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他跑出來了?
何柯柯渾身發顫,呼吸聲急促,為了掙脫腳铐,他的皮膚磨損了,翻出一層肉。每一次擡腿都要用盡力氣。
可他不能停。
他背後有人在追——
事情回到幾天前。
一群孩子在商量事。
包括家屬、綁匪和警察在內,沒人把三個弱勢又飽受折磨的孩子當回事。可這三個被困在囚籠裏的孩子也是人,他們七八歲的年紀,害怕的眼淚一收,背後也有不肯坐以待斃的勇氣。
何柯柯在三人中年齡最大,他較為聰慧,決定一旦瞅到時機就會逃跑。他年齡最大,但他最瘦,綁匪的手铐腳鐐是同一型號,不能調整,他這幾日就在磨破自己手腳腕,将皮肉磨出血後,順利掙脫出來。
只是走路難免一瘸一拐。
“我要逃出去。你們等我,我出去了一定報警。”雖然他不知道這裏是何處。
楊霖性格比較膽小,不贊同,也不反對,“我們爸媽已經給錢了,人無信不立,綁匪應該很快會放了我們。如果你中途被抓回來了……”如果失敗了,會遭遇什麽。
會遭遇綁匪最狂風暴雨的報複。
何柯柯沉默了一瞬,那也得跑啊。
他從來不相信,綁匪會放人。
他凝視自己的同伴:“你還記得,夏令營老師告訴我們什麽?如果淪落到一個危險的地方,我們要團結起來,分工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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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負責逃出去,我會用我的眼睛記錄下沿途風景,你負責記……”說到這裏,小孩子湊到同伴耳邊。
“好。”楊霖點了點頭。
何柯柯就這樣逃出去了,他跑出去後才吃驚地發現,自己身處在一處茂林中,好似半山腰,情況比他想象中糟糕多了,這附近人煙稀少。他如無頭蒼蠅亂撞了一會兒視野才開闊,發現自己必須徒步跋涉兩三公裏,才能見到公路和田地。
求生的希望很遠,但好歹近在眼前。
他一邊跑,一邊腿腳流血,跑得口幹舌燥,四肢沉重随時能摔倒在地,他眼前終于出現了公路,還有一家超市。他大喜過望,可他忘記了,自己實在是餓得頭暈眼花沒力氣,嗓子也啞了,無法喊救命,只能拼命拍着超市玻璃門。
裏邊的店員低頭玩手機,根本沒注意到他。
這時一道陰冷的聲音傳來:“你還真能跑。”
何柯柯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這道聲音喚醒他內心最深的恐懼。
他睫毛一顫顫落下淚來,他發現,他自己居然倒在距離求生最近的希望面前,只差一點點啊!
在原來的夢境中,羊羔被捂住嘴帶走了。
這一刻,卻有一個年輕男人抄起掃把沖了出來,破口大罵:“放開這孩子,你想做什麽!?”
知道事不可為,男人啧了一聲,壓下帽子轉身離開。何柯柯精神一懈,重重摔倒在地。偏偏在這時,男人還沒放過他,他側過臉,用極為溫和的聲音道。
“柯柯,你想不起我。”
這是一種高級心理暗示,潛意識把孩子最近受的折磨與人臉挂鈎,如果想要強行回憶男人的樣貌,潛意識會如海潮連動暗湧地想起那段黑暗時光,輕則神志不清,重則精神崩潰,非瘋即傻。
明明沒有威脅恐吓,口氣也彬彬有禮,卻勝過千言萬語。
何柯柯果然尖叫一聲,暈了過去。
超市店員不知所措,只能趕緊扶起孩子,任由那綁匪揚長而去。十五分鐘後,警察和救護車同時到場。
——
江雪律當天晚上沒有回去。
他在外城區找了一家便宜的旅館睡下,第二天起床,他去體育用品店買東西。
“我要那種摔下去也不會出事的墊子。”
“便宜的一百,貴的彈性好加厚的三百。”
江雪律咬了咬牙,“要最好的!要兩個!”
少年人踩着落葉,來到一處人煙稀少的地方,不動聲色地做着布置,這是一場賽跑。綁匪手裏還握着兩條人命,不能打草驚蛇,稍有不慎就功虧一篑。
另一邊,超市店員在語無倫次地給警察講述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那叫一個離奇曲折,負責筆錄的警察都聽傻了。
“你是說,有一個戴口罩和帽子的年輕顧客,昨天來告訴你,今天會有一個孩子跑出來?讓你去救援?”
超市店員激動地點了點頭。
他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可當他抄起掃把沖出去時,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個英雄。
“綁匪也戴帽子口罩,有沒有可能是一場自導自演?”警察冷靜地寫下筆錄。
“絕無可能!”超市店員矢口否認,昨日那顧客戴帽子和口罩雖遮住了大半張臉,可口罩勾勒出鼻梁和眼睛,他還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屬于年輕人的眉眼。
與綁匪那種兇戾截然不同。
“有監控嗎?我們比對一下。”
——
周霁回到住所。
他握緊了手掌,何柯柯的順利出逃在他意料之外,這種傀儡脫離掌控的滋味他很不喜歡,不過何柯柯的身體狀态和精神狀态很糟糕,精神暗示也下了,他不用那麽緊張。
贖金到手了,他該解決的是剩下兩個孩子。
恰在這時,他注意到了楊霖的目光。
那個處在中間的孩子蜷縮在黑暗中,像小動物一般怯怯看他。到底是小孩子,不會掩飾,那種明明十分害怕,卻又認真小心翼翼的目光,逡巡在他的眉毛、鼻子和嘴唇。
是在記他的相貌麽……倒是很聰明。
周霁眉頭猛跳,眼底殺意一閃即逝,很快又平靜下來。
成年人感官敏銳,一個人的殺心掩飾不住。
可兒童不經世事,暫時無法察覺。
聽到自己父母承諾了給錢,綁匪也同意錢到手放人。剩下兩個孩子皆松了口氣,以為自己可以逃出生天了。
楊霖并不知道,索要巨額贖金又沒有戴頭套的綁匪,撕票可能性極大,他只是以幾分鐘擡頭一次的頻率,悄悄記住着綁匪的樣貌。
對于一個七歲孩子而言,這種擡眸與逃跑一樣,都極為需要勇氣。
他在心裏自我鼓勵:我打小就是一個很膽小笨拙的人,是別人背後的跟屁蟲。別人背東西,兩三遍就能記住,我需要七遍、八遍甚至是十遍!
可我鼓起勇氣多看綁匪幾眼,就能把這張臉牢牢記在心底——
綁匪眼中不起眼的蝼蟻,也有奮死一搏的決心。
平生最大的勇氣莫過于此,可惜,在綁匪眼裏,他沒那個機會了。
最後一個孩子,陸小寶比較天真,他以為綁匪單純要錢,于是電話裏哭着喊着,“爸媽,他要多少,我們給他多少,他要五百萬美金,我們給他一千萬就是了!爸媽,我好害怕……”他以為綁匪是貪得無厭的豺狼,滿足胃口就行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等他成功回到家裏了,一定讓爸媽去把人抓住。
這三個孩子,無論是膽大、天真還是怯懦,沒一個想當炮灰。
可最後都死了。
這一夜他們喝下了摻安眠藥的水。
——
抛屍最好的地點在哪裏?
要麽是懸崖下的深山老林,要麽是一口無人的枯井,都十分偏僻荒涼,即使十年過去,化為森森白骨,也不會有人發現。
這口井是他精心挑選的,夏日雨水充沛,會升起綠水清萍,秋日無雨會幹涸枯竭。
周霁心裏知道。
他有點水的情結,呂嘉樂死于泥濘,還要是濕潤的泥。花年年死于河流,仰望天地,河流為枕,死法是最唯美的。他決定,把這個孩子丢入井裏。
這口井足足有數米深,一旦選擇丢下去,不死也殘。
江雪律看見。
男人把車停下,解開安全帶,繞到後車廂。他似乎在安靜端詳着什麽,又仿佛在欣賞自己的藝術品,随後他把昏睡中的一個孩子抱了出來。
最後他蓋上了井口灰石板。
清晨的霧霭中,這口井好似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又似一座死寂的墳場。風呼呼吹過,随風飄搖的秋葉好似在奏響哀歌,男人耳邊隐隐傳來一聲城市喪鐘和孩子的哀求。
讓這孩子如秋葉慢慢凋零,也是極美的一種死法。
男人滿意地笑了。
片刻後,他驅車離開,江雪律才從一棵巨樹後走了出來,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他沒有輕舉妄動,确定綁匪走後不會殺一個回馬槍,他才下山用公共電話亭報了警。
——
周霁手裏還握有一名人質。
敢記他相貌,這個看似笨拙實則膽大的孩子,值得他最後動手,周霁想過掐死他,可兩億贖金值得他給對方一份體面。
他也給這孩子精心準備了一處與水有關的地點。
第三處地點,江雪律也是在夢中看到的。
他比綁匪晚幾分鐘到達那個地方。
夢境裏,他只看到了井蓋和幽長的地下通道。那個叫楊霖的孩子,被放在通道裏,沼氣侵蝕他的呼吸,四肢蜷縮臉龐蒼白,身體僵硬毫無知覺,救我是他最後的呼喊。
江雪律不确定是哪一處,因為這裏的井蓋看起來都一個樣子。直到他看見一條細不可察的拖行痕跡,延續到一處井蓋,他才确定是這裏。
夢與現實再度重合,如出一轍。
他再次用公共電話亭報了警。
事到如今,男人手裏沒有人質了。
想起那篇官方文章,江州市警局想知道綁匪的相貌、車牌號和出沒地等,江雪律拉開書包,書包裏有一幅A4紙畫的肖像畫,他找了個打印店複印幾份,然後寄出去。上面附有車牌號、兇手住址等信息,他把自己看到什麽,都事無巨細地寫上。
寫完後,江雪律合上筆帽,松了一口氣。這一天他奔波在外,勞心勞力還花了不少錢。
他一個平平無奇的熱心市民,只能幫助警方到這裏了。希望他的線索,能派得上用場。
警方那裏,這一連串的事發生,警方那裏都要炸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