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裂星屑與傷

裂星屑與傷

十九-唐

夏予銀他們成功将郭教授解救回來的那天,距離杜禹自殺才過去五天。

唐遙第一次不知道怎麽見人。

尤其是穆霄雲。

死去的,是她原來的領導,她一直尊敬的人。

“不舒服嗎?”他聽到袁佑新問。

這麽明顯嗎?

這幾天他的傷口狀況再度惡化,持續性的發燒,頭疼,嚴重影響了他正常的思考能力。

這樣的後果他是沒想到的。

但面對他人的關心,還是——

“沒事。”唐遙展現出标志性的微笑,輕輕擺了下手,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可很快,他就雲淡風輕不起來了。

穆霄雲的反應相當激烈。

“不可能!”

偏高的嗓音像一枚針,從耳膜狠狠紮進了唐遙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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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這樣懦弱的人。”穆霄雲刀子般目光從站在她面前的一行人面前劃過,“就算是真的想死,也會拖幾個耗子同歸于盡。”

唐遙試圖解釋:“那幾天,他的情緒非常糟——”

“總之我不信。”

“那就這樣吧,”唐遙的腦子裏好像有着根一直攪着他腦漿的針,一思考就刺痛,光是現在筆直坐着就已經很勉強了,“杜副長死因的調查權交給你,這件事由你全權負責。除動私刑以外,一切放開。”

“就算我抓了陸副長也沒事?”穆霄雲揚眉。

“沒事。而且陸聞安和連帆兩人現在确實屬于半監禁的狀态。”

穆霄雲看了他一眼:“行吧。”

她的眼圈依舊有些紅,卻昂首挺胸,從唐遙的身旁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夏予銀和穆霄雲一回來就被拉來參加這次會議,主要讨論當前的情勢以及郭教授的安置問題。

郭教授剛剛被暫時安排在小樓住下,但這畢竟不是長遠之計。東衡太過危險,鶴臨人又多,他這樣已經曝光長相的公衆人物根本沒辦法上街。

他本人其實對這些沒什麽意見。

這段時間一直被鶴臨人囚禁折磨的他,早已形銷骨立。唯一女兒的死,好像也抽走了他的精氣神,使他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個淵博的學者,而像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

就像袁佑新說的那樣,他需要有一個能讓他工作的地方。

轉移注意力也好,推進機器人行業的發展也好,随他自己喜歡。

但是小樓裏什麽也沒有。

衆人讨論了很久,再加上陸聞安、連帆的缺席,穆霄雲的激烈情緒,不但沒讨論出什麽結果,後半段還變成了穆霄雲對于杜禹之死的質疑和申讨。

“今天就先這樣吧。”穆霄雲出去後,唐遙宣布會議解散。

沒有開下去的意義了。

他神情有些恍惚地想。

也許,穆霄雲一氣之下,會做出一些不計後果的事情。

是什麽呢?

不服他,針對陸聞安,還是打架,退隊?

自他擔任隊長以來,從來沒有這樣無力而又挫敗的時刻。

郭教授的去向問題沒有解決。

隊內的矛盾也沒有解決。

成功解救之後,鶴臨人的目光無疑也會聚焦到自己這個隊伍上來,面對外界的壓力自然劇增……

頭真的疼。

現在要是站起來,怕是根本走不穩路了吧?

頭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昏暗的視野之下,他看到會議室裏的人一個接一個離開。這些離開的動作,在他眼裏都分解成了一塊塊會動的碎片,好像失去鮮豔色彩的、崩壞的電影畫面。

他感覺自己也要崩壞了。

是不是。

是不是Beta做隊長,真的是個……

錯誤的決定?

他不後悔默許陸聞安對杜禹的“謀殺”。

他也相信,在杜禹這樣糟糕的精神狀态之下,只要一根輕輕的稻草,就足以壓垮他。

陸聞安根本不用親自動手。

杜禹确實死于自殺。

穆霄雲查不出什麽東西。

但是——

“唐遙?”

洶湧而來的黑色浪潮中忽然有月光傾瀉而下,那光芒,是如此的潔白和澄澈。

他的大腦忽地恢複了一絲清明。

原來會議室的人都走了。

就只有他,和?

他轉過頭,看到側後方的年輕女Alpha。

夏予銀。

她的面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沒有洩露出一絲一毫多餘的情緒。在剛剛聽說陸聞安和連帆被半監禁時沒什麽反應,就連剛剛叫他的名字,也是相當公事公辦的口氣。

“不走嗎?”她問。

“哦。”他深吸一口,盡力維持住大腦中這一份難得的清明,以确保自己走路不會打晃。

但還是疼。

腦袋中的那根針還是沒有放過他。

他曾做過無數痛覺訓練,對于外傷的忍耐度比常人要高的多。

只是頭疼并不在這個範圍之內。

這種疼痛直指大腦神經中樞,使得他很難用意識去壓制疼痛。

他走出會議室,走上樓,邊走邊數着樓層。

到了。

7樓。

他激活門鎖,剛想驗證自己的虹膜,又停了下來。

好像,有些奇怪。

忘了些,什麽。

是什麽呢?

他像一個反應極其遲鈍的人,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轉頭,看到那個女Alpha居然還跟在他的後面。

“你的房間在6樓。”他好心提醒。

“我知道。”

“這裏是7樓。”

“我知道。找你有事單獨聊一下,行嗎?”

單獨聊?果然還是那事吧?

唐遙不再廢話,轉頭驗證虹膜開門,進門,看着夏予銀走進來,然後很自然地帶上房門。

“嗒”地一聲。

看着合上的房門,他不知怎的,有種奇怪的不自在。

這是夏予銀第一次來他房間。

他的房間真沒什麽東西。平時,像袁佑新啊,連帆啊,什麽的,也不是沒來過。

唯獨這次。

好像有點,不一樣。

“你上次來消息提到的那種子彈,我找穆霄雲看了一下。”

什麽……子彈……?穆霄雲研究子彈……?

“說是鶴臨人在它的彈頭上添加了裂星屑,這是一種有毒物質,會阻止傷口愈合,引發高燒、頭疼等症狀。”

彈頭……什麽……什麽傷……誰受傷了?

“幸好她之前就對這種成分有研究,所以——”

研究?研究什麽?

唐遙擡起被燒得模糊了的雙眼,這才注意到,不再說話的夏予銀就站在他的對面,直直地看着自己。

怎麽了?

他想問。

臉上,有……什麽……嗎?

他看到她靠近,眼前落下一大片屬于她的陰影。

他聞到她身上的味道,不太好聞,是一種沙石裏夾雜着血的味道,隐隐的還有一絲冰雪的氣息。

不該啊,現在早就不是下雪的季節了。

他感覺到他的身體突然騰空,又很快落地。

接觸到的地方是柔軟的。

應該是床。

鞋子……好像被脫了。

有人很溫柔地幫他蓋上被子。

好像,他在這一刻睡過去,并不是什麽過錯。

不是什麽過錯的吧。

他想。

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呢。

他是個早熟的孩子。

從童年時期到少年時期,他幾乎都是在一邊上學,一邊貼補家用。

每天晚上都是在極度的疲憊下入睡的。而這個時候,父母卻常常還在為這個家庭的生計繼續工作。

所以他總是很愧疚。

睡覺就是偷懶,是他的過錯。

年幼的身體無法抵抗睡意,是他的過錯。

他曾向父母表示,他上Beta标準學校就好,既能有半天時間幫家裏幹活,又能比混合學校少交很多學費。

結果,他第一次看見父母暴怒的樣子。

那天,他被父母關到鐵皮屋門外,哭了很久很久。

之後就再也沒有提換學校的事情。

在沉入夢境的前一秒,他隐隐聽到了窗簾拉上的聲音。

那人的腳步聲很輕,動作也很輕,是刻意為之的。

她在照顧他。

雖然只是出于對病患的照顧。

他很少被人照顧。

上一次生病的時候,就是沒有的。

夢境中的一切模糊又真實。

考上大學後,家裏的經濟狀況開始轉好,可形成已久的習慣很難改變。

他依舊勤工儉學,尤其是在假期的時候。

大二的時候,他有了一個小女友。

那個Beta女孩比他小一屆,是個纖細小巧,笑起來有一雙月牙眼的可愛女孩。

“學長,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嗎?”他至今都記得,那天陽光從樹的縫隙之間落下,她的眼睛亮亮的,滿含着熾熱的期待。

這讓他覺得,不答應就對不起她。

她一直很可愛,很主動,也很獨立。

獨立到他都找不着她。

那年寒假,他連着打了三份工,在下着大雪的時候奔波了一夜,回宿舍就發起了高燒。

他很少生病。

那一次發燒完全措手不及。

他沒有藥品,營養膏也吃完了。

他的室友都回家過年了,宿舍空空蕩蕩,只有他一個人。

他全身無力,躺在床上爬都爬不起來,萬般無奈之下給女友發了消息,讓她幫忙送點營養膏和退燒藥過來。

她是本地人,家離學校也很近。

發消息的時候是上午7點,直到晚上10點她才匆匆回條消息:

對不起啊,今天跟朋友逛街呢,沒看到消息。

她回道。

你還好吧?

現在已經晚了,我爸媽不讓我出門了。

明天送來可以嗎?

他在理性上告訴自己,她情有可原。

那天的最後,他好像還是在征得室友同意後,硬撐着爬起來,拿了室友的一條營養膏泡水喝了下去,才稍稍緩解了下來。

他告訴自己,這并不是她的過錯。

從來就只有男友照顧女友的道理,更何況,他本就比她年齡大。

他應該更包容她。

他們是在他大三的時候分的手。

那時,他在學校和北鬥訓練營之間來回跑,連打工都顧不上,忽略了小女友的感受。

是她親口提出來的。

就像當初的告白那樣。

“你是一個很好的人,”她說,“可我們也許不那麽合适。”

他沒有說什麽,就讓這段關系結束在了這裏。

可是合适,又是什麽?

他究竟該做一個怎樣的人,才能成全他人口中的“合适”?

他一直習慣扮演照顧者的角色。

先是照顧辛勤工作的父母。

再是照顧嬌氣的小女友。

後來是照顧他的隊員。

很少有人照顧他。

他也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

他是永遠不會讓父母擔心的孩子。

他是永遠能讓女友依靠的男友。

他是永遠堅不可摧、信心十足的隊長。

所以不能軟弱。

尤其是現在

一旦有所示弱,所有的攻擊聲都會接踵而來——

“我就說Beta不行吧?”

“別硬撐了,回到你該待的地方去吧。”

“這裏不适合你。”

“……”

他聽到過無數的指責,無數自以為是的勸解。

這些話語此刻化作一塊塊有着鋒利棱角的石頭,從天而降,想要将他砸倒,将他淹沒,将他活埋——

“醒醒。”

一道白色的光芒以摧枯拉朽般的姿态沖散了一切。

唐遙睜開雙眼。

沒有白霧。

也沒有石頭雨。

觸目是他最熟悉的卧室,還有,一個算不上陌生也算不上很熟的女Alpha。

“你怎麽?”

“看你狀态不對就讓你先睡一會兒。”

“哦,你剛剛說,有事找我是嗎?”唐遙的記憶逐漸回籠,“什麽事?”

夏予銀不說話,就這樣盯着他看。

“已經說了?”唐遙意識到了什麽,慚愧地笑了笑,“不記得了。能再說一遍嗎?”

“記得我說有事,就不記得我說了什麽對吧?”她帶着一副耐人尋味的表情看着他。

“就——”

“承認自己發燒頭痛就那麽難嗎?”

沒想到她說出這種話,唐遙愣了愣,開始生硬地轉移話題。

“剛才,謝謝你的照顧。”

“隊長倒了對于我們來說可不是什麽好事。還有,”夏予銀湊近,一雙漆黑的眸子含着探究的神情,“上次就想問了,明明受傷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為什麽遮遮掩掩的?”

唐遙不自然地向後縮了縮,避開她的直視。

“別不說話,”她皺眉,一手抓起旁邊盛了水的玻璃杯就打算走,“不說話水就不給你喝了。”

哪有這樣威脅人的?

這是赤裸裸的乘人之危啊!

可——

“我說。”

他終究,還是為一杯水折了腰。

夏予銀滿意地點點頭,把水杯遞給了他。

“其實,也就是,”唐遙喝了兩口水,艱難地開口——又在話到嘴邊的那一瞬間改口,“沒什麽必要啊。”

夏予銀的眼中滿是嘲諷

顯然她知道,他又在随口亂扯,連根據都沒想。

只是她默了默,終究還是忍不住,正色道:“不過,如果下次受傷,我還是希望你能說出來。是人都要受傷,幹我們這行的,哪個不是遍體鱗傷過來的?”

“但我是Beta,不是Alpha。”看到她認真的神色,唐遙終究還是收起了自己笨拙的狡辯。

“Beta怎麽了?”

“我是隊長,我就一定要有能讓你們信服。如果在性別上先天就存在缺陷,那麽就要用其他的來彌補。”

“沒必要。”夏予銀說。

“什麽?”唐遙看着眼前的女Alpha,感覺她似乎根本理解不了一個Beta。

“沒必要,”夏予銀重複了一遍,“我們之所以願意做你的隊員,怎麽會是希望你是個無堅不摧的超人?”她低聲笑了一下,“我們信服的,是你的這裏,”她指指他的腦袋,“還有這裏。”又指了指他的心髒。

頭腦和內心……嗎?

也許。

但光靠這兩點,他沒有信心把日漸壯大的隊伍抓在手裏。

她不過是在安慰他罷了。

看在他受傷生病的份上。

大概是見他很久沒有說話,夏予銀自顧自轉移了話題:“今天來是想和你說,鶴臨人特制的微型D54子彈添加了有毒成分裂星屑,這是導致你傷口惡化的元兇。穆霄雲之前曾對這種物質有過研究,因此有現成的解毒藥。”

她說着,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透明的塑料分口袋,裏面裝着一些褐色的粉狀物質。

“內服,一天兩次。這是三天的量,剩餘的藥她還在配。你中毒日子有些久,她說至少需要一個月才有希望拔除。”

唐遙低聲說;“好的。麻煩了。”

夏予銀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唐遙茫然地看着她。

“手,”她只好明确地說,“傷口讓我看看。”

“不用了,”唐遙下意識直接拒絕,“我自己處理就好。”

“這樣啊,”她又開始盯着他看,目光是明顯的狐疑,但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麽,“随你。”

大概是被他的态度打擊到了,她沒說其他什麽,只是站起身一擺手,就走出了房間。随即傳來外門被打開,然後合上的聲音,還有下樓的聲音。

的确走了。

整個房間都安靜了下來,反倒,有些不習慣。

唐遙這才想起看時間。

原來已經淩晨1點了。

他睡了四個多小時。

期間,她就……一直在那裏嗎?

就這樣把人氣走,是不是過分了一些?

人家還是特意找來說傷口的事。

唐遙嘆了口氣,感覺自己的大腦确實出現了燒糊的跡象。

太不識好歹了。

連個謝字都沒說。

夏予銀已經是個脾氣很好的Alpha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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