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他是什麽時候開始叫岑雲谏作“仙君”的呢?
澹臺蓮州記不起來了。
起初是有外人在的時候,他會改口喚岑雲谏為“仙君”,私下稱“雲谏”,再後來漸漸稱謂混雜一塊兒,不知不覺地在大多時候都同別人一樣叫“仙君”了。
如今也覺得“仙君”更順口些,反而“雲谏”很別扭。
但對于岑雲谏來說卻不然,除了他去天山前那天,被澹臺蓮州不小心叫過一次“仙君”,以及這會兒,都是聽“雲谏”這個稱呼。
私下在他們的洞府裏,澹臺蓮州每日都叫他好多好多遍。
澹臺蓮州是在昆侖格格不入的凡人,不會飛,那就走路,走起路來腳下生風,在怪石嶙峋上走路,比松鼠還靈活,蹦來跳去,無論何時眼睛都是亮亮的,就算一直無法入道,也每日開開心心地練上半日劍,其餘時間,看書,聽音,自得其樂。
然後一見到他啊,一雙眼睛就笑成月牙,迎上前來,朗聲與他說話:
“雲谏,今天我又作了一首曲子,取意于我昨日看的景,蒼山負雪,明燭天南。我奏給你聽,你不許說不好聽。”
“雲谏,我在山裏看到一朵幽蘭,可真美,美得我舍不得摘回來,真想分你看看。可惜,就是改日帶你去看,就是它還在,也不是今日之美了。”
“雲谏,快來看我新想的一個劍招,是不是很靈妙?你陪我練兩招。”
“雲谏,雲谏,雲谏。”
永不膩煩似的,用一樣又不一樣的笑聲墊着,這樣喚他。
像一陣春日拂過樹海與花的風,清輕,明媚,又沁着一絲甜味,他也聽不膩。
“仙君”一稱不是不可以。
Advertisement
甚至,他以前很期待澹臺蓮州這樣叫他,想要由澹臺蓮州來認證岑雲谏的努力。
關于昆侖的大師兄有很多傳聞,有人說他一出生就被父母灌輸靈力,有人說他不過是得了掌門的偏愛,有人說他獨自吃盡了昆侖所有資源,還有人說在入門授劍時,他得到了昆侖開山祖師的劍所以才日近千裏。
他的父母确實都是昆侖的修士,但在他一歲時就被妖魔殺死而去世,當時只給他做了仙術啓蒙,大約有了一丁點靈力。
因為他的父母都是精英弟子,所以他由幾位師祖、師叔祖輪着撫養,五歲前并沒嚴格要求他修煉,是他模仿着大人,自己主動開始修煉的,一呼一吸、一行一走,皆在修習,于是說是成了一種習慣,倒不如說是成了活着的本能。
自五歲起,他也是跟其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在一處學習,他生在昆侖,是建班時第一個小弟子,之後才慢慢地來了很多人,澹臺蓮州是最後一個。
他一見了劍就喜歡,日複一日,心無旁骛地練劍。每次在考核中得勝,才有靈石、靈劍的獎賞。再之後,他學會禦劍,進了內門,一步一步先是越過同期,再是超過比他資歷深、靈力強的弟子,才當上昆侖首席。
十七歲那年,他在門內的試劍大會中摘得桂冠,成為昆侖首席的那一天,掌門和長老們方才單獨告訴他了一千年前的預言。
結果不言而喻,其他人都被淘汰了,只剩下岑雲谏一個,他的道心之堅定、才華之出衆、心性之高潔都證明了他一定就是預言中的那個救世主。
至此,昆侖核心秘密的力量才傾向他。
他想要什麽天材地寶,只要昆侖有,他就能得到,但他只要了一些天材地寶來重煉自己的劍。
是的。
直到今日,岑雲谏用的也是自己最初被授的那把劍,沒多麽厲害,只是隔一段時間,尋得自己覺得好的材料了,就去重新煉一次,一點一點把劍打造成最适合他自己的。
這些事,昆侖以外的人不知道,就是昆侖門內的弟子們也大多并不清楚。
唯獨澹臺蓮州深深明白。
幼時,有一回小蓮州問小雲谏:“他們說你是因為父母都被妖魔殺了,要為父母報仇雪恨,所以才刻苦成這樣,是嗎?”
小雲谏望着手裏的劍:“是有這麽一回事。但我也是因為自己愛練劍。”
小蓮州誇張地說:“我也覺得,你的劍給我的感覺像昭昭日月,沒有執拗的怨恨啊。小木頭,你又有才能,又刻苦,以後一定會很厲害,說不定能當上仙君呢!”
小雲谏那時哪想得到那麽遠,只是再一次不快地提醒說:“不要叫我小木頭。”
小蓮州哈哈笑起來。
岑雲谏設想過澹臺蓮州知道他當上仙君時的場景,起初應該是讓澹臺蓮州站在昆侖的隊列裏,親自看他登上瑤光臺。
可是澹臺蓮州沒跟他去。
後來又覺得,是回仙門時,澹臺蓮州來迎接自己時道賀。
結果他才知道澹臺蓮州已走了一年。
再到現在。
澹臺蓮州親口跟他說:“我是不是應該先恭賀您一聲?仙君。”
這聲“仙君”他只覺得刺耳,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為什麽?明明澹臺蓮州是笑着跟他說的。
這個笑變了。
什麽時候變的?
岑雲谏心中乖迕,萬感交集,一時語塞,才說:“謝謝。”
盡管住進紫微宮才一天,澹臺蓮州已經能這樣像個久居于此的主人般招待來客岑雲谏,客氣地說:“來都來了,去我的宮中坐坐吧,我還沒用早飯,要一起用飯嗎?”
這是明知故問。
岑雲谏得道以後早已辟谷多年,以天地間的靈氣為生命能量,壓根不用吃飯。
但澹臺蓮州這樣問他,他便回答:“那一起吧。”
澹臺蓮州對他招招手:“那随我走吧。”讓父王、母後離開,不必跟來。
岑雲谏亦步亦趨地跟在澹臺蓮州的身後,發現,他好像是第一次這般仔細地看澹臺蓮州的背影,高挑颀長,寬腰帶把他的腰勒得勁瘦窄細,袖子潇灑飄逸地搖啊晃,腳步卻仿佛比以前要沉穩了。
走到紫微宮,還沒跨步進門檻,分站兩旁等候的數十個宮人們齊齊對澹臺蓮州躬身:“參見王子。”
澹臺蓮州沒跟他們介紹這是仙人。
宮中人低着頭,看也沒看岑雲谏一眼。
澹臺蓮州招待岑雲谏坐下,自己卻不坐,說:“你來得不巧,我剛練完劍,出了汗,都沒空洗個澡、換身衣裳去找你了。我總覺得身上黏膩,不太舒服,你先等我去擦洗一番,再來找你一起吃飯行嗎?”
岑雲谏想到些什麽,臉幾不可察地紅了紅:“嗯,我等你。”
“您請用茶。”
宮女上茶湯給坐等的岑雲谏,低眉順目,只不經意瞥了一眼他的臉就紅了耳朵。
岑雲谏耳力好,聽見外面有宮女在說悄悄話。
“不愧是王子的友人,可真是個美男子。”
“你說美男子交朋友也專找美男子嗎?他們方才一道走過來的時候,我都不敢看!”
“我也是,我也是,感覺心跳都要停了,一個那麽美的王子已經很讓人臉紅了。”
“不知道以後王子還會不會有其他這樣俊美的朋友,在王子身邊伺候可真好。”
岑雲谏不以為意,飲茶。
他放下杯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這座宮殿各處。
岑雲谏就被晾在這兒小半個時辰。
澹臺蓮州簡單洗過澡,一身清爽地回來了,大大方方地說:“抱歉,仙君,久等了。我挺想作為東道主給你介紹,但你來得太快了,我也是第一次吃宮中的早飯,我也不清楚。我讓他們用蔬葉瓜果作食材,你應該不會太吃不慣吧?”
岑雲谏卻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偏鋒地道:“不快,已經一年多了。”
澹臺蓮州笑笑:“是啊,轉眼都一年多了。日子過得可真快。
“對凡人來說,時間就是過得這麽快的。”
一碗莼菜筍絲羹,一碗黃杏白粥,一碟蜜煎櫻桃,一份栗子糕,還有一杯用甘蔗與香橼榨制的沆瀣漿,有醒腦解燥的功效,
這就是他們的早飯。
食不言,寝不語。
吃飯的時候,澹臺蓮州全程沒跟岑雲谏說話,吃飽了才說:“你挺給我的面子的啊?竟然都吃下去了。”
“噔。”
金碗被放下,磕碰出個輕聲。
岑雲谏問:“現在,你澡也洗了,飯也吃了,我們可以談談了嗎?
“你為什麽說我們和離了?你為什麽突然不要繼續修煉了?你不是與我說好了想要以劍入道的嗎?”
這三道連發的質問讓澹臺蓮州挑了下眉,然後,他以一種誰都能看出的很敷衍的态度,輕飄飄地說:“啊,這……人的想法是會變的嘛。我現在不想修煉了。
“而且,我覺得我跟你在一起兩年就夠了,在昆侖太無聊了,我也沒有仙骨,所以就回凡間來了。”
岑雲谏又問:“江岚與我說了,你說是覺得我當上仙君以後,你我更不般配。
“可我從未嫌棄過你,我沒想過當上仙君就換掉妻子,你不用那樣以為。如今才是好機會,我給你準備了一些功法跟寶器,一定能助你成功築基。”
屁咧。
澹臺蓮州不大文雅地在心底嘀咕了一句:上輩子也是這樣往我身上堆東西,還不是十年都無寸進,沒仙骨就是沒仙骨。入道這件事,就像是種樹。起碼得有顆細小的種子才有可能培育成大樹,我這算作連顆種子都沒有,在一片泥土上瘋狂澆水施肥,就是再過百年也不可能憑空長出樹來。
澹臺蓮州稍認真了點,直視着他,說:“你知道世界有一種叫作澤雉的鳥兒嗎?”
岑雲谏:“……”
不等他問,澹臺蓮州就主動地解釋說:“這種鳥兒不是什麽厲害的神鳥,飛得也不好,它喜歡蹦蹦跳跳地走路,走十步就停下啄啄蟲子,啄啄米粒,走百步才能找到一口水喝,但它絲毫不祈求被豢養在籠子裏。它知道生活在籠子裏了就能不用那麽辛苦,但是就不快樂了。①
“這是我下山以後在書上看來的故事。
“我覺得澤雉很好。
“我想做凡人就是因為想做。”
澹臺蓮州起身送客:“你也親自過來問過我了,仙君,你這次來找我已經出來了幾天?才剛當上仙君就這樣罔顧職守可不好吧?掌門也不催你嗎?
“請快回去吧。
“不要再把拯救蒼生的精力放在我身上,你這樣讓我很過意不去。”
岑雲谏一言不發,極力地抑制情緒,看上去平靜過了頭。
澹臺蓮州夷然不懼地回望。
雖然他下定決心要離開岑雲谏,但是,畢竟他們倆認識了二十幾年,同床共枕了十二年,澹臺蓮州比誰都知道岑雲谏有多驕傲。
更別說當上仙君以後的岑雲谏。
作為天之驕子的仙君既不可能低下高貴的頭顱,也不可能用卑劣的手段直接把他帶回去。
即使這只需要他動動手指。
岑雲谏太驕傲太驕傲了,驕傲到絕不會認為他們之間是自己更需要另一方。
當然,澹臺蓮州也沒這樣覺得。
所以,他只要敷衍下就行了,岑雲谏至多來找他一回。
岑雲谏當仙君忙得很,宵衣旰食,朝乾夕惕,以前就沒時間把心思分在兒女情長上,以後更沒有,也就現在剛上任,還有點空。
只要這次把人送走了,以後岑雲谏估計沒空來煩他。
岑雲谏也站了起來。
澹臺蓮州又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幾乎是逼着他離開。
岑雲谏黑着臉,走出兩步,忽地停下來。
澹臺蓮州問:“怎麽了嗎?”
岑雲谏靠近他一步,澹臺蓮州想退開,卻覺得在這時不應該躲,硬生生地壓住想要躲避的沖動,脫口而出:“仙君,你想幹什麽?”
岑雲谏皺眉:“別動。”
交頸過來,嗅了嗅他的鬓邊。
莫名其妙。
澹臺蓮州伸手推他,卻被岑雲谏抓住手腕,他像是積雨雲壓下來般,突然沉聲問:“澹臺蓮州,你身上有妖魔的味道。”
澹臺蓮州:“?”
他還沒反應過來。
岑雲谏已拔劍朝宮殿的屏風劈去,将昭仁王的得意之作直接劈爛不說,劍氣直接刺破了屋頂,在地上破出一道深數尺的地縫。
而原本躲在屏風背後的白狼只堪堪躲開致命傷,但還是挨到劍氣,身上被砍了一道可怕傷口,正用狠厲的目光瞪着岑雲谏。
竟然沒死?
岑雲谏凝了下眼瞳,叱道:“大膽妖魔!”
說罷,又一劍過去。
冷酷無情。
但劍行至一半。
澹臺蓮州已閃至白狼身前,抽劍來擋,岑雲谏及時收住了劍,卻還有一絲劍氣擦過澹臺蓮州的頭頂,削斷了他的發冠。
玉冠與幾绺青絲一起墜地。
“砰。”
岑雲谏的聲音寒如他的劍芒:“你瘋了?澹臺蓮州,你擋我的劍?”
澹臺蓮州的長發在束冠過後變得鬈曲,如瀑般披散下來,他氣勢已變,重逾岳峙,即便劍也斷了,仍敢以凡人之軀,用殘劍指着這世上至高至尊的仙君:“它不是妖魔,它是一路随我回來的夥伴。既無殺生,怎算妖魔?它是生靈,不是妖魔。你想殺它先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