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滄桑

滄桑

羊瑜一面悉心養育年幼失語的司馬致,一面操持家務。她平安無事做了幾年司馬家長房的媳婦,外界因夏侯氏和吳氏而對司馬家內院的種種猜測總算平息。婆母張春華老病纏身,幾年下來,見長媳可靠,且才智足以與柏夫人抗衡,便将掌家之權漸漸轉交給她。

至于司馬師,羊瑜自從那日窺探到了司馬師的一點心事,盡管仍然疑心他,卻也隐隐生出同病相憐之意。

時日久了,司馬師似乎也逐漸對她卸下心防。那盞燈得以重新出現在羊瑜面前。

他大部分時候攜燈在書房獨宿,偶爾來與她同房。

他與她第一次同房時,那盞燈只靜靜地在神櫥上燃燒着,好像無動于衷似的。

她分神留意着暖閣裏的動靜,留意着神櫥的動靜,還依然能從他的身體感受到了極為濃郁的悲傷。

她知道他心底其實隐隐盼着谖容再放一把火,證明她還在乎。

她讀得出司馬師的心事,不只是因為她擅長體察人心。也因為她此刻的心思,與他如出一轍。

她和他一同深陷在谖容的泥潭裏,無法自拔,卻都要強裝站在幹岸上。

或許司馬師也在這一點上看穿了她,只是他沒有明說。

他只是在後來的某個漫長而平凡的日子,半是自嘲,半是戲谑地對她說:“我們挺像的。從你嫁過來那第一晚起,我就知道。”

她低眸含笑,不置可否。

她當然不愛他。她和他之間蔓延生長着的,是一種遠比世間男女之愛複雜的情愫。

至于他愛不愛她,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漸漸能和他像尋常夫婦一般過生活,一起吃飯,睡覺,吟詩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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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在一起,她沒有感到快樂,但也從未感到難過。他不是一個會讓她難過的人。

他是個很好的夫君。一個經谖容塑造過的夫君,處處都懂得體貼人心意。

日子久了,羊瑜知他愈多,覺得他其實和夏侯玄是很像很像的。只是他底色是陰郁,像深海,不像夏侯玄,如明月。

或許因為有谖容的前車之鑒,羊瑜從不過問朝堂之事,司馬師也從不提起。所幸羊家行事低調,并不十分涉足政争。

她仿佛一個身在司馬家的旁觀者,只是留神看着,起初公爹因是顧命輔政大臣,門前若市;公爹晉為太傅之後失了兵權,門可羅雀。熱鬧時,她幫着招待女客;冷清時,她安心教養女兒。司馬師贊她有寵辱不驚的雅量,她淡然一笑而已。

後來她聽說曹爽提拔夏侯玄為征西将軍,而司馬師改任中護軍。

正始五年,夏侯玄随曹爽一同伐蜀。羊瑜曾暗暗牽挂,憂心他的平安。後來得知大軍慘敗而歸,羊瑜打聽得夏侯玄身體無恙,心裏暗暗松了一口氣,但同時,她感到自己胸口有什麽東西破滅了,是某種她珍視許久的東西,久到銘心刻骨,又久到記憶模糊。

正始六年,曹爽裁撤中堅營,将營兵歸于中領軍曹羲麾下,司馬師的日子更加清閑起來,索性每日去公署只點卯應付,多得是時間在家陪伴妻女。

羊瑜年少喪父,看着司馬師耐心與致兒嬉戲的場景,倒覺十分新鮮。

她有時候會想,如果谖容沒有死,是不是就過着自己正在過的生活?如果谖容沒有死,自己現在會是過着什麽樣的生活?

掐指一算,不知不覺,谖容已經走了十一年。十一年,若是當年如常人一般轉世投胎,已經是個待字閨中的女孩兒了。

而她對着妝鏡,打量鏡中人肌膚的細紋和濃黑鬓邊偶爾漏出的一絲白發,時常出神。

成婚以來七年,她習慣了妝鏡裏多出一個男人的身影。

七年間,男人為她簪釵的手法沒有一絲變化。他永遠都只有那幾個花樣,她也懶得教他新的。早年間,每次他幫她簪戴了,她到婆母跟前,婆母總要上手為她改,不厭其煩。後來她掌家了,婆母也就不改了,任她随意。

成婚已是第七年,羊瑜始終沒有身孕。公婆頗有不滿,欲給司馬師納妾,坊間亦有流言,說她不育且善妒。但司馬師都替她擋了回去,說是他自己身子不好。

正始七年,弟媳王元姬産子,司馬師同父母兄弟商量過,将此子過繼到羊瑜膝下,取名“攸”,小字“桃符”。羊瑜感念他的心意,與致兒一樣,視若己出,悉心撫養。

自從那場慘烈的大火過後,轉眼數年光陰,如細水清溪,匆匆流逝。那盞燈始終靜靜地燃燒着,無悲無喜。

羊瑜有時候甚至會疑心,谖容還在不在燈裏。但她從未有過單獨與燈相對的機會,因此不能試探得知。

司馬師似乎對于這個問題不曾産生過疑問,他仍是守着那燈,要麽随身,要麽放在她找不到的地方。

羊瑜不知道,到底司馬師是深信谖容不會離去,還是長年累月間他早已将随身攜帶這盞燈當成一種融進骨子裏的習慣,無論谖容還在不在燈裏,對他來說,她都在。

羊瑜有時會害怕,怕日久天長,自己也把眼下的日子過成了一種習慣,習慣到忘了自己最初來到這司馬家,是為了什麽。時光如流水,流水般輕柔而耐心地磨蝕着她的心志。

正始八年,張春華病逝,司馬師守喪盡孝,哀毀過度,病倒在床。司馬懿雖然早已厭棄老妻,無複恩愛可言,也借故生病,辭官歸家,遠離官場紛争。

他們瞞不過羊瑜的眼睛。又或者,他們已經确信,可以不必瞞她。

羊瑜知道他們都沒病,但她一如既往,陪他們演,演給外人看。就好像她在外人面前,裝作司馬家不曾火災頻發,裝作那四個孩子去得沒有蹊跷,裝作司馬家上下和睦歷來如此。

她起初是扮演一個司馬家的媳婦,演得久了,好像不知不覺真的成了司馬家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還應不應該繼續查谖容的死因。日子越久,她越自我懷疑,也越發覺得無望——當年的證人證物,什麽都沒留下,一切了無痕跡。

只有一件事是明确的:她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護住致兒,護她長大,嫁離此地。

如果能做到這個,她想,至少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就是有面目去見谖容的。

直到正始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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