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013章 第 13 章
姬萦拿出長繩,像當初江無源對她做的一樣,把他的雙手雙腳綁縛起來。姬萦特意将繩子系了死結,除非傍晚打水的小女冠經過,江無源都只能乖乖呆在這裏看着她遠走高飛。
“我問你,天京城當真破了?”姬萦問。
江無源神色一黯,國破的痛苦和不甘浮現在他臉上。
姬萦将重劍随手插在地上,盤腿而坐。
“和我說說現在的局勢。”
江無源沉默半晌,終于開口:
“十多天前,盤踞關內的朱邪部、處月人、匈奴在距離天京只有百裏的白馬洲造反,消息還未傳到天京,三蠻大軍便已長驅直入。南亭處官員全軍覆沒,陛下也在其中……”江無源極力隐忍,還是難掩聲音裏的痛苦和憤怒,“陛下早早發出勤王令,諸侯的軍隊卻隔岸觀火,按兵不動……直到陛下遇害,大軍就駐紮在一城之外的青隽節度使徐籍才姍姍來遲。”
“徐籍居心叵測,出兵勤王別有用心,徐軍在找到唯一活着的十二皇子後,立即放棄天京城返回了青州。如今,新帝登基,年號延熹,皇後乃徐家女。”
江無源冷笑一聲:
“徐籍宣稱傳國玉玺在天京之戰中遺失,但其中真假,誰又知道?徐籍父女分別把持延熹帝的前朝後宮。朝廷大臣有出言反對的,都被其用鐵血手段鎮壓。”
“宮裏的其他人呢?”姬萦問,“母後身邊的竹樂姑姑,禦膳房的宮女阿荻——”
江無源打斷姬萦的話。
“就連後宮嫔妃都難逃劫難,更何況是那些宮人。總管太監李擁被朱邪部首領之子沙魔柯剝心掏肝……至于竹樂,早在皇後薨時,便追随而去了。”他面露悲哀,“三蠻攻進皇城後,宮裏的千秋湖飄滿死屍,就連護城河也被屍體堆滿了……”
姬萦聽完愣在原地,好一會都沒有說話。
等到平複了內心物是人非的悵然,她再度振作起來,把重劍背回背上。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不能忘了——她彎下腰,摸走江無源身上所有銀兩。
“你要去哪兒?”
“你不用知道。”
她回到白鹿觀,得知彩圓被叫去清掃廂房了。其他膽戰心驚的小女冠聚在萬法堂祈禱三蠻的戰火不要燒到白鹿觀,無人在意去而複返的姬萦。
姬萦拿着鏟子去了後院,挖出歪脖子樹下埋藏多年的木匣。
天下至尊至寶——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傳國玉玺,誰也不知道此刻就在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道觀中,他們以為是天京之戰中遺失的,做夢也想不到她已經作了傳國玉玺十年的主人。
她抱起木匣回到房中,操縱着兩個皮影人開啓夾層,看見傳國玉玺還如十年前般翠綠欲滴。
一抹複雜的情緒打亂了她心中的興奮和喜悅。
母後當初為什麽會讓她帶走這枚傳國玉玺呢?是對父皇的報複,還是期望這枚天下至寶能夠給她帶來一絲庇佑?
不論如何,這枚玺印,現在是完全屬于她的東西了。
她合上夾層,重新關上木匣。
姬萦在白鹿觀生活了九年,走的時候,除了來時就有的木匣,什麽都沒帶走。
姬萦頭也不回離開了白鹿觀。
狗皇帝死了,天下大亂,對她來說似乎不完全是個壞事。
渾水,更好摸魚。但如今徐籍捏着十二皇子,她若冒冒失失公開身份,定會成為徐籍的眼中之釘,也會成為其他勢力眼中的案板魚肉,争搶對象。
姬姓在大夏不算少見,她也不怕一報姓名就被聯想皇室,眼下最好的方法,就是扮豬吃老虎積蓄實力,等到有逐鹿天下的實力時,再公布身份作為助力。
姬萦思定未來的方向,接受了局勢大變的現實。下山之後,她用江無源的錢在酒樓大快朵頤了一頓。
吃飽喝足,她來到縣上集市,打算補充好物資再上路。
連山上的白鹿觀都知道天京城破的消息,山下的城鎮更是傳得人盡皆知。
白鹿觀所在的魯平縣,平時也算熱鬧,姬萦今日下山,不但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就連僅有的行人也大多面露憂懼,行色匆匆。
進城的時候,城門處堵了一條出城的長龍,排隊的百姓個個拖家帶口,大包小包,一看就是要外出躲避戰亂的。
可天下之大,皇城已破,還有哪裏能保平安?
姬萦背着用布條纏着的重劍,又穿着女冠的道袍,走到哪裏都引人注目。她無視周遭目光,懷着剛剛逃出牢籠的雀躍心情,來到街上唯一開張的餅鋪。
“大娘,素燒餅多少錢一張?”
“十二文一張。”賣餅的大嬸一邊在木案上甩着雪白的面團,一邊擡眼瞅了姬萦一眼。
“怎麽漲了這麽多?”
上個月她還聽負責采買的小女冠說,山下的素燒餅六文錢一張,怎地今日對她就是十二文一張?
姬萦不依了,覺得這大嬸的心喝了墨水。
“要打仗啦,價格能一樣嗎?”賣餅的大嬸白她一眼道,“現在十二文不買,以後二十文都買不到。”
“這位姐姐,小冠是給觀中仙姑采購的。”姬萦雙手合十,一臉真誠道,“我看姐姐天庭飽滿,紅光滿面,想來是受三清道祖照拂,不久必有好事發生。若是想好事成雙,姐姐給我結個善緣,半價賣我幾張餅子,小冠可以做主,将姐姐的餅子加入道祖的貢品裏。道祖每日享用香火,第一縷就是姐姐的,這樣還愁一家不會平平安安,萬事順遂嗎?”
姬萦離開餅鋪的時候,包裏揣着十張半價燒餅,賣燒餅的大嬸熱情地叫她下次又來。
不管傳言怎麽樣,她還是想親自回天京看看。這十張素燒餅,是她給自己在路上準備的幹糧。
姬萦問了幾個路人,找到魯平縣的馬站,沒想到不僅燒餅的價格水漲船高,就連馬匹的價格,也是坐地起價。
平時五十貫就能買到一匹老馬,如今要一百貫才肯賣。
一百貫,剛好是姬萦從江無源身上搜出來的銀兩。別說姬萦買了燒餅沒有一百貫了,就算是有,她也沒有錢再去喂一匹馬。
馬站裏的馬屎很臭,但姬萦的笑容很甜。
“這位大哥……”
她雙手合十,想要故技重施。
“我信佛。”賣馬的老頭冷酷無情地打斷姬萦的話。
姬萦後面的話卡在喉嚨裏。
可惡的老頭。
一番權衡,姬萦只好放棄騎馬趕往天京。
她正要離開馬站,那不近人情的老頭忽然叫住她。
“你是山上白鹿觀的?”
姬萦的穿戴是最常見的初入門女冠衣飾。魯平縣就那麽一個女冠觀,老頭認出她來自白鹿觀,也是情理之中。
“是,怎麽了?”
“你什麽時候下山的?”老頭蹙着眉頭,“我聽人說,有一支幾百人的三蠻向着山上去了。”
姬萦停下已經邁出的腳步。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一個時辰之前吧。”老頭好心勸了一句,“不是老頭我心狠,你現在回去也幫不上忙,這兩日最好就歇在縣裏,別回觀裏了。”
老頭長嘆一聲,憂愁道:
“這裏離天京太近了,魯平縣也不完全安全。我已經脫手了馬站,打算明日一早帶着家人——哎,小道長,你去哪兒?”
老頭喊了幾聲,姬萦也未曾回頭。
“可惜啰!”
仿佛已經預料了姬萦此行是去飛蛾撲火,老頭嘆息着,撫摸身旁的老馬。
“老家夥,這裏待不住啰……”
……
白鹿山上,一隊奇怪的人馬正向着山頂的白鹿觀蜿蜒前進。
他們無一例外都是男人,年齡卻有長有幼,分明* 穿着軍隊統一的甲胄,卻又個個丢盔棄甲。雖然隸屬同一個陣營,彼此卻泾渭分明,白膚黑發的是一隊,頭發剃得精光,滿身刺青的是一隊,剩下那看起來和漢人最像的,又是一隊。
這是一支剛剛被人打散擊潰的三蠻亂兵。
三撥人為首的三名頭子走在最前,因彼此家鄉話都不相通,三個異族人只能用蹩腳的官話溝通:
“走了這麽久,怎麽還沒到,是不是這小蹄子說謊騙了我們?”
還不待另外兩名夥伴回話,走在最前頭帶路的小女冠已經吓得快哭了:
“我沒有!白鹿觀真的就在上面!”
“你若是敢騙我們,我就殺了你,一片一片地割下來下酒!”那五官長得最像漢人,橫肉中卻又透着兇狠的匈奴人說道。
他的話倒也不全是恐吓。
畢竟匈奴的習俗之一便是吃戰俘。尤以年輕肉嫩的小孩和婦女為上品。
匈奴的話直接将小女冠吓得哭出聲來。
“說來奇怪,這漢女啊,就是有種說不出的味道,你看見她,就想把她狠狠弄哭……”黑頭發白皮膚的朱邪部人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可恨的徐軍……要不是他們,我們也不會到處逃跑,有家難回……這股怨氣,老子一定要發洩在他們的漢女身上!”
“閉嘴!”剃着光頭,連頭頂都滿是刺青的處月人臉色難看,用生硬的官話呵斥道,“打敗仗,不是什麽驕傲的事!”
“我管它驕不驕傲,反正漢人欠老子的,老子要他們的女人來還!”朱邪部人握着手中長槍,往空中狠狠一刺。
說話間,白鹿觀的院門已經出現在亂兵眼前。
帶路的小女冠顫抖得更厲害了,眼淚似乎擋住她的視線,最後幾步,她走得跌跌撞撞。
門口掃地的小女冠早已看見這群不速之客,白鹿觀只有每日清晨才會響起的鐘聲,在夕陽下浩浩蕩蕩擴散開。
明鏡觀主站在白鹿觀門前,高聳的顴骨在冰冷消瘦的面龐上,比任何時候都要不近人情。
在她身後,是無數面露恐懼的女冠。她們有的年近五十,有的卻只有六七歲大。都是無依無靠之人,被明鏡觀主收留才有個溫飽。
明鏡觀主擋在她們身前,猶如一座無法跨越的高山。
“彩靜,愣着幹什麽,還不回來?”
明鏡觀主冷眼看着把三蠻亂軍帶回白鹿觀的小女冠,眼中只有嚴厲,并無責怪。
彩靜本就內心飽受苛責,明鏡觀主的寬容,就像落在她岌岌可危心靈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的內心羞愧再也忍耐不住,滿臉悔恨道:
“是我貪生怕死,引來外敵,我無臉再茍活下去——”
“彩靜!”
明鏡觀主變了臉色,向轉頭奔向三蠻的彩靜抓去。
她的手什麽也沒抓到,眼睜睜看着處月人的長刀,毫不留情貫穿彩靜的身體。
身後一片驚叫聲,明鏡強壓下臉上表情,慢慢放下半空中的手。
“諸位是打定主意,要在道門清淨之地犯殺戒了?”明鏡觀主沉聲道,“難道就不怕祖師爺顯靈,降下雷罰嗎?”
那一刀穿透彩靜的處月人大笑一聲,甩掉刀上軟綿綿的屍體。
“祖師爺?那是什麽東西?配和我們的太陽神相提并論嗎?”
明鏡觀主露出冷笑,甩動手中拂塵,冷冷道:
“無知者無畏。”
“死老太婆,你長得太醜,肉也太老,我勸你趕緊讓開,不要擋了我們的樂子。爺們快活了,說不定能大發善心放你一條生路。”匈奴人不懷好意地笑道。
“一群在別處吃了虧,夾着尾巴逃跑的喪家之犬,也就只敢在弱女子面前狂吠。”明鏡觀主冷聲嘲諷,“你們若真是條漢子,怎麽不去找讓你們丢盔棄甲的人報仇,要來欺負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女人?”
“我們當然會報仇。”處月人首領狠狠咬着牙齒,“要不是你們漢人狡猾,我們骁勇善戰的戰士,不會失敗!”
想起令他們潰逃至此的那場惡戰,幾個三蠻首領面色各自不同,但他們身後的普通士兵,卻都無一例外露出死裏逃生的後怕表情。
漢人草包将領那麽多,卻偏偏叫他們遇上了最為棘手的硬釘子,那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年輕男人,只用了一個調虎離山計,就讓他們十五萬三蠻将士瓦解星散,備受夾擊。
他們這一支運氣最不好,三萬多将士,正面遇上追擊的徐軍,幸存下來的只有兩百餘人。
“老太婆,你若是再廢話連篇,就算你的肉不好吃,老子也要把你活烤了——”匈奴首領怒聲道。
“既然你們不信道,可信人能夠乘鶴仙去?”明鏡觀主道。
“這豈不是大白天說笑?”朱邪部人斷然否定。
“好——”明鏡觀主朗聲大笑,毫不畏懼,“那我就讓你們看看,世上有沒有仙!”
明鏡觀主一腳踏出白鹿觀,在空曠的地上盤腿坐下。
“你們,去把後院的柴火都搬來。”
“觀主!”
“觀主!”
女冠們紛紛大驚失色。
“快去!”
明鏡觀主厲聲大喝,讓女冠們明白她的決心。她們含着眼淚,搬出堆在後院的柴火,圍繞明鏡堆成一個圓圈。
那數百名三蠻亂兵,不信有人真能乘鶴仙去,竟也耐心觀望,帶着看好戲的心情看着柴堆高過明鏡觀主腰部。
“觀主!觀主……”
搬來後院最後一捆柴火的明奉道長,跪在明鏡觀主身前泣不成聲。
觀主盤腿坐于待燃的柴火中,就像坐在萬法堂蒲團上一樣平靜。
“有甚麽好哭的。明奉,你且記住,若我能吓退他們,你便組織滅火,繼任白鹿觀觀主;若他們喪心病狂,依然不肯退卻,你便帶領衆人點燃白鹿觀,讓女冠們藏進地窖。從今往後,你便是白鹿觀新的觀主。這些孩子,都交給你了。”
明鏡觀主吩咐完後事,閉上眼,淡淡道:
“點火吧。”
“今日,我便要乘火鶴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