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家裏有哪些親人呢?”韓聞逸換了一個話題。

“啊?”張珑花了一些時間才從剛才的失落中回過神來, “現在就是我爸, 我媽。我是獨生子女, 沒有兄弟姐妹。”

“你父母是做什麽職業的?”

“他們自己做生意的。”

“自己做生意?平時會不會比較忙?”韓聞逸問道。上一次咨詢的時候他更多的圍繞着當下讓張珑感覺痛苦的事情。現在他們熟悉一點了, 他開始嘗試了解張珑的家庭。

“是很忙。”張珑嘆氣, “我小時候爺爺奶奶帶我更多。但前兩年爺爺奶奶都已經走了。”

“你小時候父母很少在你身邊嗎?”

“是啊。我出生那會兒,他們生意才剛起步, 什麽都要自己來, 很忙很忙的。那時候家裏也窮,他們舍不得來回的路費。有時候我幾個月才能見到他們一次。”

“那你和父母關系好嗎?”

“……還行吧, ”張珑猶豫了一下才回答,“不是特別親, 但也沒什麽矛盾。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獨立了。”

韓聞逸了解一下她的家庭狀況之後,又開始了解她的成長經歷。

“你童年有沒有哪些讓你印象比較深刻的事情?”

張珑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好像沒有。”

“慢慢想, ”韓聞逸鼓勵她,“不着急。和父母也好,和爺爺奶奶也好, 也同伴也好, 都可以聊聊。”

心理咨詢師總喜歡問來訪者成長的經歷, 這始自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派。只是當初弗洛伊德喜歡将一切歸結都于來訪者童年的心理創傷和與性相關的幻想, 如今學界已經不再認可那一套理論。不過咨詢師卻依然喜歡從童年下手——他們想要找出的并不是來訪者童年時遭受的創傷,而是想要他們了解來訪者解釋這個世界的方法。這一點,往往在童年的回憶中就已經可以有所體現。

過了很長時間, 張珑才終于開口:“其實我從小身體就不好, 我能想到的童年的回憶, 很多都跟我生病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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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那時候烙下了病根,直到現在,她的身體也不太好,許多慢性病纏身。

她苦笑了一下,“最深刻的回憶,大概就是我躺在病床上的事情吧。”

韓聞逸提問的時候,她最伊始想起的就是這些。可她自覺這些回憶苦澀無味,所以不想多說。整日躺在病榻上的故事,任誰聽了也會覺得無聊吧?然而在記憶中檢索了一圈,印象深刻的幾段,卻幾乎都與病榻相關,很難繞開。

這一段記憶被她視為無用,韓聞逸卻對此極感興趣:“能詳細說說嗎?就是你生病的那些回憶,先說一兩段印象最深刻的。”

“印象深刻的……”張珑皺着眉頭,勉為其難地開口,“我記得我小時候,好像才四五歲,就生過一場大病。那時候整整在醫院住了幾個月。大家都以為我可能熬不過去了,家裏人每天輪流在醫院裏照顧我,連我爸媽都把生意擱下回來了。”

“我還記得那時候每天吃很多藥,那些藥都苦得要命……我問我媽要糖吃,我媽不肯給,”她嘆氣道,“那會兒他們生意還沒做起來,家裏很窮,醫藥費又貴,其實是他們小氣,舍不得花錢給我買糖吃。我媽就騙我,說她給我唱歌,唱《甜蜜蜜》,說我聽了這首歌嘴裏就不苦了。”

她頓了頓,又道:“那時候我還在念幼兒園,幼兒園的老師讓全班同學每人說一句祝福的話,錄了一盤磁帶給我。現在想想,讓這麽小的小朋友經歷生離死別多不好,也不知道那些小朋友有沒有被吓到。”

“唉……”張珑嘆氣。回想起那時的經歷,她至今覺得後怕,“可能就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我到現在稍微一熬夜,一不好好吃飯,胃病就要發作。”

這番話聽得韓聞逸垂下眼,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

張珑解釋這個世界的方法,他想,他或許已經有些了解了。

一個小時又是轉眼就過。

時間到了以後,韓聞逸合上筆記本:“如果你下周方便的話,我們可以再約個時間。”

這回張珑已經習慣了,不再像上次那麽擔心抵觸。

“好的,”她說,“謝謝你啊韓老師,有些話能在你這裏說出來,我就覺得好受多了。”

韓聞逸微笑:“傾訴本來一種很好的解壓方式。”

張珑嘆氣:“就是這個解壓方式太昂貴了。”

韓聞逸攤手:“所以以後少給自己一點壓力,省大錢了。”

張珑噗嗤一聲笑了。她能在韓聞逸的面前說笑,她對韓聞逸的信任感已比上一次增進許多了。

韓聞逸準備起身送她出去,臨走前又看了一眼桌上她還沒喝完的黑咖啡。他把它拿了起來。

兩人走到門口,張珑正打算告別,韓聞逸卻先開口了。

“負面情緒就像傷口的疼痛感,只不過這道傷口是內心的。”他循循善誘,“傷口之所以會疼,是為了提醒我們那些讓我們受傷的事情是有危險的。所以疼痛不是壞事,它給我們預警,讓我們避開會讓我們受傷的事物。”

張珑怔怔地看着他。

“這才是疼痛的意義。”韓聞逸柔聲說道,“如果有人因為我們受了傷,給予我們關愛,那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愛着我們——不是因為我們受傷了,我們才得到愛。”

他平平淡淡說出來的話,卻像一錘子猛地敲在張珑的背上。張珑呼吸一頓,瞳孔猛地收縮。

韓聞逸彎下腰,将那杯她沒有喝完的那杯黑咖啡扔進了垃圾桶。

“下周見,張珑。”

張珑半晌沒說話。她的目光渙散,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眶竟然情不自禁地泛紅了。

良久,她帶着鼻音開口:“下周見,韓老師。”

她慢慢往外走了兩步,忽又停下來,小聲道:“……謝謝。”

韓聞逸笑道:“路上小心。”

目送張珑離開事務所,韓聞逸松了口氣,轉身上樓。

他從張珑的童年回憶裏,聽出了一些她的表達與她內心真實感受的偏差,也構建了一段故事。

年幼時她的父母在外奮鬥,她缺少關愛。只有當她生病的時候,所有的親人都回到她的身邊,給她加倍的愛與關懷。嚴重的病情甚至讓她在同伴中也成為焦點,所有孩子為她錄音送祝福。這些特殊的對待都是她健康安好的時候無法體會到的。所以當她說起她年幼時生病的經歷,她口口聲聲說那段經歷是痛苦的,可她說話時眼角眉梢帶着的明明是滿滿的柔情與懷念!

一個年僅四五歲的孩子還不懂複雜的道理,他們解釋世界的方法簡單又蠻不講理。這樣一段經歷,給她留下的或許不是一個可以闡述的規則,而是一種經典性條件反射——她或許潛意識地認為,當她受到傷害,她就能得到愛。甚至說,她只有在受傷的時候,她才能被愛!

後來她長大了,她明白了許多道理,她知道女孩子要堅強要獨立,她也努力地照着她信奉的價值觀去做。可她內心深處根深蒂固的東西卻沒有改變。每當她渴望愛的時候,她就會無意識地做出許多傷害自己的事情。她傷害自己的身體,也傷害自己的心靈,一遍又一遍不停揭自己的傷口,拒絕讓它愈合。

——她分明是如此地渴望着被愛。可堅強獨立的那一面又讓她拒絕承認自己的渴望。矛盾因此愈發加劇。

然而即使韓聞逸已有所覺察,卻絕不是三言兩語為她指點人生就大功告成的。心理咨詢不是修真小說裏的境界頓悟,人的改變從來沒有那麽簡單。他需要更多的時間,更多的耐心,去了解張珑,幫助張珑走出将她困住的沼澤地。

他走到樓梯中間,忽聽上面傳來一個人說話的聲音。他停下腳步仔細一聽,是錢錢在說話。

“我最近都要加班,實在抽不出時間。明天晚上我就不來了吧,你們吃得開心點。”

錢錢正在跟她大學的班長打電話。今年是他們的畢業季,同學們基本上找工作的都已經找到工作了,繼續進修的也都确定了。馬上就到離校的最後期限了,所以班長準備組織班上的同學們最後聚餐一頓,就在明天晚上。

班長說:“不是早就說好了嗎?你怎麽突然就不來了?”

“不好意思啊,”錢錢道歉,“最近是真的很忙。”

“再忙也請個假吧,你哪怕晚點來也沒關系。”班長說,“錢錢,明天晚上全班同學都會來,連我們系裏的老師都說好來參加,就少你一個人,不太好吧?”

“呃……”錢錢舔了舔嘴唇。

“再說了,我們班很多同學馬上去外地的去外地,出國的出國,大家就要各奔前程了,下次有機會再聚就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班長耐心規勸,“跟你領導請個假吧,大家四年同學,都是緣分,不要留下遺憾。”

這番話說的錢錢都有些傷感了。她輕輕嘆了口氣:“我知道了。我來就是了。”

“那就好!”班長這才高興起來,“那明天見啦!”

“明天見,拜拜。”

“拜拜。”

錢錢挂了電話,聽到腳步聲,回頭一看,韓聞逸已經走到她背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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