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藥販子沒繼續跟上來,二人走到無人處,賀枕書才小聲嘀咕:“其實八十文那個價還不錯。”

如果他沒記錯,前世裴蘭芝最後也是以八十文一株的價格賣掉了那批藥材。

裴長臨停下腳步。

他回過頭來,少年依舊垂着眼,模樣還是氣鼓鼓的。

少年這樣子倒是格外可愛,裴長臨眸光微斂,正色道:“他那樣與你說話,你還想賣東西給他?”

“不是很想。”賀枕書碾過腳邊一株雜草,又道,“但做生意嘛,哪有不起沖突的,錢能到手就行。”

裴長臨:“你以前也遇到過這種事?”

賀枕書:“……那倒沒有。”

賀枕書雖是商戶出身,可事實上,他爹并未讓他接觸過太多生意上的事。他人生的前十六年,都活在紙墨書香當中,被保護得很好。直到一年前,他失去了那個總是把他護在身後的人,一切天翻地覆。

“那藥販子不敢斷了與我家的生意,你不用在意他的話。”裴長臨頓了頓,低聲道,“也不用委屈自己。”

賀枕書立即道:“我沒覺得委屈。”

裴長臨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賀枕書真沒覺得委屈,只是有點生氣。

要是換做以前,哪會有人這樣與他說話?可面對這種事,他的确一點應對的辦法都沒有,如果不是裴長臨來了,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麽收場。

賀枕書兀自生了會兒悶氣,深深吸了口氣,将自己從那憋悶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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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才注意到,裴長臨依舊握着他的手。

裴長臨比他高了足足一個頭,手掌也大,能輕易将他整只手包進掌心。對方手掌幹燥微涼,賀枕書下意識動了動手指,後者好似才注意到兩人還牽着手,飛快将手松開。

微涼的手指從指縫中滑走,指尖那薄薄的繭帶來若有似無的癢意,賀枕書悄然抓了下衣角,耳根有點發熱。

“那、那個……”賀枕書一張口差點咬到舌頭,輕咳一聲才捋順了話,“藥販子不收藥了,回去怎麽和阿姐交代?”

裴長臨擡眼看了看天色。

今兒的确是個大晴天,天邊澄澈如洗,初升的日頭亮得晃眼。

“我陪你去鎮上賣。”裴長臨道。

賀枕書:“……啊?”

裴長臨擡步往前走去,見賀枕書沒跟上來,又回頭:“愣着做什麽,走了,回家取藥。”

.

裴長臨從去年入冬後身子就不好,算來已經有小半年沒出過村子。賀枕書沒想到,這人竟會願意陪他一塊去鎮上。

更沒想到的是,裴蘭芝竟然也沒反對。

不過她堅持把二人送到村口,還喊來和裴家熟識的車夫。

那車夫姓陳,因為天生跛腳幹不得農活,靠在這附近村落運貨拉人謀生,村裏人都叫他陳瘸子。陳瘸子早年受過裴木匠恩惠,對裴家人都心懷感激,不消裴蘭芝叮囑,特意給他們挑了個有避風頂蓬的牛車。

牛車慢悠悠出了村子,賀枕書抱着裝滿草藥的背簍,眼神不住打量坐在他面前的人。

裴長臨的臉色比早晨他剛醒來那會兒好一些,但眉宇間仍帶着疲态,眼底那淺淺的烏青也尚未完全消去。

賀枕書莫名有些愧疚,小聲道:“其實你不用跟過來的。”

裴長臨沒聽清:“什麽?”

“我說,你不用特意跟我跑這一趟。”賀枕書道,“雖然我是沒什麽經驗,但我從小就看我爹爹做生意,我不會把藥賣虧的。”

裴長臨:“……”

裴長臨:“你覺得我跟着你,是擔心你虧錢?”

賀枕書:“不是嗎?”

昨日采回來的藥材被裴長臨和周遠分揀打理過,共有二十一株,每株賣八十文,算下來能賺一兩多錢。

這在村中不是個小數字,足夠給裴長臨買将近兩個月的藥。

裴長臨不回答。

他側過身,掀開窗戶的圍簾看向外頭,一副不太想搭理賀枕書的模樣。

賀枕書一頭霧水,但他早習慣了這人喜怒不定的性子,自顧自道:“你多出來走走也好,瞧你那體力,走兩步就喘不上氣,連桶水都搬不動。”

裴長臨“啪”地放下車簾。

賀枕書連忙偏頭,若無其事地看起了風景。

實話實說嘛,有什麽可生氣的。

小病秧子,還挺好面子。

.

他們去的那鎮上,其實不過一個鄉間集鎮。集鎮不比正經大鎮人多,大多是附近村落的百姓會來此買賣些東西。

下河村是離集鎮最遠的村落之一,哪怕是周遠,從村中步行到鎮上都需要一個時辰,駕牛車也要小半個時辰。

知道裴長臨身子不好,受不得颠簸,陳瘸子一路上行得極慢,活脫脫把路上耗費的時間又增加了一倍。

因此,二人達到集鎮時,時間已經接近正午。

早市最熱鬧的時候已經過去,二人步行走進鎮子,陸續看見有賣完貨物的農戶往回走。

也有家住得遠的,就近在鎮上解決午飯。

路口賣馄饨湯面的小攤熱氣騰騰,飯館裏夥計吆喝着招呼客人,飯菜香味兒飄得隔一條街都能聞見。

賀枕書腳步微頓,沒忍住吞咽一下。

餓了。

他早晨起床到現在還什麽都沒吃過呢。

……但正事要緊。

賀枕書揉了揉肚子,一言不發,默默跟着裴長臨往前走。

裴長臨也不常來鎮上,為數不多那幾次,幾乎都是為了去醫館。他帶着賀枕書穿過集市,輕車熟路來到了這集鎮上唯一一家醫館“回春堂”門外。

回春堂今兒沒什麽人,一名夥計倚在櫃臺邊算賬。聽見有人進門,他擡起頭:“長臨,你怎麽來了?身子又不舒服了?”

裴家求醫數年,這方圓百裏上至醫館,下至游方大夫,只要是個會把脈開藥的,就不會不認得他。

某種意義上也算得上名聲在外了。

裴長臨指了指賀枕書抱在懷中的小背簍:“我們來賣藥。”

“賣藥?可……”夥計順勢看過去,看清站在他身後的人,卻是驚呼,“喲呵,聽人說你爹給你相了個頂好看的夫郎,我原本還不信呢,你小子福氣不錯啊!”

裴長臨眉宇微蹙,側身擋住他的視線。

“還護上了。”夥計自然注意到他的動作,揶揄一句,擺擺手,“不看了不看了,免得吓到小雙兒。”

說着,又朝賀枕書笑了笑:“弟妹別在意,我家就住在你們鄰村,和長臨認識好多年了。他有次在家發病,還是我背着他走了好幾裏路呢。”

這夥計賀枕書在前世也見過,知道他的秉性。

他沒有計較,輕輕朝對方點了點頭。

“不過,你怎麽到這兒賣藥來了?”夥計又轉頭問裴長臨,“你不是不知道,咱們醫館不收散藥,你還是……”

裴長臨輕聲打斷他:“不是尋常散藥。”

“是千層葉。”賀枕書從背簍裏取出一株草藥放到櫃臺上,“您看看能收嗎?”

“還真是千層葉。”夥計仔細看了看,道,“難怪你們不賣給收藥的,這麽一大簍子,賣給普通的藥販子不就虧了嗎?”

賀枕書瞥了眼身邊的人,沒好意思說是自己把生意談崩了。

夥計思索一下,又道:“你們在這兒等等吧,我去請大夫出來,這事我做不了主。”

他撩開門簾進了內院,很快,一位蓄着山羊胡的老者走出來。

“是裴家小子啊。”

老者是這間回春堂的坐診大夫,姓吳,裴長臨現在喝的藥就是他開的。

吳大夫如今已年過半百,模樣十分和善,說話聲音慢慢悠悠:“藥材在哪兒呢,給我瞧瞧。”

賀枕書連忙把背簍裏的藥材取出來。

吳大夫仔細檢查了每一株草藥,連連點頭:“不錯,就是千層葉,這麽好的品相可不常見。”

這千層葉要出苗的二十至三十日成色最佳,前世他們找到這藥材時都晚了些,成色遠不如現在好。

吳大夫放下藥材,笑吟吟看向二人:“回春堂原本不收散藥,但你這藥材品相着實不錯,便按照市價,一百二十文一株,如何?”

賀枕書略微詫異。

這價格可比前世高了許多。

難怪夥計會說賣給藥販子就是虧了。

吳大夫是個爽快人,見兩人沒有異議,便讓夥計去後頭取銀錢。趁這空檔,還把裴長臨按在椅子上,把了把脈。

“脈象細弱無力,氣血兩虛,最近可還會心悸氣短?”吳大夫問。

裴長臨:“是。”

吳大夫長嘆一聲,道:“我幾年前就與你爹說過,你這是先天不足,我開那副藥只能用做滋補調理,根治不了。是藥三分毒,吃多了效用只會越來越差。”

“還是讓你爹再想想辦法,另請高明吧,否則……”

.

午後,裴長臨和賀枕書走出醫館。

那一背簍草藥最終賣了兩貫零五百二十文,全換成了銅板,裝在賀枕書的背簍裏。他颠了颠背上比來時重了好幾倍的背簍,忽然有些感慨。

折騰整整兩天,又跑得這麽遠,最後才賺了不到三兩。

也就夠他以前在城裏酒樓與人下一頓館子。

但有錢入賬就是好事,何況還比他預計中多賺了不少。賀枕書這麽想着,偏頭看向身邊的人。

不知是不是今天走得太遠,有些累了,從吳大夫給他診完脈之後,裴長臨就沒再說過一句話。此時也是,他靜靜與賀枕書并肩走着,腳步輕緩,臉色蒼白。

“裴長臨,我……”賀枕書道,“我知道有個大夫,也許可以救你。”

裴長臨腳步略微一頓。

賀枕書抿了抿唇,繼續道:“他現在……應該在青山鎮,離這裏沒有多遠的。我們去青山鎮吧,我帶你去看大夫。”

裴長臨問:“你怎麽知道他一定能治好我?”

賀枕書:“我……”

自然是因為,前世也是那位大夫給裴長臨開了藥,緩解了他的病情。

不過,前世他們并不是去青山鎮看大夫,而是那位自己來了下河村,陰差陽錯與他們遇到。

按照時間來看,那大夫至少還要大半個月才會出現,所以賀枕書原本沒打算這麽早把事情說出來。

可看見裴長臨這模樣,他又有些不忍心。

賀枕書一時不知該怎麽解釋,裴長臨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又擡步朝前走去。

“你別走啊!”賀枕書連忙追上去,“那位大夫醫術很高明的,他肯定有法子。你相信我一次吧,我——”

“賀枕書。”裴長臨輕聲打斷他,“你知道我這些年,見過多少個信誓旦旦能治好我的大夫嗎?”

賀枕書眸光微動。

裴家從未放棄求醫,裴長臨這些年也的确看過許多許多大夫。

其中有一些,的确醫術高明,可有些純粹只為了騙錢。

但無論是什麽人,沒有一個能治得好他。

裴長臨輕輕嘆了口氣,腳步未停,只留下賀枕書站在原地,望着對方的背影小聲嘟囔:“可這次是真的啊……”

坦白而言,對方這态度,他是可以理解的。

太多次燃起希望又破滅之後,便不敢再有希望,這是人之常情。何況這些年,他這病情不斷拖累着家裏,叫他不敢再嘗試,也不願再嘗試。

青山鎮離這裏不遠,但乘牛車也要大半日的光景,來回一趟再加吃住,又是一大筆開銷。偏偏賀枕書不能說出實情,在裴長臨看來,這與先前每一次看大夫并無差別,他自然不會輕易同意。

別說是他,就算把這事告訴家裏人,他們也不一定會同意讓賀枕書帶着裴長臨去那麽遠的地方。

得想想別的辦法才是。

賀枕書快走兩步,追上前方的人。二人一時間都沒再說話,賀枕書沉默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偏頭去看他。

世事真是很不公平。

裴長臨模樣生得英俊,那冷冰冰的氣質在人群中也很突出,但他臉上仍能看出些許稚氣。他這個年紀,本該是最逍遙自在,貪玩随性的時候。

就因為這身病骨,他只能每日卧床修養,連出趟門都不容易。

他明明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啊。

賀枕書看得出神,後者忽然停下腳步。他連忙移開視線,剛想往前走,卻被人拉住了。

“怎、怎麽了?”賀枕書莫名有點心虛,幾乎不敢看他。

裴長臨道:“吃點東西再回去吧。”

賀枕書:“啊?”

他這才注意到兩人已經重新走到市集,就停在剛才賀枕書進鎮子時看到的那家馄饨攤前。

賀枕書愣了愣,正想說什麽,就聽見腹中傳來一聲極其清晰的:“咕嚕~”

賀枕書:“……”

他連忙捂住肚子,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絕望地問:“它……它剛剛也響了嗎?”

“響了。”裴長臨轉身往那馄饨攤走去,掩去眼底一抹淺笑,“好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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