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2章 第 2 章
“嗯。”謝璧轉身,凝視眼前許久未見的妻:“你受累了。”
輕輕的四個字,酸酸澀澀的滲入江晚月心間。
她擔心,擔心謝璧會因婆母最後幾句話心有芥蒂,想着上前解釋一番。
可謝璧并無絲毫不滿,反知曉自己的不易。
江晚月眼眶泛酸,千言無語奔湧在心頭,開口卻只笨拙說了句:“這一個月,夫君受苦了。”
雪中梅香淡然萦繞,江晚月知曉,那是謝璧熏衣慣用的香丸,此時的他墨發高束,眉眼清隽,正如初雪寒梅,清耀卓然。
和他視線相碰,江晚月心跳怦然,下意識便要轉移視線。
謝璧淡眸微垂,看向他名義上的妻。
妻似是很窘迫,緊捏袖筒的蒼白指尖輕輕顫着。
妻不會遮掩,情緒和心思總是能被人一眼看了去,想是這些時日他入了大理寺獄,她每日以淚洗面,又無計可施。
謝璧眉尖輕蹙,江晚月倒比從前羸弱了幾分。
謝璧移開眸光,散漫道:“我未曾受苦,倒是你有幾分消瘦,身子不舒服?”
江晚月和身姿柔若無骨的東都女子不同,她體态窈窕韌麗,剛進府時,有份舒展自在的生機,如今整個人卻宛若冰雕雪塑,臉龐過分蒼白纖細。
身側的秋璃要上前回話,卻被江晚月暗中攔住。
江晚月忍着咳,柔柔笑道:“夫君不必挂心,天氣愈發冷,我前幾日着涼,今兒已盡然好了。”
她趁謝璧不備,已叫了兩聲夫君,謝璧未曾不悅,想來是默認的。
這份默認,讓她心頭滲出幾分甜意。
謝璧點頭,他一眼便知曉妻在撒謊,她的不舒服,恐怕不是氣候轉冷的緣故……
但左不過是吃食不适,或是旁的瑣事。
他問詢,不過是幾月未回的家主對妻作出關懷的模樣,至于答案,他無所謂知曉不知曉。
待到謝璧身影消失在廊檐盡頭,江晚月才緩緩收回視線。
秋璃氣道:“夫人為何不告訴郎君實情,老夫人不知曉,郎君也不知曉,夫人豈非白受了那麽多苦楚。”
冬日天寒,冰凍三尺,夫人完全是僥幸,才從九懸灣撿回來一條命。
秋璃着急,語氣有幾分僭越,江晚月仍溫婉謙和淡笑:“郎君能出大理寺便好,我本就是盼他平安歸來,如今已然如願,不算……不算白受苦楚。”
其實方才……她很想問問他這些時日在大理寺過得如何,也想和他訴說自己有多懸心。
可謝璧仿若他書齋中挂着的山水名畫。
月影高寒,透着清冷仙氣,她心生局促,不敢冒然。
轉眼天色漸漸黑沉,謝璧仍未曾來院中,倒是他的貼身丫頭雪影來取謝璧禦寒的被褥,看向謝晚月的眸光,含了幾分憂憤輕蔑。
謝晚月心裏一沉,看向秋璃:“郎君又歇在琴築了?”
霁泉塢是謝璧的住處,誰知婚後那幾夜一過,謝璧就未曾再來過。
琴築本是謝璧的書房,可成婚後的大半年,謝璧晚間便休憩在那裏,之前是夏秋倒也罷了,可如今天氣轉冷,琴築沒有地龍,謝璧又剛從大理寺出來,怎能受冷?
江晚月攥緊手中帕子。
全因她在此地,連累謝璧有房不能回。
“讓郎君來霁泉塢吧。”謝晚月攔住雪影,笑着:“這些時日我一直歇在偏殿,主屋的床榻都還是郎君的,若郎君……郎君真的因我在此處不歸,我今夜就去旁的院子。”
雪影冷冷瞧着江晚月,語氣卻還恭敬:“三夫人說笑了,您身為正房夫人,怎能去旁處歇息?郎君歇在琴築,也是忙于政事,夫人不必多心。”
說罷這話,雪影再不理會江晚月,只徑直收拾着冬日裏謝璧需要的物件。
江晚月站在一旁,身為妻,她想要做些什麽。
可終究,纖細的身影只怔怔站着。
謝璧貼身物件皆非她過手,甚至,她未曾陪他度過一冬,又怎知他在冬日的習慣?
雪影收拾行李,忽然瞧見一個溫酒杯,皺眉扔出來道:“郎君不是說了不喜這溫酒杯,怎麽又帶了去?”
江晚月望見那溫酒杯,不由一怔。
三月前是謝璧的生辰日,謝府特意選了謝璧喜愛的鈞窯上好白瓷做了各式杯組,江晚月也知此事,當時她想着生辰喜氣,特意去和明媽媽商量,囑匠人在杯上定做了不同的字,有的是吉祥如意,有的是平安喜樂,有的是青雲直上,皆是她想出的,想送給謝璧的祝福……
後來謝璧看到這白瓷杯組,嘆息搖頭道:“物件雅致,字卻俗了。”
謝璧頓了頓又道:“将這些字皆抹去吧——杯尚且能用,莫要丢棄。”
江晚月還記得那時的難堪心冷,唯有那杯上祝福是她的痕跡,卻被謝璧精準的嫌棄——沾染了她痕跡的杯組,如同有了污點,不可勘用。
就連謝府的下人,都比她這個夫人,更懂謝璧的喜好。
後來江晚月特意囑人将那些字都抹去,可曾留下的痕跡又怎能盡抹去?
仔細看時,還是會有痕跡。
謝璧對物件向來是苛刻細致的,雖發了話不讓丢棄糟踐,卻不願再用這杯組。
雪影尋了幾個旁的溫酒杯,和丫頭們徑直離開了。
江晚月怔怔坐到燈下的梳妝鏡前,才發現不知何時,額上補的粉早已脫落,額上橫亘的紅痕露了出來,被白皙光潔的膚色一襯甚是突兀。
謝璧今個兒攏共也未曾和她說幾句話,至于這傷,更是連瞧都未瞧見。
之前用盡心思的百般遮掩,倒如同一場笑話。
江晚月對鏡自嘲一笑,謝璧本是她高攀不到的谪仙,這場婚事,本也啼笑皆非,宛若說書人嘴裏的奇事,渾不似正經日子裏能發生的。
去年春日,她還是碧胧峽的船隊首領秦朗的外孫女,在船上剝菱角時,聽到坐船的幾個官家姑娘們談笑:“你可知,謝首輔之子下月要來此地祭拜他父親和祖父了。”
“咱們這兒又不是謝家祖墳,謝家祖父只不過是在這兒做官時故去罷了,謝家還會來人嗎?”
“但首輔之父是确确實實埋在此處的啊!前些年首輔故去,這事自然落在謝家三郎身上,”那女子搖着手中的銀杏羅扇道:“聽說知府早幾個月前就開始修路搭橋,還不是為了讨好謝家。”
“謝家……那可是當朝首輔,天子身邊的人物,如今親臨凡塵,可不得供着?不過……聽說這位謝家三郎品貌甚是出衆,就連那些古板的老大臣,都說他氣度高華,君子如玉。”
“那些人的眼光和我們可不一樣。”另一個官家女打扮的姑娘不以為然:“前些時日我爹爹就誇一個後生俊俏如玉,我特去看了,除開面皮白些,再沒一絲出衆之處。”
“這謝三郎定然不一樣的,聽說,東都的女子甚是心儀他,因謝府養了許多鶴,民間私下都常叫他鶴郎……”
在碧胧峽,東都的一切事物都讓人津津樂道,江晚月對傳言中的謝三郎也有幾分好奇,可那只是年輕姑娘皆有的湊趣,如同大家都在說東都的茶百戲有趣,她也想看看,說東都的夜市繁華,她也想瞧瞧……
可那畢竟未曾走心,江晚月對謝三郎的好奇甚至并未持續到此人前來——謝璧來的那天,不少姑娘擠在道路兩側,只為一睹風采,江晚月那幾日正巧在湖上的筏子捕魚玩樂,甚至都忘了去看上一眼。
這位回來祭祖的謝三郎,如同天上的谪仙墜下凡塵,和她江晚月日複一日的生活,并無多大關系。
直到那一夜,因夜裏魚兒在淺水層多,江晚月特意趁夏夜去湖中放水鳥。
放罷水鳥,江晚月躺在夏草豐茂的岸邊,靜靜看水鳥飛來飛去的捕魚,展翅将魚叼到水閥裏的小桶上。
她漫無目的擡眸,卻登時瞳孔放大。
沐浴在月光下的碧胧峽,群山影子交錯重疊,月映清波,在湖面上投下銀紗般薄薄的光影,湖中小舟上站了個素衣墨發的翩然少年。
幽渺笛聲從小舟傳來,舟側有鶴伴了笛聲,鳴叫着從夜色粼粼的水面上飛過,夜風吹起少年的袍袖。
他滿身清輝,幾乎要和鶴一同飛去。
江晚月屏息良久,這一刻,她幾乎陷入一場溢滿銀輝的夢。
“謝郎君……知府在尋您了……謝郎君……”
腳步聲和焦急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小舟中輕渺的笛聲倏然斷了。
那舟中少年上了岸,和樹叢中家仆模樣的人說了幾句話,一道匆匆離去。
江晚月這才恍然,方才那少年,想來便是名滿東都的謝璧。
可他不該是衆人簇擁嗎?
為何會獨自一人來此寂寥清冷之地?
江晚月回憶着方才的那一幕,遙挂天際的月光高處不勝寒,可那翩如谪仙的少年,似乎天生就應如皓月,高高挂于天際。
後來每次聽到旁人提到謝璧,謝晚月都會驚鴻掠影般想起那月下身影。
再後來,聽說謝家即将回京,為感念此處民衆,謝璧特意要賜字——全天下都曉得謝璧一筆丹臺體極好,各級官府要員,都來找謝璧求字,還有不少富商,也趁此機會找謝璧讨字,想求個好生意。
江晚月也懵懵懂懂跟去了。
天上的月終歸是要回到九霄之上的。
她只是想再多看一眼。
那一日,她如願又看到了謝璧。
他穿了溫灰杭綢長衫居于中,左邊有官員為他鋪紙,右邊有官員正殷勤磨墨,他提筆寫字,一手丹臺體,既有丹青畫卷的飄逸,又有久居臺閣的端凝。
江晚月躲在衆人身後,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起腕揮毫,心跳怦然。
謝璧身上再無那夜的不勝其冷。
此刻的他,清正端和,與民同樂。
可即使此時沒有月色清輝,即使他一身灰綢,周身仍隐有光芒,宛若雪月相映。
江晚月正在出神,忽聽有人厲聲道:“你!你是怎麽混進來的?”
江晚月擡眸,面前的兵士看她的眼神厭煩不屑,如同瞧着一塊污垢。
江晚月怔住,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竟站到了向謝璧讨字的隊伍裏,随着旁人一個個走掉,她終于走到了他面前。
這隊伍中的人都是和官員熟識的,誰也沒留意到竟混了個身着粗布衣衫的女孩子來,方才笑臉謙卑的磨墨官員登時變了臉色,責問身旁人道:“這是誰處領來的人!驚擾了謝大人如何是好!”
身側的屬下立刻戰戰兢兢道:“大人,此人未曾上報,想來是趁着人多混進來的百姓。”
官員怒道:“是誰這麽不知輕重,放這等不相幹的人進來!”
“不礙的。”清冷如澗溪的聲音響起,緊如弓弦的氣氛登時緩和,謝璧淡淡道:“我此舉,本也是為了鄉親。”
誰都曉得謝璧一字千金,萬人傳頌。
若尋常百姓得了他題的牌匾或題字,那生意定然是極好的。
那些官員賠笑着,也不再追究。
江晚月如同驟然曝身于衆人面前的小鼠,夾着尾巴轉身想要逃跑,卻聽那清冷澄澈的聲音又道:“我給你寫個字可好?”
她恍惚窘迫站在他面前,腦海裏掠過的念頭,是為何出門前沒将那壓箱底的百合簪子帶上。
若是帶上了那簪子,此刻四目相對,她也會少幾分蠢相吧。
謝璧看她一眼,笑意溫潤包容:“姑娘常出船,我給姑娘寫個福吧。”
說罷,謝璧親自揭了張緋色宣紙,日頭落在宣紙上,紅底黑墨。
謝璧寫得似很随意,勾畫若舞,又似寫得很認真,末了還蓋上了他的篆章。
江晚月如夢似幻的接過福字。
謝璧寫的福,飄逸如那夜振翅的鶴,未幹的墨跡映着春光。
福字不是普通的福字。
字的第一筆,不是端正的一點,而是略略上提,如同飛揚的唇角。
江晚月望着望着,唇角也緩緩上揚。
她回頭,被簇擁在人群中的謝璧,仍泛着濯濯光華。
江晚月恍然,原來不是那夜月光明亮,從始至終,耀目的唯有他一人。
從那日開始,江晚月清楚曉得,她這一世,再也忘不掉他了。
那福字,她沒貼在最需要的船上,她生怕濺上哪怕絲毫的水漬——她将她的福氣,小心翼翼放在了枕下,唯有過年節時才裱起來張貼在門上。
這是她的福氣。
是她為數不多,卻足以品嘗一輩子的福氣。
是她恨不得向全天下昭示,又唯恐被人多看一眼的福氣。
江晚月本以為,這輩子,他給她的唯一物件,便是這一個福字。
這小小的,輕薄到一扯就破的福字,便是二人唯一的緣分了。
可後來,峰回路轉。
她小時候有門親事,此事她從小就知道——那時她的父親剛中了進士,在江西做官時跟當地另一個小官定下了婚約,可沒多久那官員就遷走了,徹底斷了聯系。
父親只有半個玉連環當信物,後來父親在任上出了事,親事也沒了着落,從父親再到母親,再到外公,這信物轉了幾手,漸漸不被人提起。
可這次祭祖時,舅舅認出,那玉佩上的紋樣,竟是謝家的家徽。
當時和她定親的,恰是謝家。
而她聽說過的夫君,竟是謝璧。
舅舅持着信物來東都找了謝府,本以為謝府位高權重,定然不會認下,可沒過兩月,京城謝家就特意派人帶了禮物和信箋,暗中來了碧胧峽,算是給江家下了定禮。
第二年,立春,細雨霏霏,江晚月說服外祖,獨自上了謝家派來的小舟,離開長了十幾年的碧胧峽,帶了十幾條船作嫁妝,孤身進京,嫁入謝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