑了笑,鼻翼邊兩道深深的法令紋推着褶子往上擠:“那就去找你柳媽媽,領它三十皮鞭。就問你,跳是不跳?”

房間內一時靜得出奇。

奚恒不動聲色,再一次細細打量起面前的女子來:她一張臉施着厚厚的粉,蓋住了五官,鼻尖和額頭沁出細密的汗。可臉上那一雙烏黑的眼,清明透亮,像能從裏面,生出最堅韌不屈的芽來。

“好。”她朱唇輕啓,定定吐出一個字。方要起身,卻又被王之治的話頭按下:“嗳,既如此,那煩請眉生姑娘再為伴奏,就來一首……《蘭陵王入陣曲》吧。”

衆姐妹又是倒吸一口涼氣,這王之治分明地刁難人,哪有叫一個跳慣了莺莺燕舞的妓/女來跳這樣的曲目?這誰能跳得好?

雲琅竟沒說什麽,站起身,轉身朝眉生微微一福:“辛苦姐姐了。”

眉生點點頭,抱着琵琶優雅地起身,丫鬟連忙将椅子擡到房間左側,眉生方才斂裾坐了回去。

場子中間空出了一塊,雲琅站上去,閉上眼,雙手合十,置于胸前,一副低頭禮佛的虔誠。

“铿!”指尖撥動琴弦,音符铿锵有力地飛出,敲在了房梁上,又似一個回旋镖,旋回了雲琅腳下,她一個翻身蹬腿,踏着音符,揮袖縱舞。

弦音低沉,是千軍萬馬自遠處奔騰而來,踏在飛揚的黃土上,有如山崩之勢。

奚恒看着眼前的女子,旋轉騰挪,衣袂翻飛,竟将他又帶回到那殺聲震天的戰場。

她俯身蹬腿,似他跨上戰馬時的幹脆利落;騰空而起,似他縱馬揮刀砍向敵人的脖頸;仰面下腰,似他卧倒沙場将敵人的戰馬刺翻。

她飛出的飄帶,似一支支簇簇的箭矢,直射向他的心髒。卻将一顆他本似已灰之木的心,刺得活将過來。

他癡癡地望着那飛舞的女子,她一個人就舞出了萬馬齊喑的聲勢,舞出了地動山搖的氣魄,舞出了金戈鐵馬的殺伐,舞出了黃沙滾滾,舞出了鐵蹄铮铮,舞出了他往昔的,峥嵘歲月。

三年前,淩河河畔。

寒風呼嘯,枯枝蕭瑟,蕭恒勒馬立在岸邊,望着轟隆隆崩塌的冰淩,被河流裹挾着咆哮而去,刺骨的北風穿透铠甲,寒冷侵入肌骨。

河對岸不遠處,正是寧朝東北邊疆最後一道防線——濱州。日漸壯大的柯目族人在邊防上不斷挑釁,終于向濱州發起了攻擊。朝廷命蕭恒領兵十萬,迅速開拔前線,抵禦柯目人的入侵。

正值春汛時節,淩河沒有愧對它的名字,碩大的冰淩逐漸消融,在怒濤中翻滾,卷起陣陣冷氣直沖人的面龐,看得衆将士們瑟瑟發抖。

畢童跟在隊伍中,望着軍列前方馬背上的身影,雄姿英挺,脊背寬闊,有如神祇天降,帶着與生俱來的威勢。

他是宣北王府的世子,更是蕭奭最愛重的兒子。十七歲便橫刀立馬、馳騁疆場,展現出驚人的軍事天賦。十九歲開始親自臨陣、指揮作戰,從此幾乎屢戰屢勝,從無敗績。少年将軍、天縱英武,蕭恒名噪一時,小宣北王的稱號在民間迅速傳了開來。

這名聲傳到皇帝蕭彥的耳朵裏,卻又是另一番景象。蕭恒是自己的親堂弟,卻也是他最提防的人之一。蕭彥既要用他,又要防他。

此次奔赴前線,蕭彥将自己最為倚重的心腹——畢童派去做了監軍。監軍到了軍隊,就是皇上的眼、皇上的耳、皇上的嘴,視察着軍隊裏的一切動向,他們最重要的功用便是,監查領兵在外的将軍是否有叛變之嫌。

“報!”畢童正望着他的背影出神,一聲急促的傳令聲打斷了他的遐思。

“畢大人,朝中傳來急報!”小兵氣喘籲籲,雙手遞上信件。

畢童心中暗道不妙,立刻拿來,急匆匆打開。果然,皇帝下令,全軍立刻撤回,取消對柯目人的軍事行動。

畢童趕緊拍馬上前,追到蕭恒身邊。“蕭将軍,剛剛傳來急報,聖上有旨,取消攻打計劃。”

“拿過來。”

畢童愣了愣,随即明白過來,将诏令遞過去。蕭恒只瞄了一眼,将手中的信件疊了三疊,插進皮靴裏。

“你……你這是何意?”畢童不可思議,瞪大眼指着他。

蕭恒睨他一眼,這宦官白面朱唇,細眉長眼,吊着眉毛一副就要發作的樣子,仿佛下一秒,“反”這個詞就要從他口中蹦了出來。

他勾起唇,哼笑一聲:“公公想要說什麽,還請自便。”他心中不知什麽反不反的,他只知道,如此聲勢浩大的軍隊,行到此處,若是突然折返,必将士氣大落,如若皇帝想要再打,便很難一鼓作氣。

這一仗他并未有十足的把握,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遵從皇帝的命令,必然可以逃脫責任,可卻并非一個衛國戰士所應為。

蕭恒勒馬轉身,朝着身後的将士高聲道:“所有人聽令!淩汛雖險,卻擋不住我大寧朝的英勇男兒!為了我們腳下這片國土,為了我們身後的萬千子民,請大家同我一道,劈開這條天險,将那柯目人殺回老巢!”

他舉起手中的馬鞭,奮力一揮,随後揚鞭策馬,第一個跳下了這滾滾冰淩之中。将士們見将軍都已身先士卒,登時士氣大漲,一個個漲紅着臉,跳進淩河。

畢童見他這架勢,瞬間傻了眼,卻已是被蕭恒身邊一個副将架在協下。“畢大人,莫要害怕,将軍吩咐,由我來護衛您過河。”說完便夾着畢童跳進了冰淩之中。

蕭恒帶着軍隊趕赴濱州,在前線奮力厮殺,最終大勝而歸。

可這一歸來,赫赫軍功,換來的卻是皇帝的龍顏大怒。雖是打了勝仗,但他卻是違抗君令在前。雖說戰場上之事,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可寧朝自立國以來,便一直行偃武修文之策,打壓将軍們的力量,就是怕他們有朝一日起兵造反。

皇帝最怕的不是打不了勝仗,而是将軍公然抗旨,自作主張!若是叫蕭恒開了這個頭,以後将軍們,便可都有恃無恐了。

蕭彥二話不說,欲褫奪了蕭恒的宣北王世子之位。

這一決定在朝中掀起了巨大的争議,以宰相盧端甫為首的一班大臣,竭力勸谏皇上,将蕭恒降級貶谪,稍示懲戒即可。畢竟他為寧朝立下了赫赫戰功,也是寧朝這幾十年來不可多得的将才,遲早會有用武之地,切不可決絕太過。

最終皇帝降下旨意,革去蕭恒神威将軍的稱號,連降六級,任左安府明州提轄。

往事如煙,一散而過。

他來到這南國的繁華之地,被香脂豔粉泡軟了這一身的鐵骨,被雨絲風片吹散了這一世的傲氣。他隐名埋名,掩蓋身份,只不願人們知曉他的過往。如此,他才好安心地做一個,庸庸碌碌、寂寂無名的奚恒。

眉生收完最後一個音,餘音繞梁,不絕于耳。

雲琅也斂衽垂手,恭恭敬敬地立在中央,嬌喘微微,薄汗點點。

衆人都看着她,一時竟忘了言語。

“好!”奚恒大叫一聲,拍掌起立。

雲琅擡起頭,詫異地望過去。

“姑娘的舞,竟有金戈風霜之意,氣吞山河之魄,令人逸興壯發,奚某唯有擊節贊嘆,道一個‘好好好’!”

他這一連串的詞,确實由衷贊賞,也是暗自替雲琅解圍。

鄭遠山斜眼瞅着他,也立刻接上去:“好!真可謂‘一舞劍器動四方,山河為之久低昂’,如今詩中之境,竟化脫于姑娘之舞,令鄭某大開眼界矣,哈哈哈。”

兩位客人都接連稱善,其回護之意昭然若揭,雲琅的舞蹈也确實擔得上一個豔驚四座。姚匡正見奚恒高興了,自然是不再為難,只抿嘴輕笑:“我也是玉春苑的老客了,竟不知柳三姨還藏了這麽一樽菩薩。”

他手朝雲琅點了點,“你,你一會兒收拾一下,過來給奚大人侑酒。”

雲琅睜着雙杏眼,面上愣住,對上同樣神情怔愣的奚恒,心中卻是不由暗喜。

“是。”她施施做個福,下去換衣裳了。

奚恒回過神來,換上一副官方的笑:“姚總商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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