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歸家
第6章 歸家
一個時辰前。
沈季青帶着一身血污,循着記憶中的路線,找到沈家小院。
沈家院牆斑駁,順着大開的木門望進去,裏頭滿地雜草,似是荒屋一般,許久沒人打理過。
“吱呦——”
堂屋門被推開,一位白發蒼蒼,佝偻瘦弱的婦人,扶着門走出來。
天氣冷,院裏盛水的大缸上了凍,婦人拿起立在一旁的竹竿,邊遮口咳嗽,邊吃力地砸着。
“我來吧。”
“咳咳,麻煩你了小夥子。”沈秀梅咳了兩聲,扶着牆壁緩緩坐在門檻上,“家裏只有我這個生病的老婆子,也沒什麽銀錢,鍋碗瓢盆啥的,你要看得上就搬走吧。”
說着朝木門方向望去,“離開的時候別關門,我家青兒該找不着家了。”
“娘……”
“你叫我什麽?”沈秀梅顫抖着身子,轉過頭。
“娘,是我,青兒。”沈季青蹲在婦人面前,抓起婦人的手,貼在面頰上,“不孝子沈季青,回來了。”
“青、青兒?你是青兒?”
沈秀梅怔愣許久,将人認出後,抱着眼前高大的漢子,雙手不停在背上捶打着。
“你這個沒良心的,還知道回來!現在回來做什麽,是想看看家裏有沒有死絕嗎?沒良心的,沒良心啊。你爹已經沒了,我的兒你回來得太晚了,太晚啊嗚嗚……”
沈秀梅掩面而泣,才四十歲的人已是滿頭白發,形容枯槁,宛若暮年。
“是兒子不孝,兒子對不起您跟爹。”
沈季青跪在婦人面前,重重磕了三個頭。
沈秀梅受了,等兒子磕完,拉着兒子手道:“你爹在屋裏呢,得進去告訴你爹,你回來了。”
八年前離家,爹娘為了不讓他擔心,笑臉相送,誰知八年後竟是這種局面,連爹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沈季青跪在牌位前,濕了眼眶。
“爹,不孝子沈季青回來了。”
“孩子他爹,青兒回來了,你在那頭終于能放下心了。”沈秀梅擦着眼淚道。
“家裏有人在嗎,秀梅大姐?”院裏傳來呼喚聲。
“是你翠荷嬸子來了。”沈秀梅擦幹淚痕,面上有了些笑意,“你不在家這些年,你翠荷嬸子可沒少照拂咱家。”
母子倆攜手出了堂屋。
姚翠荷見兩人一齊出來,笑聲爽朗道:“怪不得這一大早就聽喜鵲叽叽喳喳叫不停,原來是季青小子回來了。”
沈季青喚了聲“嬸子”。
“喲,還記得嬸子吶。”
“記得,我不在家這些年,多謝您幫忙照顧我娘。”
姚翠荷連忙擺手,“應該的,我剛從姚家村嫁過來那幾年,你娘也沒少幫襯我。”
“對了,給你們娘倆帶了些米面過來,還有幾張蔥油餅,熱乎着呢,這會兒就能吃。”姚翠荷把籃子遞過去,見沈季青沒接,上前一步,直接塞進他手裏,“當嬸子借給你的成不?”
沈秀梅拍拍自家兒子手臂,“拿着吧。”
沈季青這才收下。
“行了大姐,你們母子倆聊着,家裏還有事我就先走了。”
不等沈秀梅攔,姚翠荷人已經出了院子。
“這麽多年你翠荷嬸子一點沒變,行事還是這麽風風火火。”沈秀梅笑道。
“外頭冷,你進屋待着,娘去給你燒鍋熱水擦擦身子。”
“您歇着,我去燒。”
沈季青在竈房燒水時,沈秀梅進卧房給兒子找了身換洗衣裳。
洗去一身血污,漢子的面容終于看得清了,硬朗黝黑的面龐上,一道五公分左右的長疤,斜穿眉骨,只差半公分落在眼皮上。
沈秀梅顫抖着手,撫上兒子面頰,“青兒,我的兒你受苦了啊。”
沈季青道:“兒子不苦,保家衛國本就是男兒該做的事。”
“你十五歲離家,一晃八年過去,長高了也變得比過去更加穩重了。”沈秀梅看着兒子,滿目心疼,擦擦眼角,起身道,“一大早趕路回來一定餓壞了吧,先吃着你翠荷嬸子送來的蔥油餅,娘去給你盛碗粥來。”
“您坐着,我去。”
沈季青去竈房盛了兩碗粥,母子倆邊吃邊聊。
“當年村子裏被征兵的漢子們陸續回來,就你一個音信全無,我跟你爹擔心得整宿睡不着,後來沈四狗子到處說你死在戰場上了,你爹身體本就不大好,聽見大家夥說你沒了,當下便有些承受不住,要不是你翠荷嬸兒跟你長壽叔,幫着送去鎮上醫館,人就沒了。”
“你翠荷嬸子娘家弟弟的兒子在縣裏當衙役,娘托他打聽你下落,官府的人說你還活着,你爹靠這個消息撐了一年半,最終還是沒能撐到你回來,就這麽丢下咱們母子去了。”
沈秀梅眼眶發酸,“這樣也好,你爹被病痛折磨了大半輩子,終于不用再繼續受苦了。”
沈季青食不下咽,望着沈有善牌位的方向,自責愧疚。
“青兒啊不用自責,你爹從來沒怪過你。”沈秀梅看着兒子,眼裏有了光亮,“回來就好,你還年輕,日子慢慢過,總能過好。”
沈季青點頭。
“對了青兒,娘給你尋了門親事,是個小哥兒,叫姚沐兒,你翠荷嬸子娘家那邊的。哎,這孩子也是個可憐的,從小沒了親娘,後娘進門待他不好,整日打罵他。”
沈秀梅對兒子道:“別怪娘自作主張,這兩年娘的身子越發不好,擔心日後去了,你回來看到家裏沒人,難免傷感。”
“兒子沒有怪您,只是兒子現在的情況,怕是給不了他想要的,只會白白耽誤他。”
“無妨,你翠荷嬸子說沐哥兒日子過得苦,到咱們家來是解脫,何況後天便是官配日子,也來不及再相看人家,沐哥兒是個好的,你也是個踏實肯幹的,将來日子定會越過越好,到時再補償沐哥兒也不遲。”
沈季青沉默着吃完飯,擡頭看到娘親斑白的頭發,點頭認下了這樁親事。
“青兒,來。”
沈秀梅把兒子叫進卧房,從櫃子裏掏出個舊木匣子。
打開匣子,只見裏邊躺着一支銀簪,一只色澤暗淡卻被擦拭得幹幹淨淨的銀镯子。
“這是你爹當年送娘的聘禮,家裏最困難那幾年也沒舍得拿出來。”
沈秀梅懷念地摸了摸簪子,随即将木匣子交給兒子。
“馬上年節了,家裏東西缺得多,等明兒接了沐哥兒,你們小兩口一起去鎮上轉轉,買些米面、年貨回來。”
沈季青沒接,從懷中掏出二兩銀子放在他娘手裏。
“娘,兒子有錢。”
若不是路上遇見山匪,手裏的銀子還能再多些。
沈季青頓了下,開口鄭重保證道:“您放心,兒子以後一定會讓您過上好日子。”
沈秀梅顫抖着嘴角,又哭又笑。
“哎,娘等着。”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六日過去,姚沐兒繡活完工,一大早便去鎮上薛家,向薛三娘結了工錢。今日還帶了十顆雞蛋,也都被薛三娘一并買了去。
“嬸子,您多給了八文。”姚沐兒數出多的,擱在桌上。
“沒多,這是補給你的繡字兒錢,拿着吧。”薛三娘捏着帕子,一臉滿意,“當初你說只能繡出七八分,實在謙虛,我瞅着跟我家小姐寫的字,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嬸子多嘴問一句,沐哥兒應是識得字吧?”
“嗯,小時候跟我娘學過一些。”
姚沐兒收好銀錢,跟薛三娘道別後,背着空竹筐去市集采買姚桂芝交代的東西。
路過書鋪,停下腳步,原地躊躇片刻,提步進了鋪子。
“怎麽是個小哥兒?”
夥計見來人立馬直起身,待看清是個窮酸小哥兒,又沒骨頭似的靠回柱子上。
另一位年紀略輕些的小夥計,從櫃臺後繞出來,笑着迎上去。
“這位小哥兒好,是來給你家夫君挑選書籍的嗎?”
姚沐兒第一次進書鋪,看着鋪子裏擺放整齊的書籍,不免有些緊張,但夥計态度很好,非但沒有看不起他,還向他仔細介紹起來。
“您先看着,我給您簡單介紹一下,這幾本是孩童讀的啓蒙書籍,那兩本是童生看的書,架子上那些書籍,是秀才公們看的。您看看需要哪類?”
待夥計講完,他攥着背系,鼓起勇氣道:“給我弟弟買的,他沒念過書,要最基礎的《三字經》就好。”
靠着柱子的斜眼夥計,聞言嗤道:“一本《三字經》一千五百文,你買得起嗎?”
“沒關系,我們這也有抄本。”小夥計忙道。
姚沐兒點頭,“我能翻看一下嗎?”
“可以,您随便看,只是當心別損壞了書頁。”
“還翻看,你看得懂嗎?”斜眼夥計再次出聲。
姚沐兒沒理,翻開書頁,低聲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
“沒想到小哥兒居然識字!”小夥計很是驚訝。
姚沐兒輕輕勾了下嘴角,“跟家裏人學過一陣子。”
斜眼夥計見自己被打臉,頓時覺得面子全無,黑着張臉扭身進了裏屋。
姚沐兒沒去看斜眼夥計反應,而是有些為難地問:“還有再便宜些的嗎?”
抄本也是有價格區分的,字跡清晰隽秀的抄本,價格便貴上一些,字跡潦草些的則相反。
方才看的這些抄本,定價都在三四百文以上,他買不起。
小夥計搖頭,“沒——有的有的!”
說着從角落翻出一本缺少封頁,字跡模糊但尚能看清的抄本,遞給他。
“去歲鋪子裏漏雨,這本書落在邊上被打濕了,雖然仔細處理過,但由于缺了頁,字跡也有受損,便一直沒人買留到現在。小哥兒若是要,一百文拿走便可。”
姚沐兒聽罷,撿到寶似的,道:“就要這本!”
“哎。小哥兒可還需要其他東西?”
“暫時沒了。”
“好嘞,我去給您包起來。”
小夥計也十分高興,掌櫃的當初為了将這本書賣出去,加了不少提成,可惜那些書生嫌書本受損看不上,無奈只能收進角落吃灰。不想今日他運氣好,竟将書賣了出去!
斜眼夥計從裏屋出來,見新來的小夥計成了生意,滿眼羨慕與嫉妒。
今日得了便宜,采買完路過包子鋪,姚沐兒大方的數出六文錢,買了一個肉包、兩個素包。
肉包子一個三文,他聞了聞,沒吃,将其仔細包好,藏進舊衣裳裏保溫。
“唔,豬油若是放得再多些,吃着肯定更香。”
姚沐兒啃着熱騰騰的素包子,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