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025章 第 25 章
這出人意料的回答讓姬萦愣在原地。
是叛逆?是狂放?是超乎尋常的傲慢, 還是……姬萦一時拿不準他的真意。
“若天下英雄都已絕跡,此次勤王平叛,豈不是必敗無疑?”
讓姬萦意外的是, 徐夙隐并未出言反駁。
“真的會輸?”她大吃一驚。
哪怕經過這些年的繁衍生息,盤踞在關內的三蠻總數也不過六七十萬,就算全民皆兵, 也不及九大節度使的兵力雄厚, 更別提,除了九大節度使, 還有各式各樣的民兵前來支援。
己方的兵力,就算保守估計也是三蠻的兩倍之多,為何徐夙隐會篤定此戰必敗?
“兵力可算,山勢可算,唯有人心不可算。”
冬青紋銀色發冠下, 一束緞子似的青* 絲垂在徐夙隐胸前。一陣細風從窗外拂進,他随手用掌心一覆, 她看着那如蔥如玉, 修長瘦削的五指,一個愣神,想起開在墨石盆奁裏的水仙。
“夏室傾頹,群龍無首。新帝初立, 兔絲燕麥。九大節度使,立場不一。三蠻有城可守, 銀糧充足, 聯軍人心不齊, 烏合之衆,拖得越久, 戰局越是不利。宰相明白這一點,其餘節度使也明白。但他們還是會想方設法拖延全勝的時機。”
“為什麽?”姬萦脫口而出。
“對夏室的不利,不一定是對己的不利。”他說,“反過來也一樣。”
姬萦思索着徐夙隐的話,忽而醍醐灌頂。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徐夙隐。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她問,“就不怕我反悔退出平叛隊伍嗎?”
“你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不,我不會退出的。”姬萦果斷道。
“為什麽?”這回輪到徐夙隐發問了。
他向來不動聲色的臉上,極快地閃過一絲不解。姬萦捕捉到這一變化,心生一些得意,就算是徐夙隐,也有猜不透的事情。
“匡扶夏室,匹夫有責。若是貪生怕死,當初我就不會離開道觀了。”她半真半假地說道。
徐夙隐一怔,因這意料外的回答而顯露出某種動容。
山民們彼此招呼着又要開始趕路的聲音傳進姬萦耳中,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利落地起身。
“要出發了,我先回去了。”
徐夙隐目送着她身姿矯健地跳下馬車。
姬萦的身上沒有任何飾物,小巧的耳垂上也只有一對空蕩蕩的耳洞眼子。
徐夙隐第一次見她時,她散着及腰的烏發,赤足行走山水之間,自有一派灑脫的言行。再相逢時,少女雖然模樣大變,但那股烈焰般熱烈的氣質仍舊沒變。
她走出兩步,忽然轉身,徐夙隐來不及收回視線,猝不及防撞進那雙明亮的眼眸。
竹葉般幽翠的道袍因灌注的春風而鼓脹起來,一如主人舒展張揚的姿态。
“徐大公子,多謝你的書!等我看完了再還你!”
她在陽光下粲然一笑,神采飛揚。
她應該感謝徐籍。
他竟會對這樣一個瑰寶視而不見——不,他也不算視而不見,他已經察覺到徐夙隐的才能會在将來成為他的絆腳石,所以才不惜對自己的親生兒子痛下殺手。
這樣的寶貝,徐籍不要,就別怪她想法子偷走。
徐夙隐陡然握緊了手中的石墜,半晌後,等到姬萦都轉身走遠了。
他才從喉嚨裏低低地應了一聲。
“嗯。”
……
車隊就要出發了,去解決尿急的秦疾卻遲遲沒有回來。
“姬姑娘,我們是再等等,還是……”
尤一問前來請示,姬萦正沉迷在《大仁》叛逆的世界中。
人生來沒有貴賤,王侯和乞丐沒有本質區別?
這和“皇位你坐得那我也坐得”有什麽區別?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要是讓她那早死的皇帝爹看見,估計還能再氣死一次。
姬萦手不釋卷,頭也不擡地揮了揮手:“再等等吧。”
書裏大逆不道的東西還非此一處,就連自覺叛逆,時常因此受到周遭排擠的姬萦,在這本書面前,也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
雖然書還沒看完,但姬萦已經能斬釘截鐵地說,《大仁》在夏朝毫無疑問是頂級禁書。看了要掉腦袋那種。
最令姬萦吃驚的是,這樣離經叛道的禁書,竟然在世家公子徐夙隐的手裏。
這和她對徐夙隐愚忠愚孝的第一印象不太符合。
姬萦正在琢磨徐夙隐的兩面性,那邊霞珠弱弱地開口:
“小萦……秦疾去了這麽久,會不會遇上山匪了?”
“那山匪也太倒黴了。”
姬萦砸了咂嘴。
以秦疾自身的武力,和山匪狹路相逢,喊救命的也是山匪。姬萦絲毫不擔心。
霞珠在白鹿觀長大,浸染了經書中的善良,就像當初還不相熟就給她送藥一樣,霞珠此時也一直撩着車簾,擔憂地看着車外。
“知道啦,你別擔心了。”姬萦把書往坐墊下面一塞,拍了拍霞珠的肩膀,“我去找一找。”
霞珠連忙跟着起身:“那我和你一起去吧……”
姬萦拿起靠在座板旁的重劍,輕盈一躍,落到柔軟的草地上。她把劍背到身上,反手将磕磕絆絆想要下車的霞珠牽了下來。
秦疾也真是,這麽大個人了,難道還在山裏迷路了不成?
“秦疾!秦疾!”
姬萦一邊喊一邊往山林裏走,霞珠配合她呼喊,也像小綿羊一樣氣弱地咩咩兩聲。
官道附近的山林還比較稀疏,但越往裏走,林子就越密。
姬萦也怕迷路,她正準備實在找不到人就原路返回,秦疾中氣十足的聲音從林子裏響了起來。
“秦某在此!姬姐,霞姐,你們快過來,某給你們看個好東西!”
姬萦加快腳步,比起秦疾本身,率先看見的是比他還高出一頭,形影不離的白色箱籠。那箱籠和主人一并傾斜着,滿滿當當的紙墨筆硯眼看着就要從遮塵布裏一洩而出。
下一刻,秦疾和他的箱籠一起站直了。
他從地上撿了什麽起來,滿臉的激動神色。
“你們看!”他迫不及待舉起手中細細長長的東西。
姬萦走近了定睛一看,那是一根一臂長的淺栗色樹枝。初看平平無奇,但樹枝的中心卻是深紫色的。
“簡直就是極品!核桃木的心材要麽是紅褐色,要麽是褐色,像這種紫色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秦疾激動不已,目眩神迷地看着手中的棍子,就好像姬萦頭一回看見自己的重劍。
霞珠不解地盯着秦疾手中的樹枝。
就算裏面是紫色,但不還是一根核桃枝嗎?有什麽稀奇的?
相比起滿臉不解的霞珠,姬萦雖然也無法理解秦疾的另類癖好,但她還是十分給面子地湊近了去看,還對心材的花紋作出了一點評價。
“你這麽久不回來,就是撿樹枝來了?”她說。
秦疾這才想起時間,看了眼已經明顯移位的太陽,他露出羞赧的神色,不好意思道:“一時入了迷,對不住了。”
他肉疼地看了眼手中的樹枝,又看了看專程來樹林裏找他的兩位姐姐,壯士斷腕一般遞給姬萦:
“這根極品核桃枝就當做某的賠禮,送給姬姐吧。”
“君子不奪人所愛。”姬萦擺了擺手。
秦疾又扭頭看向臉上寫滿疑惑的霞珠,十分誠懇地說:
“霞姐,你要是喜歡,秦某也可以送你。”
霞珠大吃一驚,生怕拒絕得不夠快就要被迫帶着這根樹枝上路。
“不用不用……”
連遭兩次拒絕,秦疾松了口氣:
“既然如此,秦某只好另行賠罪了。”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箱籠,又小心翼翼地揭開遮塵布——姬萦這下看見了,裏面只有一半是文具和衣物,另外一半,是同樣筆直而光滑的各色樹枝。
秦疾把新得的樹枝珍之重之地插進箱籠裏的空當,讓姬萦久違地想起了明鏡院主全神貫注擦拭神像的樣子。
找到秦疾,三人原路返回。
原本寬敞的馬車因為一個頂級壯漢的加入,立馬變得擁擠起來。
确認所有人都到齊後,車隊重新啓程,馬車的銮鈴在颠簸的山路上搖曳着,鈴聲是山林間傳遞的唯一訊號。
霞珠獨自趴在車窗上,好奇地觀望着周邊的環境。
姬萦一邊啃着尤一問那邊送來的梨,一邊試探性地問坐在身旁的秦疾:“秦弟,你有沒有想過之後的打算?”
秦疾的臉色垮了下來,就連新得的寶貝也不把玩了。
“唉!”
重重一聲嘆息後,秦疾陷入了沉默。
“你一身武藝,又有俠腸,有沒有想過在亂世建功立業?”姬萦問。
“怎麽建?”秦疾一臉茫然,“鄉試都沒了!”
“建功立業,也不止科舉一條路。尤其是在局勢混亂的當下。”姬萦話音一轉,忽然說,“秦弟,你當年為何從文?”
秦疾沉吟片刻,說:“說來慚愧,秦某本是最普通不過的農戶之子,平生沒有什麽大志向,原本是打算像父母一樣,在鄉下一輩子務農的。”
“但是秦某十歲那年因為旱災交不上租子,地主叫了一幫地痞流氓來收債,不但把我爹的腿給打斷了,還要将我妹妹拉去賣給青樓!”
秦疾說到此處,橫眉怒目,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霞珠也從車窗上轉過頭來,面露同情地等待着秦疾的下文。
“我娘忍不下這口氣,将鬧事的地痞告上衙門,對方卻有地主派來的訟棍相幫,我們不僅沒有讨得公道還險些蒙受不白之冤!要不是同鄉的一名舉子挺身而出,為我們打贏了這場官司,秦某現在還不知道淪落到何處去了!”
秦疾頓了頓,平複情緒後再次開口:
“所以秦某讀書,也沒想過要出人頭地。”秦疾早熟的臉龐上閃過一絲少年人的青澀,“某只是想像那位恩公一樣,在無辜之人遭迫害的時候,能夠挺身而出。”
話音未落,姬萦合掌一拍:
“說得好!”
秦疾被她那副相見恨晚的模樣給震住了。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賢弟——”姬萦用力握住秦疾的雙手,她的表情太過莊嚴,以至于秦疾都忘了為第一次與女人握手而害羞,“實不相瞞,讓天下河清海晏,人人安居樂業不必畏懼強權,這也是我的志向!”
河清海晏?安居樂業?
也?
他剛剛有說這個嗎?
即便相處的時間不多,姬萦也早就摸清了白紙一般的秦疾。
如何說動他,如何招攬他,她已在心中排演過幾次。
現下只是按部就班地再演一次。
“賢弟既然有一身武藝,就不該拘泥于金榜題名上,沒有科舉,賢弟依舊可以鋤強扶弱!如今天下大亂,英雄輩出,你我二人既然志趣相同,何不結伴勤王,以安黎民?”
在姬萦誠摯而熱烈的目光注視下,秦疾懵懵懂懂,暈頭轉向,回過神時,“好”字已經脫口而出。
“有賢弟相幫,愚姐如虎添翼!”
姬萦得償所願,松開秦疾的手,重重拍了拍大個子的肩膀。
“這些銀子,你先寄回家。馬上就要開春了,家裏要是沒人務農,拿錢去請幾個幫手。”
“這怎麽行?”
秦疾拿着姬萦給的銀錠大驚失色,要将姬萦從各個手下敗将那裏撿來的銀子退還,姬萦不由分說地按住他的手腕。
“以後都是自己人,何必見外?就算你用不着,令尊和令堂也用得着。”姬萦正色道。
秦疾猶豫半晌,最後還是收下了她的銀子。
爹老了,娘也老了,家中唯一的壯丁不在,請人務農也是一大開支。他既然不能回去幫忙,至少也要寄一筆銀子才夠妥帖。
“……既如此,某就卻之不恭了。”秦疾将銀錠子收進箱籠,看他神色,比剛從收樹枝時還要謹慎。
“姬姐的心意,某謹記心中。某曾說過,某身無長處,就這一條命——”秦疾在狹窄的空間裏轉了個身,雄壯結實的胸膛正對姬萦,臉上寫着意氣相投的鄭重,“尊姐既有心為天下黎民振臂高呼,秦疾願為此出生入死!大丈夫生當如此!快哉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