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004章 第 4 章
江無源離開的時候,承諾一個月會來看她一次。
但他失約了。
姬萦刻在石頭上的正字已經超過六個,約定的三短兩長鳥鳴聲卻沒有響起。
小木屋裏儲存的幹糧早就吃完,冬天也沒有果實可采,她就用削尖的木棍翹出藏在地裏的植物塊莖,分辨出有毒和無毒的,無毒的和松針一起煮熟食用。偶爾運氣好,能發現一些味道不算太差的野菜,還是和松針一起煮熟食用。
土鍋裏的溪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氣泡,姬萦将僅剩的塊莖和松針一起倒入鍋中。
沸騰的熱水瞬間安靜下來,只有餘煙袅袅在姬萦眼前。
木門雖然被石頭堵住,寒意卻無孔不入。冷冰冰的木屋裏,只有孤獨的姬萦。
從今以後,她都只能是孤身一人。
她怔怔地看着鍋中漂浮的翠綠松針,思緒回到了很久以前。
山寨裏糧食歉收的時候,大伯父帶着寨民們一起收集松針,混入米面中使用。
大伯父最愛喝的是松針泡的水,他把這叫松針茶,寨子後山那片有許多松鼠生活的松樹林,是姬萦一年四季的後花園。春天,大伯父帶她采摘野菜,教她辨認野果;夏天,大伯父帶她撿蘑菇,會告訴她哪些能鮮掉舌頭,哪些又能致人死地;秋天,他們挽着褲腿在林中溯溪,摸螃蟹;冬天,他們穿着厚厚的皮襖子堆雪人,打雪仗。
那是她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
已經化為一場大火,無數焦骨,綿綿的恨意,根植在她心中。
她憎恨貴族,其中就包括下令屠殺的皇帝,冷酷無情的将軍,還有宮中争奇鬥豔的嫔妃,以及她們總是自覺高人一等的皇子皇女,還有那些總是拿母後失蹤六年說事,極力勸說皇帝廢後的朝廷大臣。
他們身居高位卻虛僞狡詐,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将無辜的人踩在腳下。
而那些心地善良,身份卑微的人,卻只能死在寒冬,死在酷暑,死在他們随性的一句話之下。
她眼睜睜地目睹,卻改變不了他們的結局。
這份憎恨,這份痛苦,永遠不能平息。
姬萦拿起木匣打開,兩個可移動的皮影人出現在匣中。一個是身穿青衣,有着胡須的大伯父,一個是只有他膝蓋高,梳着兩個對稱發團的小女孩。
松針湯的霧氣洇濕了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撥動着兩個皮影人忽而靠近打鬧,忽然分開鬥氣,皮影人的腳下發出清脆樂聲,組成一首悠揚的曲子。
一曲終了,咔嚓一聲,木匣中的夾板彈開,露出內裏的天地。
一條栩栩如生的翠龍在玺印上威威生風,她偷來的的那些小玩意卻不見蹤影。
她拿起那枚綠得妖豔的大石頭,打量着上面翠綠欲滴的飛龍,帶着疑惑将其翻了個面,“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大字,醒目地映入眼簾。
即便是年少無知的姬萦,也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了。
在傳國玉玺壓着的匣底,姬萦發現一張字條,上面有她最熟悉的筆跡。
“勿回首,勿停留。”
“前塵種種,皆為虛妄。”
“但願吾女,平安喜樂,永永無窮。”
土鍋中的湯燒開了。變了色的松針圍繞在切碎的塊莖周圍浮沉。松針特有的清香帶着鍋中熱氣,溫柔撫過姬萦臉上的淚水。
她深吸了口氣,用衣袖蠻橫地在臉上擦了兩把,将母親最後的叮囑連着傳國玉玺一起放回夾層。又盛起滾燙的松針湯,呼呼地吹了一會,狼吞虎咽起來。
她會活下去。
哪怕身處惡鬼橫行的地獄,也會拼盡全力活下去。
……
沒過多久,下雪了。
白茫茫的絨毯鋪遍天坑,藏起了所有生機。
姬萦在木床上鋪滿所有能找到的幹草,抱着木匣在被子裏縮成一團,下雪前儲藏的塊莖松針是她最珍貴的財寶,被小心翼翼堆在牆角。
冷的時候,餓的時候,睡不着的時候,她就打開木匣,用冰冷僵硬的手指奏響那首寨中流傳的歌謠。
風雪總會過去的,春天也遲早會來。
一天天,一夜夜。
石頭上的正字越來越多,她的頭發越來越長,衣裳越來越破。
雪停了,枯黃的草地露了出來。不知不覺,鳥兒清脆的鳴叫又在晨間重新出現了。
天氣暖和之後,姬萦把身上破破爛爛的衣裳洗了,拆了露出大拇指的錦鞋,用來補衣裳上的破洞。她的發髻淩亂不堪,幹脆散開之後任其生長。
她将螞蚱串在樹枝上火烤,制作簡易陷阱捕捉野兔,從草木灰裏提取焦糊糊的鹽。
她赤着腳走遍山谷,尋找纖長硬質的荨麻。
荨麻長滿毒刺,她的雙手總是傷痕累累,又痛又癢。
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她就把雙手浸在溪水裏,冰冷的溪流能夠緩解雙手的不适,稍微好過一點,她就又拿起泡過的荨麻,用石頭不斷錘擊。
錘擊後的荨麻除去肉質,梳理通順,懸挂曬幹,後期便能制作繩索。
有了繩索,她就能逃離天坑。
日複一日,月複一月。
錘擊的聲響在溪畔響徹不停。
那塊寫滿正字的石頭,就在不遠處陪伴。
當溪水重新變得刺骨,木屋中曬幹的野菜塊莖已經快堆不下的時候,姬萦知道,秋天又來了。
她加緊曬制荨麻,想要在冬天再度來臨前做出繩索離開天坑。
一天傍晚,太陽已經落山,姬萦卻還在溪邊捶打荨麻,為了補上昨日下雨耽誤的進度。
那塊鋪放荨麻的石塊,已經被她捶打得凹凸不平。
不知何時,少女的頭發已經長到腰下。
散落的烏發遮擋了視線,姬萦正要撥開頭發,忽然聽見猛獸的咆哮,接着是重物墜落的巨大轟鳴。
姬萦倏然擡起頭來,茂林擋住了視線,看不見對面情況。
她放下手中的石頭和荨麻,從溪邊站了起來。
那一聲巨響之後,再無異動。
半晌後,她轉身回到木屋,拿出生鏽的斧頭,小心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穿過樹林,姬萦來到天坑邊緣。
地上滿是折斷的樹枝和掉落的綠葉。一輛墜崖的馬車靜靜躺在狼藉之中,兩個車轱辘從車上解體,滾出去很遠。拉車的那匹馬,已然斷氣,身上還留有某種野獸撕咬的痕跡。
勉強保留原型的車廂大幅傾斜着,車廂一角深深陷入泥濘的地面。一抹靛藍的衣角藏在虛掩的車門中,姬萦猶豫片刻,握着斧頭靠近馬車廢墟,全神戒備地拉開車門。
一個比她大不了兩歲的少年倒在雜亂的車廂之中,桌椅翻覆,書冊翻開,幾片碎裂的煙青色瓷片散落在少年手邊。少年雙眼緊閉,面色蒼白如紙,一支黑色的箭矢插在他的胸口,鮮血染紅了衣襟上的飛鳥紋路。
姬萦跳上馬車,右手仍牢牢握着斧頭,左手上前探了探少年的鼻息。
還有氣,但不知道能撐多久。
少年身上質地上乘的織錦和腰間翠綠的玉佩,讓她想起故意在她面前大聲嘲笑的皇子。那張一看就出身高貴的皎潔面龐,深深觸動姬萦心中那些不好的回憶。
她不是大夫,救他不是她的義務。
姬萦放着少年不管,在馬車裏四下翻找。一邊将還能吃的碎糕點塞進嘴裏,品嘗着久違的陌生甜蜜,一邊将馬車裏還能用的東西搜出放到一起。
最後,她撕下車簾,将用得着的東西包裹起來,快快活活地帶回了小木屋。
回到木屋,她重新整理回收來的那些寶貝,有幹淨的少年衣裳,她立即将身上那套破破爛爛的換下了;幾支筆幾個幹淨的冊子——除了寫正字以外姬萦暫時沒想到用法。
在那幾本還沒動筆的冊子下面,有一本已經書寫了大半。
姬萦盤腿坐在地上,翻開這本書的第一頁。
一開始,記錄着少年一路西行的所見所聞。有一部分的山水之怡,但更多的,是各州所見百姓的哀苦。比起迤逦绮麗的風景,民生的焦苦更震撼着他的心。
在墨跡半幹的最後一頁,少年寫道:
“……民勤而寒,一身獨暖又何堪?”
在那端正瘦勁的筆跡中,姬萦窺見了少年一絲壓抑的痛苦。
她心中已經決定見死不救的天秤,漸漸又傾了回來。
少年雖是貴族,但好像還保有一份良知。
她若是眼睜睜看着他死,反倒成了令人不齒的壞人。
姬萦猶豫片刻,重返馬車墜落的崖下。不過一炷香工夫,破裂的馬車還在原處,少年也依舊在車裏,只是呼吸似乎更加微弱了。
“我盡力而為,死了可別怪我。”
她背起少年,轉身往木屋方向走去。
……
陰暗潮濕的地牢小道,幾根鮮紅的蠟燭正在搖曳火光。
李擁陰沉着臉走在滲着水的石頭地面,目不斜視地踩着牢房裏伸出求救的一只手踏過水坑。
“如何,他改口了嗎?”
一路趨步跟随的小太監連忙道:“回公公,他還是沒改口。”
李擁發出意味不明的一聲冷哼。
轉過小道的拐角,他大步踏進一間牢房。
刺鼻的血腥味充斥在逼仄幽暗的空間裏,江無源奄奄一息挂在行刑架上,鬓邊亂發粘連着幹涸血跡,僅有的中衣滿是血痕,隐約可見胸膛上條條鞭痕。
他垂着頭,閉着雙眼,生機衰敗。
李擁一個眼神,小太監一盆冷水将他澆醒。
水珠和血水,融為一體,順着江無源的臉頰流下。他費力睜開雙眼,有氣無力地望着眼前的人。
李擁厲聲喝道:“我再問你一遍,為什麽要用假的面皮來蒙混過關?公主的屍體在哪裏,是不是你根本就沒有殺掉她?!”
江無源的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無論再問多少遍,他也只有一個回答。
公主逃跑時被他逼落懸崖,以致屍骨無存。他害怕李擁懲罰,便找了替死鬼回來交差。
大半年的拷問下來,李擁即便最初不信,現在也不得不信了。
畢竟,江無源是他一手扶持上來的,一生榮辱都系在他一人身上,李擁實在想不出江無源有什麽理由為一個被皇帝忌憚的公主背叛自己。
既然公主已死,那麽找到傳國玉玺的下落才是目前最要緊的事。
“罷了……”李擁揮了揮手,立即就有小太監上前為江無源松綁,“你沒有完成任務,但也算受過懲罰了。此事便既往不咎,江無源,莫要再叫咱家失望了。”
江無源強撐着身體跪在混雜血水的地上,啞聲道:
“是……屬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