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半個月後。

七月初七。

碎月城。

淩晨。

楊老将軍勉強阖了兩個時辰的眼來存儲體力,精神卻異常地亢奮,他甚至有一種心火在狂燒的幻覺。

盡管王子已經提前三天與他做了極其詳盡的作戰準備,但是他出于多年來的習慣,大腦仍然不停運轉,考慮可能發生的每一種變故,并且針對做出應對方案,将每一位士兵都考慮了進去。

他永遠不吝将情形往最糟糕的方面去想象,畢竟倒黴了三十幾年,他自認從未有過好運氣。

天知道,半個月前,他還悲觀地認為,他們三千多個人能有百分之一活着逃出去就夠好了。

如今他竟然膽敢設想他們全員都活下來!!

他哪兒來的膽子呢?

——都是王子澹臺蓮州給了他莫名的信心。

王子好像無所不知。

他随手就拿出了碎月城附近的地形圖,上面還标注了方圓數十裏之內所有的妖兵分布點與類型。

而且王子武藝之高令他覺得匪夷所思,帶着一個人,還能毫發無傷地通過重重妖兵的地區,來到碎月城,他都難以想象是怎樣做到的。

他問起時,王子還輕飄飄地說:“我走的那條路都是低階小妖,小心一點的話,他們發現不了我。若是發現,殺了便是,低階小妖好打。”

Advertisement

他第一次聽到什麽“低階”這詞,追問意思。

王子便細細地跟他說了在妖魔也分不同等階,尤其是在軍隊中,最低階的小妖兵全無法術,只有與生俱來的尖牙利爪和嗜血本性,只能接受極其簡單的指令,譬如“沖”,譬如“停”,稍難一點他們就不懂了。

王子如數家珍般,與他細細分說了妖魔軍隊中的等階制度,他大開眼界、目瞪口呆,他跟妖魔打了三十幾年,頭一回知道還有這玩意兒。

其中王子所說的一些個低階小妖他倒是見過,至于王子口中大有神通的妖将、魔帥他就聞所未聞了。

作為一個凡人,王子怎麽會對妖魔這般了若指掌?

光是這一點,就讓他愈發信服于王子了。

所以,即使王子制定的計劃乍一看非常瘋狂,但他還是答應了下來。

一直到今天,他們都在調整軍備。

盡管之前也抱定了背水一戰的決心,可眼下氛圍卻截然不同了。

當楊老将軍穿戴整齊出門時,第一個見到的是個正在磨槍的老兵,他當即笑罵:“臨到要出發了你開始磨槍了。”

老兵說:“早磨了好些遍了,只是心裏不安,總想再把刀啊箭啊磨得更鋒利一些。”

楊老将軍将能帶的武器全部都帶上,他的大刀、鐵槊、弓箭、匕首挂滿全身,看上去其實不大像是個将軍,更像是個江湖打手,還是窮困潦倒的那種。

別說他這個将軍了,他們這一城的兵看着一個比一個窮,全體形如乞丐,唯獨一雙雙眼睛仍然熠熠生光。

楊老将軍擡起手:“出發!”

全軍開拔。

光從天際線洇白了靛藍色的天空,月亮已經沉沒下去,剩下幾顆碎星懸挂在天邊。

“吱嘎——”

他們從西南角的小門兩兩魚貫而出。

花了不過一刻鐘多的時間,碎月城的三千将士就傾巢而出,并且迅速地按照訓練而列好陣形。

其中還分了兩百多個人出來,專門負責背行動不便的老人和孩子,用布條牢牢地把人綁在身上,既然要走,就大家一起走。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所有人都鴉雀無聲,遵守紀律。

楊老将軍在最前方帶隊,一個號令,衆人便追随在他身後拔起雙腿,沉默地埋頭行軍。

速度頗快,卻沒有一個人落下,陣形也沒有亂。

三十四年前。

碎月城周邊剛淪陷的不久後,他曾随父親一起嘗試過一次突圍。

對他來說,那是一場永不能醒來的噩夢。

他們有兩萬八千人的軍隊,最後只有五六千人逃回城中。

數不清的妖魔尖嘯着沖來,他們每一個都尖爪獠牙,撲住一個士兵,用力一撕,人就被撕成了兩半。

當時是第一次見,所有人都害怕,他也不例外,瞬時間士氣大敗,陣形潰散,一團混亂。

慘叫聲、求救聲、喊殺聲跟妖魔怪異的桀桀笑聲混在一起,人的肢體在妖魔的手中就好似是玩具,被抛來擲去。

他還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烈日曬得他覺得身上的鐵甲仿佛快要融化了,隔着一層衣裳,仍然有一種燒灼皮肉的痛感。

他已經很久沒有走出那麽遠了。

遠得他都有點開始心慌起來。

真的能走出去嗎?

王子對他說:“能。”

一切正如澹臺蓮州布置的那樣,他們掐好了時間,游走在妖兵換防的間隙。

大家在石頭圖上排演了得有三四十遍,所有人都牢牢記住了每一步,他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中午時分來到了妖寨附近。

集體在一個碎石灘後面尋覓石頭暫時藏起來。

等待着王子的信號。

戈壁上忽地狂風大作,黑雲卷空。

楊老将軍擡起頭,眯起眼睛直視着太陽的方向,卻見太陽暫時被烏雲給擋住了。他握緊一路過來被曬得滾燙的大刀,等待着,等待着。

空氣悶濕黏稠。

多半是快要下雨了。

這時,烏雲緩慢地漂挪,從其間的一道罅隙漏出幾道若有似無的金光。

“嗚~!!!”

軍號聲嘹亮地響徹長空。

來了!

這個聲音就像是一把火落進油裏,一下子把他燒了起來!

楊老将軍起身,領着陣形嚴謹的隊伍朝向妖兵撲去。

與他少年時那次一模一樣,遠處的妖兵麇集成黑壓壓的一片,像是一塊漆黑的大石板,似乎沒有一丁點縫隙。

楊老将軍深吸一口氣,此時此刻,他的意志就是全軍的意志,他往哪裏沖,所有人都會跟着他往哪裏沖。

這一次,他們沒有一個人退縮、害怕,而是步伐堅定、穩固,毫無猶豫地撞了上去——

“噗、噗、噗、噗!”

只知道往上撲的小妖紮在了他們的鐵槊上,一只一只被刺了個對穿,若是尖叫着還沒死,後面的戰士會毫不猶豫地再來補上一槊。

楊老将軍大喝:“前進!殺!!”

三千将士跟着他喊:“殺!!!”

聲可震天。

就在這時,本來全部往他們這邊撲來的妖兵突然騷動起來,他們轉過頭,困惑地看向對側。

就在楊老将軍率領的步兵突擊的時候,與他們陣形尖端對應的妖兵外圍,有另一群人在策馬疾沖。

小妖兵們還未曾遇見過這種情形,一時間混亂不已,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四五槍一起紮死了。

楊老将軍知道,那是王子帶兵過來了!

士兵們士氣大振,愈發地奮勇無畏。

相對的兩支軍隊快而急,像是兩把剪刀,迅速地向彼此靠攏,把妖兵隊伍硬生生地扯出一道可供逃生的口子。

這一點都不簡單,但凡有一點遲疑,有一點畏葸,有一點快了或是慢了,都會被數量遠遠超過他們的妖兵直接淹沒。

“将軍!”

楊老将軍聽見了一聲如山澗清瀑般的呼喚。

他擡頭循聲望去,只見身着白衣的澹臺蓮州駕馭着一只巨大的白狼,如騰雲駕霧般地朝他們突馳而來。

這只白狼比許多馬兒更大,身形矯健,它的奔馳急如閃電,輾轉騰踔,揚滿紅塵,迅猛得好似腳下激生出風雷,将澹臺蓮州托起,直直地劈開妖兵陣地。

澹臺蓮州的白衣上鮮血斑斑,他大喊:“那邊!走!!!”

沒時間猶豫了。

楊老将軍領着三千将士,沿着澹臺蓮州跟一幹騎士幫他們撕出來的妖群裂口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突擊而出。

前方騎兵們在等着他們,為他們指引接下去的路。

起初還有妖兵追過來,然後那些小妖們突然間都停了下來,齊齊發出尖嘯,成千上萬的小妖同時尖嘯,就像是用錐子刺他們的耳鼓,快要震碎了一般,緊接着,他們集體掉頭紮向了戰場中心。

——是他們的主将在召喚他們回來保護自己。

但是太晚了。

澹臺蓮州的劍已經吻上了他的喉嚨。

澹臺蓮州一劍殺完,白狼馱着他,轉頭即走,劍光清寒,矯若游龍。

他們領着這些失去了頭領的小妖往另一個方向去。

……

直至傍晚,澹臺蓮州才在安全的地方與碎月城的将士們碰頭。

當他的身影終于出現時,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即便是傷員,也想掙紮着起身,所有人的眸中都噙着熱淚。

大家充滿真心愛戴地哽咽地喚他:“王子。”

澹臺蓮州的白衣都幾乎被妖血給染紅了,一身泥塵和腥污。

他一回來便問:“人都可到齊了?”

又說:“別起身,躺着,不然傷口崩了。稍等片刻,我換身衣服,就來給你們治傷。”

“嗒嗒、嗒嗒。”

落雨了。

人們向澹臺蓮州簇擁過來,他卻忽有所感,仰起頭來。

天空半邊是雨,半邊卻在放晴,夕陽茜紅。

這場景他曾見過的。

但是上次是在天山,而不是人間。

澹臺蓮州在心底算了下時間。

哦,他都沒留意。

今天竟然也是岑雲谏當上仙君的日子。

漫天晚霞,美不勝收。

澹臺蓮州在心底默念:恭賀您應天受命,莅祚仙君。

在衆人的呼喚聲中,他只多看了天邊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沒有留戀。澹臺蓮州施施然向那些需要他的人們走去,大家都在哭,只有他不哭,還笑說:“哭什麽?我這不是好生生地回來了嗎?

“活的。”

他心下痛快,想:也恭賀我自己,再世為人,重獲新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