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桂花糕與飛蛾
桂花糕與飛蛾
夏
白組初成立以來最繁忙的日子過去,迎來了一段節奏相對放緩的時期。
中秋節也臨近了。
唐遙建議組裏好好過個中秋,緩解一下之前過于緊張和壓抑的氣氛。一方面,組裏的所有人幾乎都任務不斷,很少有空閑的時間;另一方面,由于任務內容的心理沖擊較大,很多隊員都出現了一定的心理障礙。
“雖然不能回家,但讓樓裏的人好好聚個餐也調節心情。人一旦弦繃得太緊、太久,就容易出問題。”唐遙說。
不知道他通過什麽渠道定了一批月餅,給了所有人一人一個。雖比不上鶴臨來襲的從前,但在這特殊時期,已經是難得可貴了。畢竟在去年中秋,他們還在為組裏的資金發愁,根本沒有財力去購買這種非必要的節日特色食品。
新來的也許不知道,小樓裏的老人全都知道,這位副局長做菜那叫一個絕。為了保證這次中秋節的聚餐能真正的讓美食撫慰組員們緊繃的神經,唐遙決定全權負責這次聚餐的菜肴。
于是他又忙了起來。
要想好做什麽菜,吩咐其他人幫忙去買,有哪些預先可以處理的可以開始了……
夏予銀每次見到對方,他都在各種不同的忙碌當中。
果然,性別不同,思考的方式真的會不一樣。
換作夏予銀本人,或是陸聞安,或是她認識的其他Alpha,就不會花費這麽多的精力去讓組員們得到一個虛無缥缈的“快樂”。
從源頭上來說,“慶祝”這種想法可能一開始就不可能會有。
組裏的氛圍也的确松快了許多:當月餅發下來的時候,當吵吵鬧鬧買菜的時候,當策劃聚餐日程的時候,組員們一掃之前的沉悶,開始熱烈地分享、讨論、打鬧,活像一群準備出游的高中生。
看來,讓大家開心起來也真的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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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她抱着贊同的心情來到廚房,想要幫忙的時候——卻被轟了出去。
也許“轟”這個詞并不準确。
她是被親自出面的“大廚”客客氣氣地請出去的。
雖然不擅長做飯,不至于連擇菜都不讓吧?
小樓裏的常駐人員有一百來人,除去出任務的,還有三十餘人,也就擺了三桌的飯菜。聚會上最大的遺憾,可能就是少了著名的樂子人連帆。
不過今日局長大人也不遑多讓。
“你們知道嘴大的好處嗎?”他問。
席間響起稀稀拉拉的“不知道”。
“就可以做到這個。”他說着,從盤子裏拿起兩個白面饅頭,同時塞進了張大的嘴裏,一側的眉毛得意地揚起。
很割裂的滑稽戲。
席間頓時響起一片叫好聲。
有了局長活躍氣氛,組員們也都放了開,愛吃的吃,愛聊的聊,愛玩牌的玩牌……袁佑新還朝着滿桌的菜肴拍了張照不知發給了誰,臉上露出一絲狡詐的笑容。
這種“與民同樂”的場景是夏予銀不擅長的——她更擅長扮一個冷臉的壞蛋。
只是。
在場格格不入的還有這次宴席的大廚。
唐遙在平時親和力滿分,到了這樣熱鬧的場景,他的氣場反而冷了下來。他很少說話,只有在其他人特意找他時才笑着說兩句;期間一直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菜,感覺不是在享受美食,而是純粹地打發時間。
他和她沒坐在同一張桌上,相隔又很遠,她的目光難得有些肆無忌憚。
唐遙放下手中的杯子,笑着回應了一個隊員的話。
杯子裏倒的是果汁——很不幸,小樓內部禁酒,今日依舊如此——是那種顏色很豔的桑葚汁。這樣鮮豔的顏色現在就沾在他的嘴唇上,給了素來顯得涼薄的唇一絲奇異的妖媚感。燈光下他眼裏的湖泊盛滿了熒熒的光點,目光流轉,那無數的細碎光點猶如蕩漾的星星,又随即收攏在眼尾小小的鈎子裏。
熟悉的沉溺感襲來。
那不是她夢裏的妖精,那是個真真正正的人,她喜歡着的人。
夏予銀一口氣飲盡杯中的果汁,感覺自己口幹舌燥。
略微收斂了下自己的悸動和沖動,再去看他時,卻與一道目光不期而遇——
唐遙的目光。
被抓了個現成。
大意了。
她臉上發燙,正想移開目光,裝作不小心看到的時候——唐遙打了個手勢。
軍部普遍通用的戰術手勢,意思是,出去。
出去做什麽?
幾乎在一瞬間,她耳朵的溫度上升了,不知有沒有燒紅。
夏予銀起身,跟随在唐遙身後離開了食堂。
心髒跳動得很快,一分鐘不知有沒有超200。
她數着步子,一步,兩步。風從樓道的窗戶裏襲來,好像也想讓她的臉頰降個溫。
他們走進了一旁的公共廚房——巧了,這正是她前兩天被請出來的地方。怎麽,現在要彌補當時的行為嗎?
“要不要嘗嘗這個?”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疊糕點,潔白如玉,點綴着淺黃的桂花,依稀還能聞到花的香氣。
宴會桌上并沒有這道甜點。
上桌的唯一的甜點是沒有酒釀的桂花酒釀圓子。也正是由于它缺少了酒釀,反而讓人印象深刻。
那麽這桂花糕是……唐遙弄出來的新品嗎?
讓她試吃?
夏予銀遲疑着,在對方期待的目光中撚起一片,咬了一口——
桂花的甜香瞬間充盈了整個口腔,伴随着米糕本身的軟糯,好像将整個秋日的甜味吃進了嘴裏,呼出的氣中都帶了餘香。
她想起她上次闖進廚房試圖幫忙時,唐遙正在一大袋桂花中挑挑揀揀。被他挑出來的,都是花形最完好,沒有絲毫腐爛或是衰敗痕跡的。
“這些都不要了?”旁邊人指着挑剩下的桂花問。
“沒有。都要的。”
他面前放着一個小碗。到那時,挑出來的桂花只堪堪鋪了個碗底。
原來這些是做桂花糕的桂花。
“聽說Alpha普遍不喜歡吃甜的,但我看你還挺喜歡甜口菜的,就放了正常量的糖。”
“你……”她轉頭,恰好對上盈盈笑着的含情雙眸,眼尾處是熟悉的鈎子,一瞬間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為我做的?”
剛一說完便有些恐慌——萬一不是怎麽辦?是不是過于自信了?
“算是吧。”
她不知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反而緊張了,心中隐隐泛起一絲甜味來,比剛剛的桂花糕更加甜蜜,整張臉都燒得更加厲害。
“怎麽樣?”
她聽到他問。
“好吃。”她喃喃道。
“那就好。”
他的笑依舊是那麽好看。
“為什麽做這個?”
“上次你不是送了我一把匕首?這是回禮。”
“可我上次是賠禮。”
“這也當賠禮好了。上次你易感期回來後一直想給你做兩個菜補一補,沒想到一拖就拖了這麽久。但不論如何,這兩道菜之後一定補上。”
什麽?
什麽做菜的事?
再說,那次易感期已經過去幾個月了,縱使她當時有些憔悴,現在也早已恢複過來了——雖然罪魁禍首的确是這人。
如果硬是算回禮,大概可以追溯到她當時照顧病中的他的時候……然而他沒有,反而找了兩個一個比一個拙劣的借口,一看就是現編。
中秋的月光從不大的窗棂傾斜而入,映得他睫毛都成了一種淡淡的褐色。第一次發現,他漂亮的瞳孔并不是純黑,而是溫柔的深咖色。
窗外還有蟬鳴。
這個時節的蟬鳴已經沒了盛夏時的熱鬧。人們說“寒蟬凄切”,她卻覺得,那只是較為悠揚舒緩的舞曲罷了。
有一團融融的火灼燒在她的胸中,愈燃愈烈,仿若即将噴發的火山。滾燙的岩漿在內裏蕩漾,高溫蒸汽蜿蜒而上,穿過胸膛,穿過喉管,熏得眼睛都有些發紅。
想告訴他。
想這樣就直接告訴他。
不論緣由,不論後果。
再憋下去,那火山就将在內裏炸開,将她炸得支離破碎。
她張開口。
在第一個字的音節沖出的那一刻,她聽到了窗外低沉嘶啞的鳥鳴。
有一只暗色的大鳥,從窗外極近的距離一掠而過,發出“哇呀哇呀”的叫聲。
她轉身試圖與那不識好歹的鳥對視,對方卻早已拍着翅膀飛遠,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
“好像是烏鴉。”
一個聲音插入在這寂靜的廚房,既非唐遙,也非夏予銀。
兩人看向聲音發出的地方,才發現了站在門旁的局長大人。
“你什麽時候來的?”夏予銀問。
“剛來剛來,”陸文安笑着擺手,“一來就被烏鴉吓了一跳。”
“有什麽事嗎?”唐遙說。
“是有一件事。”陸文安說着轉向唐遙,“你是時候該走了。”
“哦。東衡這邊是差不多了嗎?”
“已經進入較為平穩的階段了。”
“懂了。什麽時候?”
“等連帆和林初回來吧。畢竟不是小事。”
“好。”
走?走什麽?
夏予銀一頭霧水。
兩人說完,唐遙很快就離開了,留下某個男Alpha與她四目相對。
“你們在說什麽?該走了?為什麽要走?”
“等等,你冷靜點,聽我解釋。”
“我很冷靜。”
“好吧你很冷靜,”陸聞安嘆氣,“東衡這邊組內形勢已經穩定下來了,其他地方卻不然。現在白組的範圍過大,我們全集中在東衡實在力有不逮,需要找人過去進行整頓和幫扶。他是最合适的,我前兩日與他說,他也同意了。”
“去哪兒?”
“西澤。”
這日回去之後,夏予銀連着做了幾天不詳的夢。
有可能是那只出現時機非常不巧的烏鴉的過錯,又或許是組裏的情勢積攢到了一定的臨界值——粉飾太平的臨界值。
她曾在訓練場旁被一個圓臉少年撞到,他惶恐着瞪大的眼睛在某一刻像極了幾年前的連帆;她也曾在整理射擊模拟器時得到一個非常出色的數據,特意去問了是誰……可不知像是得了什麽詛咒,這些人通通成了昙花一現。
白組出任務的死亡率已經達到了觸目驚心的15%。
連帆和林初回來後不久,臨時政府正式向鶴臨宣戰。
第一槍打在了五江,夏予銀的故鄉。
第一場戰鬥,第一個大型戰役,第一份死亡名單,第一個熟悉的名字。
那是她軍校時的同學,一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女Alpha。她與她的關系也一般,只屬于熟人的範疇。
卻讓她好似回到了搖光衆人抵抗入侵的那時。
她見證過死亡,也曾無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
戰鬥的人本該看慣死亡,或曰,視死如歸。
可是。
有些東西,總也習慣不來。
這一次最為清晰。
她看到了他的臉。
他悄無聲息地躺在那裏,維持着一個別扭的姿勢——活人都不會有的姿勢。他常笑的眼睛瞪着,瞳孔擴散,呈現一片黑沉沉的死寂。
“唐遙。”她喊他,苦苦乞求他。
“唐遙,你看着我。”
“你看着我。”
“你看着我啊。”
“看着我!”
她伸出手,試圖觸碰他失去生機的蒼白臉頰。
黑色的浪潮在這一刻湧起,遮天蔽地,随之天地逆轉。她孤零零懸挂在地上,用盡全身氣抓住他的身軀。
潮水如同咆哮的遠古巨獸。它張開口,傳說中的幽冥地獄就在它的腹中,散發出慘綠的微光。有一只只小生物從慘碧深處飄忽而上,扇動着蒼白的翅膀環繞她飛舞。
飛蛾。
屬于夜的飛蛾。
就像她的代號,白蛾。
是把她當成了同類嗎?
屬于夜的飛蛾,永不能和陽光之下的蝴蝶相見。
潮水的呼嘯聲中,她失去了方向,失去了視線,失去了自我。
張開口,也只能發出無聲的吶喊——
“唐——”
她睜開眼。
潮水和怪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天花板。而她如同溺水的人,躺在床上大口喘息。
窗外月光清冷,照着小路上一個踽踽獨行的背影。
等等,那不是?
她從床上一躍而下,披了件外套,拉出條繩子從樓上攀援而下。落地的一刻,卻不見了那個背影。
心髒狂跳。
順着那人前進的方向,她開始狂奔。周圍的景象變作深淺不一的灰色飛蛾,狂亂地舞動成一股巨大的漩渦,向着她撲面而來,又匆匆流逝。
在哪兒?
她在流動的灰色裏四顧。
在哪兒?
她能感覺到飛蛾扇動翅膀的風,翅膀上的鱗粉落下,模糊了雙眼。
在哪兒?
在——
她急剎住腳步。
在這兒!
風吹亂了那人柔軟的短發,寬松的外套裏也鼓了風。這個單薄的人影是那樣飄渺,影影綽綽,明明滅滅,仿佛将要乘風而去,去到她永遠也看不見的地方。
“唐遙!”
他回頭。
飛蛾的飓風止息了。
深淺的灰色排列組合,重新拼成了她熟悉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