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城門兵無聊地打了個哈欠,簡要地說:“路引。”

然後聽見一個口齒清晰、語調優雅的男聲,且還是國都那邊的口音,同他們鄉下偏僻地方不大一樣,好聲好氣地問:“不好意思,我的路引弄丢了,請問可以在哪裏補嗎?”

雖然聲音很好聽,如金石玉琅敲擊,但妨礙他工作,還是讓他不悅地擡起頭來看這麻煩人是誰,張口就罵:“補你個……”

話沒說完,城門兵在看見澹臺蓮州的臉時愣住了。

竹笠重心不穩,前檐下滑,澹臺蓮州曲指擡了一擡,露出一張被熱得微微泛紅的臉龐,皮膚玉澤紅潤,瑩瑩生光,連汗珠子在他的鼻尖、臉頰上都不顯得邋遢,反而像細小的琉璃珠子似的晶亮剔透。

不,其實他壓根沒有見過琉璃珠子,只是聽人說過是一種透光明淨的寶石。

可此時他已情不自禁地想:假如他能見到琉璃珠子,那麽大概就會像是眼前這個美人的汗珠一樣。

城門兵呆若木雞,不耐煩的話到了嘴邊一轉,瞬間換了腔調,不自覺地溫聲細語起來:“這、這得問我的頭兒,我帶您過去吧。”

澹臺蓮州問:“不耽誤你嗎?”

城門兵感覺自己像是突然被扔進沸水裏,渾身滾燙,聲音先于發怔的腦子一步說:“不耽誤不耽誤,我來領路。”

這個泠然幽致、貴氣不凡的美男子聞言,竟然還向他擡手道謝:“麻煩這位大哥了。”

“不麻煩,應該的,應該的。”他受寵若驚地說。

他曾經還為其他貴族引過路,但被人正眼看見,甚至道謝卻是第一回。也不知道這樣的人才究竟是誰家的公子。

暈陶陶地把人領進城門裏,他才猛然發現澹臺蓮州手上還牽着一只狼,之前光顧着看澹臺蓮州的臉,竟然完全沒注意到:“公子,您帶的這只這是……這是您的寵物嗎?這是只狼呢?”

澹臺蓮州提起繩子,一本正經地說:“你也覺得像狼是吧?我家狗子人人都說長得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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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說到“狗”這字,白狼就動了動耳朵,擡頭冷氣森森地看他一眼。

澹臺蓮州一點不怕,還摸一把狼耳朵。

城門兵立即聽從他的說話:“欸,是、是呢。”

澹臺蓮州進入城中,他好奇地打量四下。

熙來攘往的販夫走卒,喧阗熱鬧的酒樓茶館,漆紅橙黃的樓宇屋舍,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這樣充滿新奇。

四處都是熱騰騰的煙火氣。

真好!

此時此刻。

澹臺蓮州才真正地意識到:啊,他從仙山回到人間了。

他去昆侖前從未出過門,平生第一次出門就是前往千裏之外的仙山,紅塵俗世一直只在他的想象中。

澹臺蓮州安步當車,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雙翦水明眸左顧右盼,光起起落落地照在他臉上。

澹臺蓮州感嘆:“人可真多。”

城門兵道:“因為今天是黃道吉日,附近的村民都來趕集,所以人才特別多。”

澹臺蓮州眼睛一亮,好沒見識地說:“哦,趕集!我聽說過!”

等他辦好了路引,一定要好好在集市逛一逛。

城門兵心想:果然是個不知為何落單了的小少爺,連上個街都像是第一次見似的,怕是平日裏都被養在華亭瓊樓之中。

澹臺蓮州自稱是個游歷四方的商人,要辦個商人的路引,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給他弄好了。

他揣好路引,帶上小白,就興沖沖地逛街去了。

澹臺蓮州邊逛還邊跟小白說話:

“不知道糧店在哪裏,現在糧食又是什麽價格,我想給清泉村的父老鄉親們買點糧食。

“他們把家底兒都掏出來給我作路費,我哪能受之坦然呢?你說對吧?

“反正我也用不了那麽多錢,不如買點糧食,讓人送回去,那等到冬天,張奶奶他們就不會餓肚子了。”

白狼自然不可能回應他,依舊是一臉高冷,它并不畏懼人群,從容自若地跟随在澹臺蓮州的身邊,大尾巴在地上優哉游哉地掃來掃去。

說着說着,澹臺蓮州意識到自己跟一只狼說話确實很古怪,周圍的人好像都在看自己,于是閉上嘴巴。

他剛要向路人詢問糧食鋪子在哪裏時,卻先一步被別人給攔住了。

行過見面之禮後,這青布衣裳、留有小須的中年男人問:“我家城主聽說城中來了一位不凡人士,還想請您去府中坐一坐,請問可否方便?”

澹臺蓮州從善如流:“榮幸之至。”

才到了城主府,還沒見着城主,倒先見着另一個認識的人了。

也不是別人,就是之前在清泉村見過兩次的那個黎東居士。

黎東居士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得意地捋着他下巴上那一撮小白胡子,“呵呵”笑兩聲:“蓮州公子,又見面了。我與你看來頗有緣分哩。”

澹臺蓮州:“先生怎麽在這?”

他離開清泉村時,還見了黎東居士一面,當時這老頭兒說要贈送他馬車跟車夫。被他拒絕之後,還驅使馬車跟在他身後,但很快就被他甩開了。

話音剛落,澹臺蓮州自己想通了,莞爾一笑:“先生在這對我守株待兔嗎?”

他這話說得直白,原以為黎東居士會委婉下來,沒想到對方竟然直接說:“正是。我料算公子差不多這兩日應該要到這裏了。”

這老頭兒在打什麽算盤……

澹臺蓮州在心中嘀咕。

又問:“可您怎麽知道我一定會被請到城主府上?是您讓人去找我?”

“我可不知道公子在哪兒。”黎東居士言之鑿鑿,“但我知道,以公子之風姿逸貌,只要出現,就一定會被請過來的。”

澹臺蓮州:“?”

沒聽懂。

沒待澹臺蓮州發問,溭城城主來了。

溭城城主相貌平平,給人溫厚忠誠的觀感,見到澹臺蓮州,眼底流露出驚豔之色,再說:“先生怎麽也在?你與這位公子可是相識?”

黎東居士:“曾有兩面之緣。”

“難怪。”他擊掌道,“這樣迥于塵表之人若是您的朋友,那就說得過去了。”

澹臺蓮州想了想,默認了。他剛下山,身份尴尬,無法與人明說,不如這樣蒙混過去。

溭城城主也很親切,與澹臺蓮州交談了兩句就對他的氣度心生好感,闊綽大方地說:“想來公子是一時落難,手頭不便,既然您是黎東先生的朋友,我便贈您一匹馬與一些盤纏吧。”

澹臺蓮州愣怔,還是拒絕。

奇了怪了。

怎麽老是遇上有人上趕着要送錢給他?

他可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澹臺蓮州用過一盞茶,就與黎東居士一起告辭離去。

在門口,黎東居士再次邀請他一起坐車,澹臺蓮州說:“我走路就好,您看,我還帶着一條狗,不太方便。”

白狼再次聽見“狗”字,不悅地“咕嚕”了一聲。

澹臺蓮州又輕揪它的耳朵。

黎東居士沒有強求:“好。”他意味深長地說:“我就在您附近,等會兒您要是還想上我的車,我掃席以待。”

時值午後。

暖煦融金的陽光傾瀉在澹臺蓮州的眉梢與袖邊,他徑自不緊不慢地在街上閑逛,心忖是去找個客棧打尖,還是繼續找糧食鋪子。

然後他漸漸感覺到了不對勁。

迎來過往的人們在看見他時都會有一些奇怪的反應,不知不覺間,本來他身邊尚算稀疏的人群變得好生稠密。

且人群還有愈來愈多的趨勢。

要不是他身邊有一條看上去很不好惹的白狼,這些人早就圍上來了,而不是只在幾步之外看着,即便如此,也已經快要把路給堵得水洩不通了。

這些人一個個都抻着脖子在看他,眼睛放光,女子居多,男子也不少。

忽然。

從某個方向向他擲過來一朵花,一朵碩大的雪白牡丹,砸在澹臺蓮州的腦袋上。

不疼。

但他有點蒙了。

被砸散的花瓣綴在青絲,芬馥的花粉則留在他的腮旁,香得他差點沒打噴嚏。

這朵花就像是個訊號,一聲號令之下,各種各樣的花兒、絹帕、香囊等等如下雨般朝澹臺蓮州扔了過來。

啊?這是幹什麽?

這是什麽意思?

澹臺蓮州哪裏見過這種陣仗,人都傻了。

“砸中了,姊妹們,這是個活人!”

“世上竟有這樣傾國傾城的美男子!”

“小郎君,小郎君,你叫什麽名字?家住何方?可有成家?”

澹臺蓮州被吵得頭疼欲裂,還不如讓他去打妖怪。

這全是小老百姓,大半還是嬌滴滴的小娘子,他哪能動粗?一身武藝居然無從發揮,被死死地堵在了胭脂堆裏。

一聲狼嗥打破僵局。

小娘子們才發現他身邊的白狼,被吓了一跳,紛紛避開。

白狼面露兇态,伏地龇牙,壓着喉嚨發出威脅的氣聲,緊接着往前一躍,鑽進人群的縫隙,它身上系的繩子拽得澹臺蓮州跟上前去,七八步騰轉挪移便脫身而出。

白狼還沒停下來,飛快奔跑起來,一直帶他去到某處才停下。

澹臺蓮州抹了一把額上的細細冷汗,仍然驚魂未定。

一輛他很眼熟的馬車停在前方。

黎東先生已端坐在車頭,褰帳相迎。

澹臺蓮州低低笑了一聲,終于上了車。

他盤腿而坐,小白跟進來,挨着他躺下,團起身體,澹臺蓮州随手摸了兩把柔順的狼毛,問:“您是事先就知道我會遇見那樣的窘境對嗎?”

黎東居士颔首:“公子從仙山而來,不知世間美醜,不知自身之美,我便料到會有此一遭。”

澹臺蓮州的笑意凝滞了下,仍裝傻充愣地問:“……什麽仙山?”

車上一方矮腳茶幾,桌面放了一個紫砂茶壺和兩個小杯。

黎東居士為他倒一杯茶:“十三年前,昆侖仙人飄忽至昭國國都皇宮,與國君說王長子生而有仙緣。

“——是夜,仙人攜王長子騰雲而去,此後不知所蹤。”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

澹臺蓮州無法再否認下去了,他飲下茶,長長嘆了口氣,困惑地說:“你是怎麽發現的?”

這老頭兒狡黠一笑,像只老謀深算的狐貍,拖長尾音地沉吟起來。

直把澹臺蓮州的好奇心吊高了,他才不緊不慢地說:“您的劍術之高在我看來,恐怕是天下第一,世間罕有,極有可能出自昆侖。

“而且您還精通八卦布陣、天文星象,與你交談之中,我斷定這并非凡間學問。”

澹臺蓮州點點頭。

“再說相貌,只有長期住在仙山的人,才會像您這樣美而不自知吧。”

即便被這麽說了,澹臺蓮州還是不認為自己有多美麗,且不說岑雲谏,就算是別人也不差——修真界人均玉骨仙肌。

“而且,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澹臺蓮州問:“什麽?”

“我游歷各國時,曾觐見過昭國國君與王後。

“您與您的母親光論五官,生得有七八分相像。”

澹臺蓮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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