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錢錢雖然離家出走了, 但是心理咨詢還是要繼續的。
周末她要去金意申那裏做咨詢。她跟韓聞逸說了她會自己過去,可是等她從吳妮妮家裏出來的時候,韓聞逸的車又已經停在下面了。
“上車吧。”韓聞逸搖下車窗對着她笑。他不光是一個信奉科學的人, 他也是一個信奉烈女怕纏郎的人。
他都特意過來了,錢錢總不能讓他打道回府,也只好老老實實上車。
剛一上車, 韓聞逸還沒來得及說話, 錢錢的手機鈴聲響了。她拿出來一看,是那天電腦送修的時候維修小哥給的號碼, 她趕忙接起來。
對面說了沒兩句, 錢錢猛地坐直了身體,又被系好安全帶給壓了回去。
“什麽?!硬盤壞了?”錢錢震驚地問,“那我電腦裏的文件呢?”
“文件都沒了。”維修小哥說。
“重裝C盤也不可以?!DEF盤裏的東西呢?還能找回來嗎?”
“硬盤壞了,電腦裏的所有東西全部沒有了。”維修小哥特意加重了所有倆字的語氣。“你同意的話我們現在給你換一個新的硬盤,這樣你的電腦就能用了。”
“不不不!”錢錢話都說不利索了,“電腦我不要了都行, 我要電腦裏的文件啊!你們再幫忙想想辦法行不行?我可以加錢的!”
韓聞逸忍不住扭頭看了錢錢一眼。想必她電腦的文件對她來說很重要, 她的表情非常焦急。
然而電話那頭的維修小哥依舊冷漠地對她的電腦宣判了死刑:“這不是加不加錢的問題。硬盤壞了,就真的沒辦法了。”
雙方又糾纏了一陣, 維修小哥話把說得很死,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 電腦裏的文件一個都找不回來。
錢錢絕望地挂斷電話。
她電腦裏有她多年以來的畫稿和設計稿, 也有她接單為甲方做的圖。雖然很多成品她有在網上備份, 但是原稿和過程稿都只有她的電腦裏有。何況還有很多未完成的作品以及零碎的靈感記錄, 這些連備份都沒有!這些稿子雖然不值什麽錢,對她的意義卻絕非金錢能衡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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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韓聞逸問她,“你電腦硬盤壞了?”
錢錢六神無主地點頭。
硬盤壞了的确是一件很棘手的事,韓聞逸也經歷過這樣的困境。他勸道:“別着急。要不你找越明宇問問。”
“越明宇?他會修電腦?”錢錢震驚地看向韓聞逸。IT工程師和修電腦不是一回事吧?
“他在進我們事務所之前是一個很厲害的獨立開發者,”韓聞逸說,“聽說他認識很多業界牛人,無論軟件還是硬件方面的人脈他都有。找他問問,也許會有辦法的。”
“獨立開發者?”錢錢茫然。那是什麽?
“他能夠獨立開發軟件或者游戲,”韓聞逸解釋道,“《無聊的人類》你玩過嗎?就是他開發的。”
錢錢大驚!《無聊的人類》是前幾年曾經很火的一款小游戲,游戲操作不複雜,但是特別有魔性,當時她跟很多朋友都玩過。那居然是越明宇開發的?!還是獨立開發的?!
……深藏不露啊!!
她當機立斷,馬上找到通訊錄裏越明宇的號碼撥了過去。數秒後,電話接通了。
越明宇不走尋常路,連接人電話都懶得開口。錢錢等了好幾秒,連聲“喂”和“你好”都沒聽見。她不由拿遠手機看了一眼,确保電話是接通了沒錯,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小明?我是錢錢,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那頭的越明宇這才懶洋洋地抛出一個字:”說。”
錢錢連忙把剛才維修小哥的判斷和結論轉述給越明宇聽。說完之後,她緊張地問道:“我電腦裏的文件還有可能找回來嗎?”
她很害怕越明宇也會像維修小哥那樣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不行。幸好越明宇沒有。他冷冷淡淡地扔出八個字:“電腦拿來,我找人修。”
錢錢倒吸一口冷氣。雖然電腦還沒修,甚至越明宇都沒見過她那臺破電腦受損到了什麽程度,但他輕描淡寫的态度,讓她剛才幾乎已經絕望的心瞬間就充滿了希望。
“明哥!!!”她感激涕零,“你是我親哥!!!”
邊上的韓聞逸手一抖,差點壓實線變了根道。
挂了電話,韓聞逸見錢錢臉上的愁容散了,問道:“他有辦法?”
錢錢用力點點頭,內心已然對越明宇肅然起敬。原來小明同學這麽厲害,以前也太深藏不漏了!
“他既然能做獨立開發者,他做游戲賺的錢不夠花嗎?”錢錢好奇,“我還以為這年頭游戲行業很賺錢呢。”
“除非他把買房當作興趣愛好……”韓聞逸皺眉,“不然我很難想象他賺的錢會不夠花。”
錢錢驚道:“他一年能賺多少錢?”
“具體的數字我不清楚,”韓聞逸想了想,“七位數?八位數?——總之,游戲行業的确很賺錢沒錯。”
錢錢:“………………”
她掰着手指數七位數八位數到底是什麽概念,數完一遍不敢相信,又重數一遍,還是不敢相信,再重數一遍,數得自己兩眼發黑。
“那他為什麽還要來我們事務所上班?”錢錢不敢置信地問。她要是一年有這個收入,她一定會把所有甲方都打包扔到索馬裏海溝去,并從此投入自由女神的懷抱。
“誰知道呢?”韓聞逸聳聳肩,腦海中不由浮現出越明宇那張拒人于千裏之外的面癱臉。
為什麽?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連越明宇自己也在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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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的心理咨詢,金意申又和錢錢聊了一些關于她焦慮時的感受。
每一次在心理咨詢師的幫助下重新整理記憶,她都能從回憶中找出一些曾經被自己遺忘或忽略的細節。
焦慮的症狀是一次又一次加重的。上一次的失敗會導致她下一次對自己有更高的要求。第一次,她想的或許只是完成一幅能得優的作品;第二次,她開始期望自己能夠完成一幅完美的作品;第三次,她甚至開始期望自己的作品一鳴驚人,名聲大噪……
不這樣的話,她不知道要怎樣才能給那些對她一次又一次失望的人一個交代。
跟金意申聊完以後,錢錢靠在沙發上閉目休息了一會兒。她感覺十分疲憊。
有些想法說出來之後覺得十分幼稚可笑,可這樣的念頭埋在心裏的時候,越幼稚,越可笑,反而越頑固。越隐而不發,就越強烈渴望。
“謝謝你,金老師。”錢錢說,“每次跟您聊完都很有收獲。”
金意申遞給她一張擦汗的紙:“因為你自己每一次都會對自己有更深的了解。”
說實話,錢錢取得的進展之快連金意申都有些吃驚。心理咨詢的過程是一個幫助來訪者更了解也更接納自己的過程,但聊了幾十次一無所獲的也大有人在。現在的進展跟錢錢自己的努力和配合是分不開的。
“我給你布置一個功課。”金意申說,“能幫你更快地了解自己。”
“什麽?“錢錢連忙問道。
“不斷問自己為什麽,問到答不出來的時候可以休息一下,休息完了再繼續。”金意申給她舉了個例子,“比如你在考試之前覺得焦慮,問自己,為什麽焦慮?是因為你怕自己不能夠做到完美?那為什麽你想要做到完美?是因為你不想讓別人對你失望?那為什麽你這麽在乎別人的看法?”
這是一個沒有終極答案的過程,就像俄羅斯套娃,一層一層往裏剝。而且答案是什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不斷提問的過程裏,人會對自己有一個更全面更深入的了解。
金意申說:“我期待你下次再來的時候,能夠跟我分享一些你的收獲。”
錢錢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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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錢做完心理咨詢回到吳妮妮家,家裏沒有人。
大周末的,吳妮妮不知道她出去以後什麽時候會回來,就和張西約會去了。錢錢的電腦又報廢了,無事可做,她便取出一份紙筆,照着金意申的要求開始嘗試對自己提問。
她咬着筆想了一會兒,在紙上寫下了第一個問題。
“我為什麽要離家出走?”
“因為我不知道怎麽面對他們。”
“為什麽我不敢面對他們?”
“因為我害怕他們對我失望。”
“為什麽我害怕他們對我失望?”
每往下寫一行都是很艱難的,有的時候一個為什麽後面跟了好幾個不同的答案,她得認真想想,哪些是她給自己找的借口,哪些是真實的感受,又有哪一個是諸多理由中最重要的一個。
想着想着,她忽然想起以前的一件往事來。
錢美文和錢為民是三天兩頭就要吵架的,大多時候只是一些小小的拌嘴,偶爾也會大吵大鬧。至于錢錢,也經常會跟母親有一些争執。
有一天錢美文不知道是吃了火藥還是怎麽的,大清早先跟錢為民狠狠吵了一架,中午又跟錢錢吵了一架。
錢錢非常生氣地從家裏跑出來,在院子裏碰上了被老媽趕出家門只能在外乘涼的老爸。
她在錢為民身邊坐下,氣鼓鼓地問他:“爸,你當初為什麽會跟我媽結婚?”
錢為民往她腦門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下:“怎麽說話的?”
錢錢不服氣地捂着腦門:“我媽脾氣那麽大!而且她又不喜歡你寫的東西、你看的書、你做的研究,你們倆到底怎麽湊一起去的?”
錢為民瞥了女兒一眼:“你怎麽知道你媽不喜歡?你媽可喜歡!”
錢錢大驚!
從小帶大,錢家夫妻吵架,錢美文總是要罵丈夫,整天就知道研究勞什子狗屁哲學,哲學能吃能喝嗎?哲學能賺錢嗎?哲學能變成漂亮衣服嗎?腐儒!
錢錢以為母親和那些和哲學家們簡直有血海深仇。就算沒有仇,那也無論如何跟“喜歡”兩個字沾不上邊的吧?
錢為民笑了笑,眼角擠出好幾道褶子:“你媽要是不喜歡,你以為我當年是怎麽把她追回來的?在沒有你以前,她比我還喜歡尼采,喜歡黑格爾。”
錢錢這下不光大驚,還失色了!老媽比老爸喜歡哲學?!
錢為民說:“你媽以前吧,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我們倆背上幾本書,幾件衣服,揣上幾百塊錢,就去西藏待了一個月……”
他說到一半,發現跟女兒說這些似乎不太合适,便戛然而止。
父女倆并肩在花壇邊上坐了一會兒,錢為民又說:“你還小,你不懂。人長大以後,擁有的東西越多,在乎的也就越多。人可能會追求一些以前覺得不重要的東西,也可能會……唉,我跟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麽,你最好永遠都不要懂。”
那天他們父女倆的談話很奇怪。錢為民欲言又止的,既想說,又不想說,最後說了些亂七八糟的話。
當時錢錢确實不懂父親在說什麽,只覺得莫名其妙。可有一些話還是印在了她的腦海裏。
直到後來的有一天,她在書上看到一段話。
書上說,母獸養了小獸以後,激素會讓母獸變得很有攻擊性。因為它們必須保護自己的孩子。
她也逐漸開始明白父親那天的欲言又止是因為什麽。
那天錢為民覺得自己不該說這些。可他又想讓年幼的女兒也能稍稍理解一下父母……
理解一下父母的不完美。
……
錢錢寫不下去了。她把紙筆推到一旁,趴在桌上,把頭埋在臂彎裏。
不知道趴了多久,她爬起來,找出手機,登陸選課網,打開補考報名的頁面。她對着色彩構成四個字發呆。
猶豫良久,她眼睛一閉,按下了“确認”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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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聞逸回到家,在樓下碰到了也正準備上樓的錢美文。
“小韓啊。”錢美文叫住他。
“錢阿姨。”韓聞逸向她問好。
那天晚上韓聞逸跟錢為民說的話,錢為民回去已經轉告錢美文了。錢美文擔心地問韓聞逸:“小韓,是你在幫錢錢做治療嗎?”
韓聞逸搖頭。
“啊……”錢美文不知道該說什麽。片刻後,她問,“那,你是專業的人,你告訴阿姨,阿姨跟叔叔應該怎麽做?”
韓聞逸猶豫。要不要家人幫忙,那應該是錢錢做決定的事。他想了一會兒,開口:“理解……阿姨,多給她一點理解吧。”
錢美文呆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點了下頭。
回家以後,錢美文一看時鐘,已經到飯點了。今天錢為民不在家,沒人燒菜。她跑到廚房,想看看冰箱裏有沒有食物,一打開冰箱,就看見了一把芹菜。
是那天錢錢帶回來的,這兩天錢為民沒心情燒菜,就把菜扔冰箱了。
錢美文把芹菜拿了出來。
忽聽“啪”地一聲,有東西從芹菜束裏滑落,掉在了地上。她忙彎下腰去撿,卻發現掉在地上的東西竟然是一個首飾盒。
“這什麽東西?”錢美文莫名其妙地放下芹菜,撿起首飾盒,“誰把這東西放冰箱裏的?”
她捧着盒子左右打量了一會兒,打開了首飾盒。
裏面靜靜地躺着一串光澤油亮的珍珠項鏈。
錢美文先是一驚,随後怔怔地對着珍珠項鏈發了很久的呆。直到視線模糊了,她看不清珍珠項鏈的樣子。
她一開始壓着聲音,後來想起家裏沒有人在,終于大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