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方時榴是個刑事律師,接觸的案子性質大多與真善美沾不上邊,而她又是個工作狂,精神長時間高度緊繃。
所以,當她得知共同生活的母親車禍去世的消息時,高度緊繃的神經霎時崩斷,即便處理完了母親的喪事又過了一個月,也仍然沒有變好的跡象,為此不得不一再停止工作。
為了能夠恢複正常的生活狀态,方時榴選擇了看心理醫生,但她本能地排斥向人坦誠地剖析自己,于是看心理醫生的行為不僅沒有緩解她的情況,反倒讓她開始失眠、經常整晚只能睡着一個小時,吃了安眠類藥物雖然可以睡得更久了,但第二天她的狀态會很差。
因此,方時榴暫停了和心理醫生的會面。
但失眠的情況并沒有得到改善。
不過她已經可以強打精神、若無其事地回去上班了。
恢複工作的一個星期後,律所合夥人生病住院,方時榴在醫院附近買花準備去探病,從而走進了衛繁的店。
“今天有插花送花束活動,要試試嗎?”那是衛繁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後來方時榴才知道,這人第一次見面就對她說謊——壓根沒什麽插花活動,只是那時候衛繁自己正好在插花消磨時間,順口說出來當了借口。
那天,在方時榴走進店裏後,衛繁幾乎是喪失自制力地陷入了那種叫一見鐘情的情緒中。
方時榴對插花沒什麽興趣,也不介意為了探病花一束花的錢,但那時候她還排斥着醫院這個最後一次見到奄奄一息的母親的地方,為了拖延時間,她點了頭。
如果衛繁願意,那麽他會是個很擅長于聊天的人,這大概也和他曾經做過心理醫生的職業經歷密切相關。
那天插花的作品雖然不怎麽樣,但方時榴覺得和衛繁聊得很愉快,于是在衛繁提出加微信好友、方便之後花店有活動通知她時,方時榴沒有猶豫地同意了。
衛繁雖然不愛把從前的職業習慣帶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中,但畢竟那曾是他人生的一部分,和方時榴多交談一些時間,他就可以說是輕易地發現了方時榴攜有的心理問題。
也發現了方時榴對心理醫生的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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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他已經不是心理醫生了,心理醫生的職業道德也不能允許他和自己的病人有私人的發展。
——幸好他已經不是心理醫生了。
這算是他做出改行決定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真切的“慶幸”。
雖然已經不從業,但不妨礙衛繁用掌握的理論知識和實踐經驗不動聲色地幫方時榴走出陰影。
在這個過程中,衛繁知道了母親車禍離世對方時榴打擊那麽大的原因——當然,母親離世本就是一件打擊極大的事,不過在方時榴身上的性質相對更特殊一點。
方時榴出生在一個并不美好的家庭。
因為父親是中學老師,又是祖父母的獨子,母親在操持家務方面也勤勞精明,所以方時榴的家境和生活環境倒也談不上窮困。但家裏只有父親這份收入來源,父親就業的學校只是一所鄉鎮中學,所以也的确算不上富貴,不過在當地還過得去。
單從經濟情況來看,似乎也說不上多“不美好”,然而事實上——
在這個非常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家庭中,有極度大男子主義和有綠帽癖一般極端疑心的父親,有性格懦弱忍讓成性似乎覺得眼淚可以沖刷掉苦難的母親,還有一個受惠于獨生子女政策但并不受重男輕女的父親和祖輩喜愛的女兒方時榴。
方時榴從小到大幾乎都沒有見過慈愛的父親,對父親的印象只有嚴苛、冷漠、不近人情,會在她興高采烈拿回優異的成績單時說一句“你要是個兒子,在我的遺傳下只會考得更好”。
有那麽幾年時間,父親還總是懷疑母親出軌、方時榴并非他的女兒,因為作為一個生物老師、他知道生男生女其實是由男人的染色體決定的,而他自信地認為:“我不可能生不出兒子,一定是你媽趁我在學校辛辛苦苦上課的時候偷人了。”
這樣一個父親,在學校裏卻十分溫和慈愛,不論男學生還是女學生都敬重他,他從未在課堂上說過那些打壓親生女兒的話——某種程度上倒也算是他那些學生的幸事。
而母親……方時榴對她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又忘不掉在那個所謂的“三口之家”裏,母親對父親再如何伏低做小,卻也總是護着她這個女兒的。
方時榴見過別的因為獨生子女政策而被迫只有一個獨生女的重男輕女家庭,那樣的家庭裏往往連本該最親近的母親都會對女兒埋怨說“你要是個男孩就好了”。
可至少在這一點上,她的母親從未傷害過她。
方時榴讀書早,直到大二才滿十八歲成年,而那年她生物學上的父親表示:“按法律義務規定,我養你到成年就夠了,我的義務已經履行完了,以後我不會再給你一毛錢,你那些學費、生活費自己看着辦吧。”
好在方時榴十歲後就的确沒再對他、對這個家有過不切實際的期待,上了大學後就開始勤工儉學攢錢,倒不至于因為父親的釜底抽薪而陷入困窘。
但母親為此數度以淚洗面、自責懊悔,甚至難得壯着膽子跟父親唱了多次反調,而每次唱反調都往往以被毆打結束。
“石榴,媽媽對不起你,都怪媽媽沒本事,手裏沒錢,讓你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自己打工,誰家的姑娘這麽受苦啊,別人家那嫌棄姑娘的也沒狠心到大學都不供了啊……我們家石榴怎麽辦啊,都是媽媽的錯……”
方時榴曾經很讨厭“石榴”這個小名,因為她第一次接觸到這個詞所指的水果是在鎮上一場婚禮上,人家說石榴是多子多福的意思。
當時方時榴已經知道自己這個女兒不受母親以外的家裏人待見了,他們都想要個兒子。
所以方時榴讨厭起了被叫“石榴”,鬧起了別扭。
“不是的,寶寶。”母親對她說,“你叫方時榴,時榴的意思是你出生的時候是石榴開花的時節,小名石榴也是因為這個,如果有不好的意思,就不會特意用時間的時,直接用水果那個石榴做大名了啊,是不是?”
年幼的方時榴勉強哼哼兩聲。
母親接着說:“而且啊,寶寶你還沒學到呢,石榴不只有多子多福的意思哦,它還有吉祥如意、平安美滿的意思呢,象征着人生紅紅火火、生活蒸蒸日上,咱們是那個石榴。”
這下年幼的方時榴被說服了,很高興。
後來她才知道,她的小名“石榴”是爺爺奶奶起的,的确是念多子的意思,本來甚至還想給她大名叫石榴,說是畢竟讀書人家、就不起招娣盼兒那樣的名字了,而且他們兒子工作重要、是別想要第二個孩子了,起個石榴就當滿足一下老人家的念想了。
方父覺得老父母言之有理,但又覺得“石榴”直接當名字太俗,而且怕被人拿捏着多子多福的寓意說事,于是有些猶豫。沒什麽話語權的方母趁機提議,說女兒出生這會兒正好石榴樹開花,要不就叫時榴吧。
于是,皆大歡喜。
——知道這個事實時,方時榴已經高中了。
對此,她反應平平。
她喜歡母親告訴她的那個解釋,她也會為自己的名字做注釋,她就是繁榮美好的石榴。
古詩有雲——
英英石榴花,不火而自晰。
方時榴大二之後沒再回過那個所謂的家,不過還是會和母親通電話。
大學畢業後,方時榴從母親那裏聽到了畢業快樂,以及一件滑稽的事——“家人們”希望母親生二胎,說不定還能拼個兒子。
方時榴當時說:“媽,要麽你拒絕他們,然後你可以來找我,我的工資尚且夠養活兩個人。如果你拒絕不了,那我也鞭長莫及,我可以贍養你的下半輩子,但更多的,我做不到,因為我不願意,你明白的。”
方時榴不知道母親是如何拒絕的,但總之她拒絕成功了,高齡産婦生二胎沒有成為她的人生經歷。但她也沒有來找方時榴。
“媽去了也幫不了你什麽,平白給你添麻煩,你才剛畢業,養好你自己就很棒了,媽媽還年輕着呢,不要姑娘養,等你賺大錢了,媽媽再去找你享福啊。”
那年方時榴剛畢業,讀書早的她當時二十一歲。
五年後,二十六歲的方時榴從母親不太好的語氣中察覺端倪,追問後得知父親想要和母親離婚、再婚生子,而為了保全自己的名聲與顏面,父親那邊的親戚幫忙對外宣稱是方時榴的母親早年出軌、方時榴就是個私生女,還說不然誰家閨女能上了大學以後就不回來啊,都是沒臉回來!
方時榴的母親因此絕望崩潰。
“媽,離婚吧,你來找我。”方時榴當時冷靜得她自己都覺得奇妙,“我剛買了房,住得下。我現在工作越來越忙了,你來陪我,還能幫我打掃衛生做做飯,你來吧。”
讓父母離婚的念頭,方時榴其實冒出過不少次了,最想要說出口的一次就是母親被催生二胎那時候。
但方時榴太了解母親,讓她離婚太難了,所以那年方時榴也只說讓母親來和她一起生活,沒提離婚的事。
對于方母來說,丈夫要離婚,婆家親戚沒人幫着她,娘家親戚更是早就疏離了,女兒也支持離婚,還給了她後路,于是她又哭了幾場,便在方父表示“只要你老實離婚,我可以給你點錢”後點了頭。
再然後,方母到了方時榴所在的城市,小心翼翼地和雖然通話沒斷但畢竟許久沒見過的女兒、還有幾乎處處都讓她覺得陌生的大城市相處。
就在方母摸清了附近的地标、菜市場和超市,還在小區裏認識了幾個買菜搭子,甚至被起哄着開始參加廣場舞的時候,她出車禍去世了——
那段時間,方母雖然膽怯,但又怕被女兒嫌棄似的努力融入新生活,其實效果不錯,而且不論最初努力走出大門是因為什麽,她後來的确是有了開朗的跡象,所以那段日子方時榴雖然工作照樣很忙,但心情很愉悅。
母親車禍的前一天,方時榴剛結束了一個案子,收到了來自委托人的一筆不菲的律師費尾款,正盤算着當天睡個懶覺,然後跟律所合夥人說一聲請個假,帶母親好好在市裏各大景點逛逛。
沒成想第二天早上她還在懶覺中沒起床,突然被電話驚醒,趕去醫院只來得及看到奄奄一息的母親最後幾分鐘。
方時榴腦子裏的弦就在那一刻嗡地崩裂了。
她甚至質疑自己是不是不該鼓勵母親離婚,如果還在從前那個小鎮,無論如何至少母親還活着。
……
直到後來,那段時間因母親離世而産生的創傷,在衛繁無形之中的循循善誘下開解了不少,然後方時榴選擇了回小鎮去一趟——母親的戶籍仍在老家,去世後需要銷戶。
雖然因為方時榴的拖延,規定的一個月內銷戶時間已經過去了許久,但好在造不成什麽嚴重後果,帶上相關文件照常辦理。
也是那一趟,方時榴順道去了久未謀面的生物學上的父親所教學的學校大鬧了一場。
沒想到人到中老年,這個父親已經患有血壓問題經不起刺激,直接給氣得住院了。好在都是家事,外人不好置喙。反正最後方時榴把她父親小心翼翼維護了大半輩子的名聲搞得一塌糊塗後,沒等人出院,就離開了那個她長大的小鎮。
回到工作的城市後,方時榴神清氣爽,特意去了衛繁的花店請他吃飯,理由是:“這段時間跟你聊天很開心。”
衛繁的确幫她解決了嚴重的心理問題,不過睡眠障礙這方面只是有些緩解、沒能徹底解決,衛繁推測大概是創傷陰影,畢竟方時榴當初是在舒适的睡夢中被死亡鈴聲吵醒的。
他嘗試了一些辦法,最終只能通過讓方時榴睡前喝一杯牛奶的方式作為心理暗示,換得一夜安眠,但方時榴仍然很容易被驚醒。
而關于衛繁曾經是心理醫生的事,方時榴起初并不知道,只是覺得衛繁這個人十分擅于傾聽和交談,相處時不僅開心還非常輕松,甚至讓她不介意告訴對方自己的成長環境、也不擔心話題太沉重讓對方不高興。
而且兩人間的交流是相互的,方時榴會述說自己的事,衛繁也會分享他的成長經歷,這樣的有來有往讓方時榴感到安心。
在交流中,方時榴得知衛繁和家裏也關系不好——準确來說,衛繁家裏已經沒其他人了。
在衛繁挺小的時候,他的父母還是做小生意的,雖然經常忙得沒空管他,但衛繁早熟也用不着父母操太多心,總之一家三口日子過得緊湊熱鬧,整體頗為和睦。
直到衛繁八歲那年,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大,家裏很快富貴起來,到衛繁小學畢業時,父母的公司已經有百人規模了,“富貴非凡”這種程度自然沒達到,但對比從前的日子,說是富貴非凡也沒多大問題。
而與此同時,衛繁父母之間的關系越來越差,兩人對衛繁的關心和愛護也越來越罕見。
衛父振振有詞說家裏已經不需要兩個人都在外忙了、想讓衛母回歸家庭照顧兒子,衛母冷笑說衛父就是想獨吞兩個人一起打拼出來的事業、把她趕出公司了他才好找年輕的偷情,兩人為此争執不休。
最後因為衛母的身體原因——早年懷孕生子時仍然辛苦操勞,落下了病根——加上衛父說了軟話,表示有個人在家對孩子好,夫妻倆也有更多時間相處,所以衛母回歸了家庭。
然後毫不意外的,衛父出軌了,衛母在查出癌症的當天得知了這件事。
那年衛繁高一,衛母在他放假回家時帶他出門玩了一整天,回家後讓衛繁到院子裏幫她拿東西。
衛繁到了院子裏沒找到母親說的東西,正想回室內再問問,突然聽到母親在樓上叫他。衛繁擡頭看去,看到母親的身影在夜色中映在閣樓的窗戶玻璃上,然後她推開本來只留了透氣縫的窗戶,對樓下的衛繁笑了笑。
接着她毫不猶豫地翻出窗戶,在衛繁的目眦欲裂中跳了下去。
當時他們住在一棟三層樓的別墅裏,屋頂還有挑高,就弄了個閣樓,衛繁的母親落在院子裏的瓷磚地面上,幾乎是當場就沒了氣息。
迸濺的血花落到了衛繁的臉上。
“她是确定了我在看着她,才跳下來的。”衛繁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