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此時此刻, 韓聞逸還不知道隔壁發生了什麽事。
今天是發工資的日子,原本他打算下了班帶錢錢出去吃頓大餐, 好好享受一下。奈何錢錢約了閨蜜,留他孤苦伶仃一人, 他也只好自己老老實實地回家了。
一進家門,招財立刻沖出來迎接, 用毛茸茸的腦袋親熱地蹭他的腿。
韓聞逸彎腰把招財抱起來:“還是你有良心。”
招財是他剛回國的時候養的, 那會兒還是個剛出生的小貓, 一只手就能抓着。然而招財胃口極好,長得極快, 養了幾個月,現在已經是一只胖乎乎的大貓了。
韓聞逸抱着它摸了一會兒,手有點酸, 又把它放回地上去:“你說, 每天喂你吃那麽多糧食,你什麽時候才能把‘財’給招回來?”
招財一臉無辜地看着他, 表示自己是一只只會賣萌的喵,無法擔當如此大任。
韓聞逸悠悠嘆了口氣,去廚房給自己和招財準備晚飯。
吃飽喝足,他回卧室休息。打開房門,正對門的牆上挂着一幅粉藍色的畫,畫上是一個小女孩的笑臉——就是那次他回國找錢錢“合作”, 臨走的時候錢錢送他的那一副。
韓聞逸走到挂畫前站定, 第無數次打量這幅畫作。
這幅畫的線條沒有什麽複雜的地方, 顏色也很簡單,一共就用了兩個顏色——粉色和藍色。但是錢錢在色彩的層次上下了一些功夫,從淺到深,由濃至淡,使得這幅畫雖然只有兩個顏色,看起來卻很豐富。
粉色和藍色,一個是最冷的暖色,一個是最暖的冷色,或許是因為顏色的關系,畫上雀斑小女孩的笑臉時而看起來天真爛漫,時而看起來又帶着些許憂愁。
一件優秀的藝術作品是能夠調動觀者的情緒的。這幅畫,每次韓聞逸心情低落的時候看它,總能感到溫暖;可每次心情激蕩的時候看它,又會很快平靜下來。不可謂不神奇。他在美國的時候,曾有一段時間他把這張畫掃描進電腦當做自己的屏幕保護,被同學和老師看見,幾乎沒有人相信這是一個十幾歲的默默無名的中國女高中生畫的。
韓聞逸不由得想,當初錢錢是抱着什麽樣的情緒在畫這幅畫的呢?是明朗的,還是憂愁的?又或者兼而有之?她現在還在畫畫嗎?
他對着畫發了一會兒呆。此時此刻,這幅畫帶給他的既不是溫暖也不是寧靜,而是憂傷——畫上可愛的小女孩在提醒着他,時至今日,他依然是一條可憐的單身狗。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走到書桌旁打開電腦上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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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一登陸微博,他就被熱搜上排名第一的标題吸引了注意力——“T大樹洞女生自殺未遂”!
他不由一驚,連忙點開詳情查看。
這年頭網絡太發達了,人一旦受到外界關注,隐私就近乎于無。之前呂彤彤匿名給樹洞微博投了個稿,都因為透露的細節被身邊人發現,最後公布到互聯網上。而她跳樓自殺的事情可比她發一條陰暗的樹洞微博要勁爆得多,消息立刻就傳開了!短短一兩天,竟然已經有多家媒體就此事進行了報道,俨然成為了一樁焦點新聞。
網絡暴力是這些年來頗受人熱議的一個話題,可以說網絡暴力幾乎充斥着互聯網的各個角落。假若網絡暴力沒有造成什麽後果也還罷了,如今鬧到了有人自殺的地步,馬上引起了轟動,輿論的風向也迅速改變了。
韓聞逸點進去看網友的評論,然而熱門評論一路看下來,看得他驚心動魄,眉頭快要擰成死結。
“原po不就是發了條樹洞嗎?又不是做了什麽壞事,誰他媽心裏還沒點陰暗面了?!希望那些落井下石的傻逼全部原地爆炸!!”
“最TM無恥的就是這幫鍵盤俠!”
“emmmm……鍵盤俠雖然惡心,但是這個女大學生自己也有問題吧?這麽點事兒就自殺?恕我直言,心理承受能力這麽差,上了社會也混不下去。”
這則新聞底下的評論已經有幾萬條了,評論裏的戾氣絲毫不比當初呂彤彤樹洞的那條微博少。每一條熱門微博底下都有數不清的回複,各派人馬掐成一團。其中譴責網絡暴力鍵盤俠的是多數,依舊把矛頭對準呂彤彤的有一部分,譴責經營樹洞號的營銷公司的也有些許。雖然這些人立場不同,但他們有着同樣的目的——找出一個或者幾個責任人,讓責任人為這件造成惡劣後果的事情負責!
很快韓聞逸就看到了一條最讓他心驚肉跳的熱門評論。
“原PO底下評論已經删了,但我截圖了。第一個提到T大的人是@網友A,第一個貼照片的人@網友B,這兩個賤人就是元兇!嚴重懷疑他們是呂彤彤身邊的人,惡意策劃這出戲,逼迫呂彤彤跳樓自殺。建議把他們揪出來嚴懲!”
這條評論也已經被近千人點贊了。
韓聞逸不敢點開看那兩個“元兇”有沒有也被義憤填膺的網名扒皮拆骨。他也不敢想象,假若這兩位“元兇”也去跳個樓割個腕,下一位“元兇”又該輪到誰呢?
……真是一出荒誕的滑稽戲。
他搖着頭,長嘆一口氣,陷入思考。
就在這時候,他隐約聽到外面傳來争執聲。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不怎麽好,他屏息凝神聽了一會兒,發現聲音有點耳熟……好像是錢媽媽的聲音!
他立刻起身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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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聞逸一打開房門,就看見錢錢正拖着行李箱往樓下走,錢美文在後面拉她,錢為民則一臉無措地跟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一家人拉拉扯扯的,連房門都沒關。
“你要去哪兒啊?”錢美文焦急地想攔住錢錢。
“我去朋友家住兩天。”錢錢無力地掙紮。
她低着頭,垂下的長發遮住了臉,韓聞逸沒法看清她的表情,但能聽出她的聲音有很重的鼻音……
他不由大驚:錢錢哭了?!
“你去朋友家幹什麽?”錢美文因為着急,也帶了幾分哭腔,“我們怎麽你了?啊?你說啊!”
錢為民平時特能說一教授,伶牙俐齒能把百來個學生忽悠得一愣一愣的,這會兒竟然犯結巴:“是、是啊,有什麽話一起回、回家說。閨女,你這算什麽?”
錢美文想把錢錢拉回去,錢錢不想回去,但也不好跟媽媽角力。她嘆氣:“媽……”
錢美文瞪着她,看她想說什麽。
錢錢說話的聲音很輕,語氣竟是哀求的:“別拉了……”
她那帶着絕望的表情讓錢美文瞬間僵住了。
“求你們了,”錢錢的聲音依舊很輕,很弱。她把頭低得更低了,盡量讓頭發擋住自己的臉,不讓人看見她一顆一顆往下掉的眼淚。“就讓我去朋友家住兩天吧,好嗎?”
錢美文臉上的血色一下就褪去了。
數秒後,錢美文緩緩松開了手。
錢錢提起箱子,轉身要走。腳步停了一下,沒有回頭。
“……對不起。”她輕聲說。
然後她提起箱子快步跑下樓去。
韓聞逸震驚不已,立刻動身去追。他從錢美文面前跑過,錢美文求助地拽了他一下。
“小韓……”
韓聞逸猛地回頭:“你們罵她了?!”話一出口,他發現自己的語氣過于嚴厲,但也顧不上了。
“沒、沒有啊……”錢美文受到驚吓,無措地看着他。
今天白天的時候,錢美文收到了錢錢班上輔導員打來的電話,告訴她H大的選課網已經開放下學期補考的報名了,讓她督促錢錢趕緊報名,要不然下學期開學的時候學校就沒有辦法為她安排補考。
輔導員打這個電話也是出于好心。補考報名一個禮拜前就開始了,他當時就通知了錢錢,但是錢錢一直沒有報名。他知道錢錢出了點狀況,他以為這種時候有父母的督促能夠幫助錢錢改善狀況,就把電話打到錢美文這裏來了。
于是錢美文這才知道錢錢曠考的事情。她之前問錢錢要過幾次畢業證,想拍照收藏,然而錢錢以找工作入職辦手續需要用之類的理由一直推诿,時間久了她就忘了。哪想到錢錢竟然根本就沒有拿到畢業證!!
剛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錢美文非常憤怒,立刻就想打電話給錢錢問個清楚。然而她稍稍一冷靜,意識到這個事情怕是不那麽簡單,于是改撥老公的號,把錢為民叫回來商量。
錢為民知道消息,也吓了一大跳。
夫妻倆都是搞教育的。以前老師只管把知識教給學生,這幾年開始搞思想教育素質教育,老師們也漸漸對心理學和心理疾病有了些了解。他們雖然不清楚具體的情況,但他們能隐約意識到:女兒出問題了。
錢錢回家之前,他們本來說好了,先耐心地問清楚詳細的情況,再決定下一步的對策。計劃是很好的,可執行起來卻是失策的。真到了談話的時候,誰也沒能控制住情緒。
他們問了錢錢幾句,錢錢始終沉默以對。錢美文着急了,語氣也重了點,事情就開始失控。
錢錢突然就哭了。
她既不知道怎麽說,也不想說。她不想哭,又控制不住眼淚。于是她便把自己關進房間裏。
錢美文和錢為民問了半天什麽都沒問出來,又覺得自己不能什麽都不做,于是他們改變對策。開始跟錢錢講道理。
錢美文在門外說,女兒,我知道你可能有壓力,可能有你的苦衷,不要緊,媽不問了。但不管怎麽說,考試還是要去考的,畢竟這是關系你前途的大事。你先把補考報了。人生有什麽困難,總是要面對的。
錢為民在門外說,閨女,沒事兒,別難過。誰還沒跌倒過?爬起來就行了。
他們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勸着,開導着,講着道理。幾分鐘以後,錢錢開門出來了,手裏提着行李箱。她想走,她想先從這裏逃開。
“我們只是想跟她講道理啊,她就……”錢美文也帶了哭腔,聲音打着顫,“她為什麽要這樣啊?”
韓聞逸腦海中回蕩着剛才錢錢哭着哀求的聲音和離去的背影,滿心煩躁。講道理?道理有用的話,還要心理醫生幹什麽!
“叔叔阿姨,”他很突兀地開口,“你們還年輕,現在努力一點都不晚。只要拼搏,你們也有當上世界首富的可能。加油!”
錢美文和錢為民驚訝而茫然地看着他。
“你們瞧,”韓聞逸諷刺地笑了一下,“如果人聽道理就能過好這一生,世界上哪裏還有煩惱呢?”
他原本還想繼續往下說,可話到嘴邊又洩了氣,頹然地閉上嘴。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麽刻薄而充滿攻擊性了。他不知道剛才錢家究竟發生了什麽,他也不知道錢父錢母錢錢各說了什麽。他絕不該如此狂妄地加以評判。今天晚上所有人都在失态,連他也跟着崩盤。
片刻後,韓聞逸抹了把臉,彎腰向錢美文和錢為民道歉:“叔叔阿姨,對不起。”
錢美文和錢為民面面相觑。
韓聞逸沒再說什麽,一扭身,快步跑下樓,朝錢錢離開的方向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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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錢拎着箱子走出小區,準備去外面打車。她哆嗦着掏出手機,給吳妮妮發消息,想讓吳妮妮暫時收留她兩天。
忽然身後傳來腳步聲,她緊張地回頭一看,發現追出來的人是韓聞逸。她立刻抹了抹臉上的眼淚,把頭發撥下來遮住更多臉。
韓聞逸跑到錢錢身邊停下。
他沒有勸錢錢回去,也沒有勸錢錢別哭——他知道勸的人或許是出于好心,不忍看人難過。可人需要時間處理自己的情緒。每一句“別哭了”、“開心點”,對于正處在情緒爆發中的人來說,都是額外增加的一份壓力。因為他們會以為他們不應該也不能哭。
韓聞逸扯出一個微笑,試圖從錢錢手裏接過她的行李箱:“你去哪兒?我送你吧。”
然而錢錢抓着行李箱的提手沒有松開。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僵持。
片刻後,錢錢去撥韓聞逸的手:“不用了,哥,你回去吧。”
“不,天太晚了,你自己走不安全,我送你。”
“不用。”
“我想送你!”韓聞逸的聲音拔高。
錢錢僵住。她原本拉着韓聞逸的手腕,想把韓聞逸的手從她箱子上扯開。此刻她那只手微微發抖。
她的情緒又一次到了瀕臨爆發的地方,而她拼命忍耐。
她聲音很輕,顫抖着,哀求:“韓聞逸,別這樣好嗎?求你了。”
別這樣。求你了,別再靠近了。
然而韓聞逸依舊沒有松手,甚至是寸步不讓。
“你才別這樣!”他更加大聲地吼了回去。
錢錢怔住。她感受到了韓聞逸的憤怒,可她不知道韓聞逸為什麽要憤怒?
韓聞逸仰起頭,克制着,壓抑着,深呼吸着,怒氣漸漸消去。
“別遷怒我,錢錢。”他露出一個苦笑,一樣地哀求着,“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