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熱熱鬧鬧過端午(2)

端午過後,天氣漸漸熱了起來,不過夏季也是雨季,偶爾的一陣大雨多少能澆息惱人的暑意,也為接下來的秋季豐收定調

去年旱了一整年,今年有這樣的好光景,百姓都很感激,只是這樣的感激并沒有維持多久

恰在初初入伏之時,元修提早由鎮上的鋪子裏轉回家,家中趙大娘正在午憩,麥芽才剛将吊在井中的綠豆湯拉起,想喝幾口消消暑,順便提去酒鋪給父母和小麥穗喝些,就見元修滿身大汗的走進家門

她連忙擰了涼巾子過去,元修接過後囫囵擦了擦臉,她又奉上清涼的綠豆湯,他接過一口氣飲盡,示意她再盛一碗,一直到喝光三大碗,他才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你今日怎麽這麽早回?”麥芽見他熱得不行,拿起蒲扇替他搧着風

元修卻握住了她的手,神情有些凝重“麥芽,今日徐知縣派師爺尋我,和我說了一個不好的消息,可能也會影響岳父岳母”

麥芽不由緊張起來,反握住他的手,“什麽消息?”

元修沉重地道:“如今朝政腐敗,社會動蕩,不時有人起義要推翻皇權,前陣子太原一帶也有人起義,還攻下了幾座縣城,朝廷便以籌措軍饷為由,今年秋收時會派稅監過來晉省轄內監稅,聽說第一個來的就是咱們平陽府”

麥芽不太懂,“派稅監過來會有什麽問題嗎?”

元修嘆了口氣“問題很大所謂稅監幾乎都是閹人,打着監稅的名義而來,事實上卻是苛捐雜稅、為自己撈好處無所不用其極,所過之處可說寸草不生,百業蕭條聽說兩年前河南南陽府一帶曾派稅監過去,那稅監抽稅抽得狠,待他離開,直接導致南陽府轄下好幾個縣八成以上店鋪倒閉,衆多百姓逃亡成為流民,連縣衙都關了門”

“那縣太爺呢?”

“可笑的是皇帝寵信閹人,稅監濫權渎職導致民不聊生,縣太爺居然還被治罪!”元修有些諷刺地冷笑

“這麽可怕?”麥芽真的吓了一跳,随即又想到先前他所說的可能會影響到她父母,不由心都提了起來“那你說會影響我娘家爹娘,是說家裏的酒坊會倒?”

“只是有可能,畢竟稅監究竟吃相會有多難看,暫時無法判斷,但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元修回想着師爺前來陳述時,連苦笑都笑不出來的凄涼神情,心中亦是一凜“師爺的意思是,建議我們索性先将鋪子關了,索性我們這裏還算偏遠,說不定影響不大,等稅監離開後可能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這雖是下下策,但聽起來卻是唯一的方法了

麥芽憂心忡忡,香肩都垂了下來,放低了聲音說道:“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如今世道那麽亂,都是皇帝無能搞的,其實我曾偷偷想過,不管哪路起義軍都好,若是真能推翻皇權,還給百姓一個清明盛世也不錯可是這次太原亂起居然引來了稅監,我又覺得這樣随便起義也真是擾民……”

元修心裏不痛快,但聽了她的傻話又想笑,不由揉了揉她的頭,“起義軍原就是烏合之衆,內部良莠不齊,且起事心思不一,大多也是為了自己的權力,真正想救百姓于水火的又有幾人?而且太原亂起,除了引來稅監,還有另一件大事你沒想起來”

“什麽大事?”麥芽有些怯懦地問,真是被這些壞消息給吓怕了

“如果我沒記錯,明年是鄉試年吧?太原是晉省省治所在,那裏亂了,麥莛要怎麽去考鄉試?”元修嘆了口氣,着實為小舅子感到可惜

麥莛今年十五,明年十六,聽說在縣學成績優異,鄉試很有機會延續他的戰績,成為這十裏八鄉最年輕的舉人

麥芽聽得整張小臉都苦了,可憐兮兮地看着元修,像在問他怎麽辦

元修沉聲道:“這事我問了師爺,師爺說如今這麽亂,這種事近年也不是沒有發生過,有的知府奏請更改考場,有的奏請按院試規格因地置宜,徐知縣愛民如子,會盡力請求上官周全這事的”

麥芽這回由他的話裏聽出了些蹊跷“夫君,你和徐知縣關系很好嗎?否則他怎麽會特別派人來告訴你稅監的事?”

“你不知道我們鋪子做着縣衙生意?縣衙裏那些差役的武器都是元甲他們打的”元修解釋道“況且當年我師父在工部的軍器局并不是一般匠人,而是有着禦賜令牌的神匠,光是看那面令牌,徐知縣也會待我客氣一些”

麥芽突然想起什麽,低呼一聲“啊!所以當時你狀告顧秀才的時候,才可以在公堂上免跪嗎?”

“是,否則我當時豈敢發下豪語,幫你解決顧景崇之事?”他微勾唇角,捏捏她的臉蛋,與她聊了一陣,心情也好了許多“有徐知縣照應,你也不必太擔心兵來将擋,總是會有辦法的”

兩人又細細商談,有了共識後也坐不下去了,麥芽留了一碗綠豆湯給趙大娘,剩餘的便讓元修提着,匆匆趕往麥家酒坊

元修夫妻和麥家雙親讨論完稅監一事,都覺得非同小可,于是一行人關了酒坊,也沒有回家,直接朝着村長家去

路底村村長姓林,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這一輩子都住在這個村子,一聽元修等人提到稅監,原也像麥芽一樣茫然,但經元修說明稅監的可怕,又說消息來自徐知縣,絕對可靠,林村長不由吓得六神無主,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稅監抽稅,理由千奇百怪,今年的秋收重稅只怕逃不掉了,還有那些在鎮上行商賈之事的村民們也可能遭殃,所以村長還是先将大家聚集起來,說明利害再打算”

林村長連連稱是,也顧不了天色将暗,敲響了只在去年旱情時敲過的大鐘,連夜将村民聚集起來

村民們聽了心頭沉重,對此也是毫無辦法,最後做出的結論也是做生意的慢慢先将生意收起來,沒做生意的就藏富,節制用度,富的裝窮,窮的裝更窮,低調的度過這一關

元修與麥芽由村長家離去後,雖得到村民們的感謝,心中卻無一絲喜悅

時入中伏,元家的鐵匠鋪開始減少生意,麥家也沒有再出新釀的酒了,待到秋收之前,元家的鐵鋪已幾乎不做生意,門半開着只是方便進出;至于麥家,大路邊的店已經直接關門,許多定期來往的商旅都萬般不解,問起來都說經營不善,想買酒的人只能飲恨離開

待到秋收的季節,縣學放了田休假,麥莛回到了村裏,卻也帶來一個壞消息——朝廷果然派來了一名稅監,名叫陳先,目前停留在臨汾

經李教谕透過熟人打聽,此人原是內務省負責清掃大殿的一名宦官,借着妙語如珠巴結上了皇帝,之後一步登天成了殿前紅人,現在才有機會得到晉省稅監這樣的肥缺

至于為何會從平陽府開始,因為陳先怕死,太原亂起,他便繞過太原,選了晉省裏離太原最遠的平陽府,臨汾與鄉寧縣離得不遠,只怕大家最擔心的情況就要發生

有監于夏天雨水充足,今年秋天收成不錯,當百姓緊趕慢趕的收好了麥子,村長便傳來了消息,這次糧稅,各種作物抽稅七成

七成啊!等于百姓一半以上的收成全繳了出去,剩下三成不僅無法賣錢,連能不能讓一家子活到明年還是個問題

麥子收完還有黍稷,然後是高粱,百姓幾乎絕望,路底村還有核桃與沙果等作物,這些以往賦稅極輕的東西,現在都要抽稅五成以上,大夥兒終于親眼見證稅監的可怕,以往徐知縣還能替他們抵擋一下外界的壓力,至少鄉寧縣裏的賦稅勉強算是合理,如今連徐知縣都擋不住了,這個一直堪稱安寧的地界終于也不安寧了

然後百姓很快就發現,稅監的剝削還不只于此,所有營業中的店鋪全抽取了開門稅、用水稅、人工稅、交易稅等各種令人眼花撩亂的稅目,連閉門不開的店也有關門稅、占地稅……等等,而沒有店面的挑夫貨郎等亦有其稅,不僅百姓叫苦連天,連徐知縣都快被百姓層出不窮的冤情給搞瘋

元家與麥家也嘆息着,即使他們聽了徐知縣的建議,早早結束了店鋪,徒弟們也全帶回路底村元家安置,卻仍是受到了稅監貪婪的波及

如果稅監只是胡亂搜刮一通便走,那百姓也就忍了,可是這個陳先不同,他不知是腦袋真的太過靈活還是貪心永無止境,居然還向一般民宅收取保護費,若是拒絕繳納,很快就會有一群地痞流氓上門滋事找碴

這已經完全違背一個官員該有的操守,不僅僅是徐知縣,連平陽府的知府也忍無可忍了,再繼續下去,只怕官逼民反,連最後一點安寧都保不住了

這日元修帶着幾個徒弟,正在屋裏搗鼓着木工,想着多做幾個箱子,讓徒弟們一人能有一個衣箱放自己的東西,否則現在衆人混住,麥芽雖做了新衣服給他們,但衣服是統一的樣式,幾個大而化之的少年連衣服都混穿,當元乙穿着元丁那顯然不合身而變得緊繃的衣服四處晃蕩時,麥芽看不下去了

院子裏敲釘鋸木的聲音此起彼落,元家院子正忙得熱火朝天,突然有人由外頭沖了進來,看着一院子的彪形大漢,一時之間吓得臉色蒼白,都忘了自己來幹麽,不知如何是好

元修認出那是住在村頭,距離大路不遠馬姓人家的兒子,抹了把臉上的汗,上前一步想問話,他原想溫和的開口,但馬家兒子或許是吓破膽了,元修前進一步,他居然退後了一步

幸好麥芽由屋裏出來,見到了來人,便揚起笑臉問道:“馬大哥,來我們家有什麽事嗎?”

終于看到一個認識的,還是最溫柔的麥芽,馬家兒子終于回神了,不過卻是結結巴巴地說道:“對、對了,麥芽,你爹娘今兒不知為什麽去酒鋪,結果門開着,就有人進門砸店了,現在還鬧着呢!你們屋子裏人多,快、快去幫忙……”

這馬家兒子雖然膽小,話卻是說得清楚,元修二話不說便大步地往外跑,其餘徒弟們聽清緣由也板起了臉,各自在院子裏找了個工具,什麽槌子、掃帚、鋤頭、鐮刀、燒火棍等等不一,然後追着元修身後跑了出去

麥芽聽得心急火燎,一咬牙快步進屋和趙大娘交代了一下,讓她将大門闩好,自己也跟了過去

此時跑在最前面的元修已經到麥家鋪子外,人還沒進去便聽到裏面麥父怒氣沖沖地說道:“收什麽保護費?我們這家店早就沒有開了!你沒看裏面什麽都沒有了?

就算剩幾張桌子椅子也被你們砸壞了!”

然後是一個陌生的聲音尖厲說道:“我管你有沒有開,總之我們從不走空,要不你就交出五十兩,要不看你要斷手還是斷腳!”

元修聽不下去了,直接踏入了店裏,冷聲道:“我倒想知道,你是想斷手還是斷腳!”

麥父麥母一見到他,皆是眼前一亮,驚喜地叫道:“元修!”

店裏還有三名地痞,身材并不高壯,甚至還有兩個稱得上瘦,可是他們手上皆拿着大刀,這才是讓麥家雙親忌憚的原因

大刀與菜刀不同,百姓家中是不準擁有這種軍器的,這三個地痞居然能大搖大擺的拿着大刀,說他們與那貪婪的稅監無關誰也不信

果然那三人見到高大強壯的元修雖是一顫,不過仗着手裏的大刀,他們有了些底氣,一邊揮舞着一邊道:“小子,別管閑事!不然你就替這家人拿個五十兩出來……”

雖然刀光劍影看起來很唬人,不過這不代表元修也忌憚

他的師父趙義其實是個高人,不僅親手打造武器,對于各種武器的使用也相當娴熟,趙義常說,一個好的鐵匠,打造出來的武器自己不先用用看,哪裏知道好不好?所以除了打鐵,趙義也将十八般武藝都傳授給了元修,元修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強,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

因此,在他這個從小玩刀玩到大的人面前揮刀,簡直是找死的行為

元修一個眯眼,突然一個箭步欺近那三個地痞,地痞們吓得随手亂劈,但元修不知怎麽辦到的,擡手劈向其中一個人的脈門,手腕一轉刀就到了他手上,他随即迅雷不及掩耳的用刀背敲了另外兩人的手,其他兩把刀應聲落地

然後,他輕輕巧巧的将刀搭在眼前已然吓呆的地痞脖子上“你覺得,你的頭值不值五十兩?”

三個地痞簡直要吓瘋了,想要威脅回去卻完全沒膽子

這時候元修的一幹徒弟們也趕到了,除了元庚與元辛,幾個壯漢瞬間擠滿了這家小小的腳店,對着那三人橫眉豎目,麥芽最後趕到,居然連店都進不去,只能在外頭踮起腳伸頭探腦

面對一群拳頭都比他們腦袋大的壯漢,三個地痞哪裏看過這般華麗的陣仗,當下完全喪失勇氣,齊齊吓跪了,哭求道:“壯……壯士饒命,我們……我們也是受人指使……你……你們不能殺我,會替自己惹上麻煩的……”

很可悲的是,即使武力上占了絕對的上風,這三人說的話卻是不争的事實,元修可以吓走他們,卻不能殺死他們,否則下回再來的只怕就是那稅監派來的軍隊了

元修冷聲道:“我不問你們受誰指使,但事情不要做得太過了!你們要為人走狗,我不幹涉,但做人要有底限,別忘了你們也是有家人朋友的”

他面無表情地抄起一把挂在牆上的菜刀往桌角一切,也沒見他怎麽使勁,只見那桌角像豆腐一樣被切開,落在地上的木塊啪的一聲,也讓幾個地痞流氓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在一群壯漢讓出的縫隙中,看着自個兒夫君如此英勇的模樣,麥芽激動了,這招她也會啊!

地痞們聽懂了元修的意思,如果他們敢再來尋釁,他們自個兒的家人朋友恐怕就要倒楣了橫豎他們為虎作伥也只是想替自己謀點好處,根本沒什麽忠誠度可言,當損及自身的利益時,他們可以随時失去立場

“不……不會了……我們不會再來了……”

“滾!”元修将刀朝他們一扔,這算是燙手的東西,他不會讓他們留在這裏

三人撿了刀後,連滾帶爬的逃了,他們由壯漢之中擠出去,一眼看到外頭的麥芽,便随手一推,麥芽忘了要閃避直直往後退,不意踩到一個坑洞,低叫了一聲就要倒下,幸好離她最近的元庚與元辛反應極快的拉住她

元修聽到她的叫聲,急忙從店裏走出,來到麥芽身邊“你怎麽了?”

麥芽搖了搖頭,正想站直,卻發現腳踝一陣劇痛,“啊,好痛!”

“就不該如此輕易饒了他們!”元修冷冷地瞥着三個地痞逃走的方向,伸手扶住麥芽

“算了,反正也不能對他們如何”麥芽很是無奈地道

她原是來安撫父母,到最後卻成了互相安撫,直到雙方都安慰完了,元修留下幾個徒弟在店裏幫麥父麥母善後,自己則背着受傷的麥芽先慢慢的走回家

麥芽在他寬厚的背上,能感覺到他渾身緊繃,以為他在生氣,便撒嬌地說道:“夫君,我以後不會亂跑的,我只是想着有你在很安全……”

元修深吸口氣,讓自己的情緒放松些,方才緩聲說道:“我不是在氣你,我在氣我自己,居然沒有保護好你”

“那是意外,也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你的”麥芽見他似乎放松了,才安了心,突然察覺自己在他背上的感覺似曾相識“夫君,聽娘說上次我酒醉,你就是這樣背我回去的?”

聽她提到這個,元修又想起那日的旖旎,心情更好一些,此時恰恰經過被她單手折斷那棵栎樹,他突然停下腳步,示意她看上樹枝上那個突兀的斷口“這樹是你折斷的,你記得嗎?”

“什麽?”麥芽瞪着那足有大腿粗的斷口,失聲驚叫“我……我折斷的?我我我我什麽都不記得……”

“你說你要示範給我看,為什麽你家當初會拒絕顧景崇的求親,然後就單手折了這栎樹幹”元修說得輕巧,好像她只是途沿拔了根草似的

但麥芽難堪地臉都漲紅了,張口結舌地說道:“那你……那你不就知道了?”她身具怪力的秘密?

元修淡然回道:“對,我早就知道了”

“可是你……”麥芽慢慢冷靜下來,回想起成親以來,他對她沒有不好,只有更好,甚至親口承認過很喜歡她,也就是說,他對她力拔山河的缺點一點也不介意

麥芽笑了,心裏像喝了一整罐的蜜糖那麽甜,她将下巴挂在他的肩膀,臉頰貼在他側臉上

“夫君,我好高興你沒有嫌棄我”麥芽幾乎把甜蜜的情緒完完全全傳達給他“你要一直這麽喜歡我,到很老很老的時候,還要這樣背我”

“那不一定”元修突然反問:“如果到很老很老的時候,是我行動不便呢?”

麥芽在他頰邊蹭了蹭,笑嘻嘻道:“如果我到老還能這般有力,我就背你”

“到時候你背得動我,我可不一定背得動你”元修沒來由的掂了掂她,害她輕呼一聲,急忙摟住他的脖子

他輕聲一笑“好像現在就快背不動了”

麥芽一時沒反應過來,但随即意識到他是在笑她胖明明她的腰還沒他的大腿粗呢,居然嫌棄她了?

麥芽倒是不敢給他幾記粉拳,怕直接把人打吐血,于是元修好好的享受了一陣妻子的嬌嗔,大笑而回,方才在酒坊時那郁悶的感受早已不翼而飛

兩人的身影在田野之中成了一道美麗的風景,有了這個男人的疼愛,麥芽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忘了這一刻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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