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清明

這回靈素連着往三鳳樓裏去了五天,從一開始的擇菜洗菜,到最後已經幫忙燒水殺雞了。除了收拾臺面倒泔水的活兒,後廚裏髒活累活基本上做遍了。大師兄一回面都沒露,就等着看她如何應對。哪知道她做什麽都挺來勁,三兩回之後就能通了訣竅,幹得同那些老人都差不多甚至還能略勝一籌。

大師兄又開始犯難了,師父讓自己看着教,先給她打個紮實些的基礎,再有什麽不能通透的才問得到師父跟前。可這會兒他有點怕自己教不了這個師妹,或者教幾天就什東西可教了,那這師兄做起來就有點不是滋味了。

靈素哪裏知道這些。她只知道自家的師父同師兄都挺忙的,來這裏就是讓自己看着學。于是她就不客氣了,一行手裏幹活,一行神識散開,有什麽學什麽。

閑了沒事還偷聽一下管事同客人們的話,聽了滿耳朵“清明螺,賽肥鵝”、“東山小筍西山蕨”、“頭刀韭菜頭潮蚬,吃光碗底舔兩舔”等話。回頭就往山上野地裏找了來自家做着吃。倒叫方伯豐驚佩:“你學東西是快,不過老爺子同師兄教得也夠多的。才幾天,這麽些新花樣……”冤枉啊,誰教她這些了!

五天做完,沒人同她說什麽,她就顧自己回去了,預備下個月再說了。

正想着可以漫山遍野找小筍、蕨菜和春菌子去了,方伯豐忽然說起要回後山峪掃墓祭拜。靈素想起來此地是有此一習俗,也不多想,問清了方伯豐,按着常例準備起香燭紙錢和青團拜碟等物。

這陣子雨水多了起來,淅淅瀝瀝地下下停停,剛暖和半天立馬又涼回去了,靈素便又拿了厚衣裳出來帶着。

前一天雇好了車,第二天天沒亮兩人就坐上車往後山峪去了。靈素這幾回運樹苗乘了幾回船,有些嫌棄車行颠簸,便對方伯豐道:“這裏那許多河,怎麽不多些船?船比車快,還穩當,又能裝東西。”

方伯豐道:“運河只和幾條大河是通着的,底下村莊上許多斷頭河。比方咱們山地那裏,門口就是河,卻沒船倒得了的。再有那些河浦多是天生天長的,只順着地勢走,許多地方順着水路雖也能到,卻要繞個大大的遠路,不如陸行痛快。”

靈素嘆道:“這要是都打通了就好了。”

方伯豐聽了點頭道:“臨縣大圩、湘澤那裏都是水裏找田的地方,确實家家有船,進出都靠水路。咱們縣裏好像還真沒有這樣……不過說起來我們這裏河浦也不少,嗯,這事還得從長計議。”

靈素不過随口那麽一提,這路啊水啊的,對她來說并沒有什麽幹系,便又說起這陣子在三鳳樓裏見識的應季菜色來。

一路閑話,小半日後兩人先到了馬塘鎮上,方伯豐拿出一疊子文書,去官坊裏頭先查了丁田的事兒。這一查叫他都快氣笑了,——丁田籍錄上,他十六歲那年就領了滿額五畝的丁田不說,且連妻室的六分丁都一同領了!他問那管事:“我去年才成的親,當日憑什麽文書領的六分丁?”

管事笑道:“不滿您說,我是這兩年剛接的這個活兒,從前的事兒還真不清楚。不過咱們這裏,有些人家兒子成人了就立馬給訂上小媳婦,雖還沒成親,有個聘書什麽的也就成了。不過早一年晚一年的事兒,就為了這田地,也得早點成親不是!”

丁田遷籍的規矩方伯豐這陣子都查明白了,當日憑了在縣裏的房契、自己的廪生生員籍和同靈素的婚書,已經開出了遷籍的文書。這會兒就拿了出來,遞給那管事。

管事接過去看了,點點頭道:“您當年這田是分在後山峪,這裏我給您開了文書,拿去叫那裏銷了田籍,到縣上登記等着領新丁田就成了。”

說着話已經把丁田轉籍的文書開好了,又在丁田籍錄的大本上做了記號,注明時間因由,才把文書遞給了方伯豐。

方伯豐拿了文書謝過這管事,管事又道:“您這銷籍和登記領田還得自己看着些兒,別一頭銷了,那頭領不上,可就抓瞎了。或者這頭銷了上田,那邊給您分個劣地,多虧得慌!最好有同縣裏官爺們相熟的人去說一聲,等那邊有了信,這邊再銷籍也好。省得吃虧!”

方伯豐又謝了一聲。兩人從鎮上出來,才又坐了車往後山峪去。

到了後山峪,方伯豐也不進村,先帶着靈素繞到村前的梅子嶺,行了一段山路,到了一處緩坡前。此處整齊列着十數個大小墳茔,方伯豐對靈素道:“這是祖父那時候買下來的地,後來……”嘆了一聲,不再言語,又帶了靈素往西邊一個單獨的墳包走去。墓碑上寫着的字靈素雖不認得,也知道該是方伯豐生母柳氏的墓。

墓基是石頭磊的中間是黃泥土堆,個頭比周圍幾個都要小上一些。方伯豐二話不說,先開始清除墳頭上和墳地周圍的雜草,靈素跟着幫忙。等雜草都除完了,靈素又拿了抹布出來把墓碑擦了一回,方伯豐則用泥笪盛了土往墳頭添土。

等這些都做好了,方伯豐又把邊上一個最大的墓也打掃清理了一番。才從籃子裏拿出白肉、整雞、鹹蛋、幹豆腐、油煎豆幹、煮老蠶豆、青團子、米飯、酒等供品來在墓碑前擺放整齊,又取了香燭出來點上。兩人輪着磕頭祭拜。

靈素看方伯豐跪在那裏,神情端肅,也不敢胡亂說話,一步步都跟着學。

等磕過三輪頭,方伯豐又拿出元寶紙錢來在兩個墳前化了。

兩人在柳氏墳前默默坐了一會兒,方伯豐才輕輕對靈素道:“走吧。”

靈素擡頭看看他,方伯豐微微笑了一下道:“人死如燈滅,這句話我娘給我說了好多年了。頭一年我在這裏哭得人都迷糊了,暈暈乎乎地好像又看見我娘同我說這句話……之後,我就不哭了……”

靈素看看自己這肉身,心裏對此處的生死之說有些迷惑,不禁又想起之前所得識念中“生滅陰陽流轉”的話,何為生何為死?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肯定死不了,便拉着方伯豐衣袖:“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方伯豐看看她,眼睛熱了一下,點頭道:“嗯,走吧。”

他兩個從一邊下來了沒多久,另一邊就上來了一大群人,大人小孩吵吵嚷嚷好不熱鬧。等到了上頭一看這景象,走在最前面的老頭子便瞪大了眼睛罵道:“混賬東西!”

方伯豐同靈素祭拜過了柳氏和方忠,從山上下來,便去找此處裏長說丁田銷籍的事兒。裏長一見這個事兒,撓了頭,方家分家的事兒這地方誰不知道?這回又鬧出丁田的事兒來了!想想之前這方伯豐分了小河灘的幾百畝良田,居然還回頭争這三五畝地來,心裏就有些瞧他不起。可事情按着規程辦又沒錯,他只好腹诽着叫人去請了方赟過來商讨。

也不知方赟是被什麽東西刺激了,叫他來商量丁田的事兒,他恨不得把方家族裏的老少爺們都帶來了,中間還裹着個一身绫羅的眼生老頭,正不時同方赟耳語。

先不說這陣勢把裏長吓了一跳,只說靈素一看見方赟才真是吓了一跳,——才幾個月功夫,這位“二叔”都快老成“大爺”了!如今面色乍看似乎還好,底下卻浮着一層焦黃氣,眼袋打了好幾層褶兒不說,眼圈更是打裏頭滲出來的黑。啧,這老頭是花錢太費力給累成這樣了?

不說她如何在心裏跑馬,裏長先迎了上去道:“長翁這是做什麽?一點小事而已。”又對一邊的華衣老者拱手,“您怎麽今兒有空來我們這裏逛逛?”

那華衣老者也跟着拱手,笑道:“我正好路過,見方老兄氣得不成,趕緊過來勸勸。”這位自然就是那柴稞佬了。

他們這裏還沒說上話,周圍村民都聽着消息了,便漸漸有人圍過來看熱鬧。

裏長道:“這許多人,我也不往裏頭讓了,就在這裏說吧。”又對方赟道,“是伯豐拿了縣裏和鎮上的文書過來,要轉籍丁田。我才使人去通知長翁。他的丁田還在咱們這裏,只标明了是哪裏幾畝,登一筆往上頭一報就完事了,都是小事……”裏長最怕鬧大,只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好。

方赟伸手止住了他,也不看方伯豐,對着後頭衆人道:“去年秋天,一族老少爺們見證,我就把家給分了。當日怎麽分的,衆位想必也看着了。好,好,現在居然還回來說什麽丁田的事兒!真是,真是人心不足!我方家怎麽會養出這樣子孫來,真是愧對祖宗……”

這話一說,不止方家族衆,連周圍看熱鬧的也對方伯豐生出幾分不屑來。想起他那兩三百畝的上田,又生嫉意,心裏想着果然是越有錢的越不要臉,越不要臉還就越有錢!

方伯豐等方赟說完,忽然對裏長道:“請問大人,縣裏和鎮上的文書是否有誤?”

裏長趕緊搖頭:“沒有沒有,都對,都對的。”

方伯豐又問:“再請問大人,這丁田随身遷籍之事,可有律可依?”

裏長趕緊點頭:“有,有,按規定,是、是田跟着人走的……”

方伯豐點點頭,向裏長行禮道:“那就有勞大人了。”

方伯豐如今是廪生,見知縣都不用行禮,裏長哪裏敢受他的?苦笑着回禮道:“不勞煩,不勞煩。”

那方赟一見這陣勢正要說話,方伯豐忽然轉過身來先開口道:“去年秋天分家,小子所得為小河灘三百畝山地。如今已經經由當地官府确查,認定為山地中最劣一等,實為荒山。按着縣中田籍所載,那處原先在錄身份便是荒山,只是去年夏秋之時忽然給改錄成了山地……各樣文書憑證小子今日都帶來了,哪位若覺有疑,可過來細看。”

方赟臉色白了一下,一旁的柴稞佬也猛咽了口口水,方伯豐接着道,“按着國朝律例,那三百畝山地,每年需得交租三石。去年劃到我名下,恰逢交租時候……小子所得只那一座寸草不生的荒山而已,又‘被’搬了家,初到縣城,身無分文……各位或者不知,租稅若有拖欠可是要開革生員資格的……好一個分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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