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謝時鳶回來時,屋子驟然亮如白晝,他沒收好臉上的煞氣,未解下的大貂飄着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宋忱對上他的眼,謝時鳶這個樣子他有所預料,但還是忍不住發怵。
細細瞧去,謝時鳶眼睛被一條條錯亂的血絲充填,像綻開的梅花,嘴角也崩得很緊,他似乎有些疲憊,宋忱想安慰他,卻不知怎麽開口。
謝時鳶突然側過頭,毫無征兆道:“從今以後你再也見不到謝慈了。”
宋忱眼皮一跳,不是因為這句話害怕,是因為謝時鳶古怪的語氣,接着又摸不着頭腦,告訴他是什麽意思呢,怎麽要特意來跟他說。
謝時鳶明明穿着雪白大貂,卻比京中的夜幕更深沉,春日蝶翼般的睫毛順着光暈落下,眼裏夾着鋒利的刀刃,他瞧着自己光潔的手掌,尾音轉冷,像沉甸甸的冰雪:“他死在了我手上。”
宋忱整個人縮在床角,屋裏的炭火燒得正旺,他卻覺得脊背寒涼,兩只手落在外面,緊抓着被子,沒說什麽不該說的,只是像小鹿一樣驚惶:“你沒事吧?”
謝時鳶像聽到什麽好笑的事情,嫣紅的唇角勾了起來,眉眼沾染了陰暗的情緒:“不好奇我為什麽要殺他?”
宋忱已經知道了,他搖頭往裏面一縮,趕忙表明自己的态度:“不好奇,我知道謝慈是個什麽樣的人,他落得這樣的下場,一定是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事。”
謝時鳶轉過身,笑意完全消失,鳳眸湧動着危險的光芒,顯得有些兇厲。
宋忱頂着背後的冷汗,像是随口一問:“你不睡覺嗎?”
謝時鳶看了他好一會,待宋忱頂不住壓力時才收回視線,頓了頓,然後解開了衣袍,也解了自己一路上的殺意。
他把沾了泥點的靴子擺到一邊,沒在床邊留下污痕,像是個體貼入微的夫君。
可撕開假象,卻滿是嗜血的欲望。
寬廣的大床上,謝時鳶側弓着腰,眼睛閉着,時不時抖動,心裏諸多念頭作祟,最後彙聚一個想法:京城的見君子,應該快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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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呼吸很輕,沒什麽起伏,長發落在床鋪上,有的圈住了脖子,像一條沒有剪短的臍帶,緊緊纏繞着嬰兒的喉管。
宋忱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确定他沒有別的動作,揉了揉腫脹的眼睛,輕手輕腳躺下,比往常更注意界限。
先前微妙的氣氛,仿佛随燈火消失在黑夜裏。
……
宋忱再怎麽裝淡定,仍舊小孩子心性。
同床共枕的人剛出去殺了人,還是自己促成的,更何況謝時鳶的煞氣一直在,他那天夜裏,惶惶難安,被折磨得十分痛苦。
何況他已經難受很久了,連日的壓力像坍塌的大山滾滾而落,毫不費力就把宋忱壓垮。
他生病了。
“啊嚏——”
宋忱鼻子吸溜,被擦得紅腫腫的,眼睛因為咳嗽泛着水霧,可憐巴巴,他坐在床上,連末用被子把他卷了起來,恹恹得連飯都不吃。
連末惡狠狠的:“肯定是那天喝酒傷着了,都怪那個謝慈,我就說他不是什麽好東西,公子你已經別和他來往了!”
宋忱撇了撇嘴,心說你怪錯人了,他不是因為喝酒才病着的,而且是他讓謝慈喝酒的。至于來往倒是不會了,人都死了,他想來往也來往不來了。
連末不知道他的心思,繼續耳提命面,宋忱被說煩了,在被子裏悄悄捂住了耳朵。
正說着,外面有人推了門,二人聞聲望去,只見一個婦人進來了。
宋忱瞧見她微微一怔,然後默不作聲低下頭。
是許嬷嬷,謝時鳶的奶娘。
許嬷嬷先是給他行了禮,然後走到他跟前。
嬷嬷雙頰飽滿,比較突出,眼角雖有細紋,但人很精神,笑眯眯的,讓人覺得安心:“我是世子小時候的奶娘,郎君叫我許嬷嬷就好。夫人知道您病了,特意讓我來照顧你。”
宋忱有些愣,謝時鳶母親特意讓她來的?
許嬷嬷把手搭在宋忱額頭上,松了口氣:“還好沒燒着,郎君現在哪不舒服?頭疼不疼,我給你按按。”
宋忱是有點頭昏腦脹,可他哪裏有臉接受謝家人的好意,紅着臉拒絕。許嬷嬷只當他害羞,便不多說什麽,兩只手直接貼到他頭上。
宋忱反抗不了,就乖乖的了。
她的手法舒服極了,很有經驗的樣子,宋忱真心實意誇了許嬷嬷。
許嬷嬷笑了笑:“世子小時候常生病,也都是我照料着,他頭疼的時候,我經常給他按。”
聽她聊起謝時鳶,宋忱有些不自在,接着仔細想嬷嬷的話,覺得不可思議,謝時鳶現在身體那麽好,小時候怎麽會經常生病呢?
許嬷嬷憶起往事,啼笑皆非地解釋:“并非世子身體不好,只是他那時太調皮,侯爺總不在家,少有人鎮得住他,他就養成諸多壞習慣,不穿鞋子什麽都是好的,還有睡覺不蓋被子,大雪天鬧着吃冰糕……”
宋忱嘴角一彎,沒覺得謝時鳶有什麽不是,現在許嬷嬷和謝家人活得好好的,他可以一直任性呢。
許嬷嬷又說了很多他的事情。
第一次聽到別人對謝時鳶的評價,宋忱有些新奇,就一直聽她說,沒有打斷。
許嬷嬷卻誤會了,她輕嘆一聲。
宋忱是個乖孩子,她看得出來,這幾天他突然就變得憂心忡忡,直到許嬷嬷見到謝時鳶。
謝時鳶格外反常,眉眼低垂,晦暗不清,總是不經意露出自己的煩躁,氣壓低得可怕。
接着宋忱就病了,許嬷嬷一想準和謝時鳶有關,謝時鳶在她面前都那個樣子,更何況是與之朝夕相處的宋忱,有幾個人能受得了?
現在一看果然如此,她旁敲側擊了一通,宋忱都興致缺缺,一臉不想提起他的樣子。
兩人感情本就不好,世子又弄這一出,可把她和夫人操心壞了。許嬷嬷琢磨片刻,試圖緩和兩人的關系:“小郎君,你可知世子名字裏的鳶是哪個?”
宋忱脫口而出:“紙鳶的鳶。”
許嬷嬷肯定道:“是,也是鷹的意思。”
宋忱望着她。
許嬷嬷娓娓道:“這是侯爺取的名,侯爺在北疆生活慣了,那邊大漠遼闊,來往的商人都伴着駝鈴,沙子也會唱歌,天空潔淨得沒有一絲雲,還有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他希望世子像蒼鷹一樣,可以在他守護的疆域中自由翺翔。”
宋忱想起老侯爺,肅然起敬:“他的名字很美,侯爺的期望會實現的。”
許嬷嬷笑彎了眼:“确實很美,讓人心生向往,但鷹雖然有力量,一直飛翔也會累,總是要尋找個歇腳的地方。”
宋忱一呆,謝時鳶累了嗎?
許嬷嬷解了他的疑惑:“世子雛鳥初飛,還不是很有能力獨當一面,有時遇到風雨暴雪,難免沾濕翅膀,一難受就更覺得累了。”
宋忱的睫毛微微顫動,嬷嬷說的對。
許嬷嬷手上的力道更加輕柔:“累了就要找棵樹了,小郎君,你的名字裏有個木,你願意做這棵樹嗎?”
宋忱在腦子裏畫了畫,好像不太行,他得把自己拆開才有木呢。
于是他沒說話。
落在嬷嬷眼裏,就成了不願意,興許也知道自己說的過于牽強,嬷嬷嘆了口氣,直白道:“嬷嬷知道世子有很多不好,也沒臉面讓你遷就他,嬷嬷只希望你不要害怕他,不要讨厭他,在這只鳥來的時候,能看他一眼。”
宋忱想說,他想遷就謝時鳶,可是這只鳥不願意在他這裏駐足。
許嬷嬷篤定道:“世子絕對不是個壞人,你對他有一分好,他都會牢牢記在心裏的。”
宋忱點頭又搖頭。
許嬷嬷哭笑不得,不做努力了,罷了,解鈴還須系鈴人,年輕人的事由他們自己做主,老婆子管不了那麽多喽。
這次談話後,許嬷嬷留在聽雪閣,照看了宋忱幾天,等他一好,就回了薛舒身邊。
時間一晃,就到了臘月。
京城消金窟上妝繪,一所大樓正在修葺,這是掌櫃最近盤下來的。上一個店主是外地人,她年過半百,銀子早就賺得夠夠的,打算年底前回老家安享晚年,正好碰上來物色地段的掌櫃,兩人一合計,就把鋪子轉讓了。
臨行前順道問他打算開個什麽店,掌櫃說要開銀樓。女人一聽哈哈笑着,說銀樓好,這個地方做高端産業才能掙錢。她話說高興了,多聊了幾句,女人是個講究的,開店研究風水,說到了名字上。
掌櫃便說,店不是他開的,是連名的,主家在江南,他只是個理事。
女人好奇,問他主家商行叫什麽。
掌櫃也沒藏着,與她說了。
女人有些驚訝,生意人對市面上的産業都很敏感,她正好在江南注意過這家店。一年前還名不經傳,如今都能開到皇城腳下了,背後的人實力不容小觑。
女人贊賞了幾句,乘車走了。
主家給掌櫃劃了很多銀子,他沒吝啬,都拿來催工程了,緊趕着在過年前開業了,不過主家行事低調,見君子在京城落根的事,沒多少人知道。
然而開業那天,掌櫃收到了一筆單子。
單子上畫了兩副圖,分別是一條發帶和一支玉簪,都是白色的。
掌櫃看到時心神大震,因為這兩件物什都是他們剛設計做好,還沒來得及向外展示的孤品。不算多貴重,但若來的不是訂單,他肯定會懷疑是否是內部機密洩露了。
掌櫃盯着紙張,眼睛快盯出窟窿了也沒想出個一二三,他撓撓頭,只得叫人把東西包好送了出去。
當晚,兩只匣子呈在謝時鳶桌上。
謝時鳶把裝着發帶那個置在一側,從另一個匣子裏拿出白玉簪,沒有什麽花裏胡哨的,簪子偏暖,幾個弧度自然勾成只小鹿角,細膩溫潤,成色上佳,做工挑不出絲毫差錯。
他把簪子放在手中把玩,糯糯的晶瑩,是宋忱的審美。
坐了許久,謝時鳶帶上匣子,前往聽雪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