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望海莊。

後院的兩面院牆已經敲毀,勞工們忙碌地清掃着地上的瓦礫,常忠與魯大力站在院中,面前的石桌上擺着一份圖紙:“這上面的意思是,要在此處建個涼亭,那這裏……”

常忠話沒說完,擡頭看向身邊的人,聲音提高了些:“魯先生,我與你說話呢,在想什麽心不在焉的?”

魯大力恍然回過神:“表兄,我……”

“噓。”常忠打斷他,“早告訴過你,在莊上別這麽叫我。”

魯大力停頓片刻,遲疑着開口:“我是想說,要不咱還是算了吧?”

常忠:“什麽算了?”

“這個。”魯大力拍了拍面前的圖紙,“這圖紙根本不是我畫的,你把盧員外挑中的圖紙硬說是我所作,人家現在都找上門來了,你還想怎麽瞞下去?”

“別亂說話。”常忠低聲呵斥一句,“這圖紙就是你所繪,只要你不說出去,那姓裴的一個小小工匠,能翻出什麽花來?”

魯大力:“我就是覺得這事你做得不地道!”

他聲音稍大了點,有不少勞工朝他們這邊看過來。常忠忙收了圖紙,拉着魯大力往僻靜處走。

走到四下無人,他才又道:“魯大力,若不是你爹娘以前幫過我家,我老娘要我照顧你,我才不樂意幫你幹這冒險的事。但現在事兒已經幹了,就得幹到底,你可不能給我出岔子!”

魯大力梗着脖子,沒有回答。

常忠嘆了口氣,勸道:“大力啊,你爹娘死前最大的心願,就是你能做個出人頭地的工匠,現在機會就在眼前,你總不能白白放棄吧?只要這活幹完,你在這青山鎮就算站穩腳跟了,日後你想去縣城找活,甚至府城,不都是輕而易舉?”

魯大力抹了把臉,說了實話:“可這活我幹不了!”

Advertisement

“……這圖紙上許多設計,只繪了最終成效,沒有過程,我壓根不知道該怎麽建。”他一把奪過常忠手裏的圖紙,指給他看,“你看這裏,這座三層高樓的邊上要修一個可升降的平臺,直通室內,這哪是什麽建築設計,這是機關術啊!我哪懂這東西該怎麽建?!”

“這麽複雜?”常忠愣了下,往魯大力所指之處看去。可他壓根不懂木工,也看不懂這其中的門道,只是道:“你不懂就去學,那裴家小子才十七歲,人家都會,你怎麽不會?”

魯大力:“我——”

“行了,別在這兒啰嗦。”常忠把圖紙重新卷起來,塞進魯大力懷裏,“就按先前說好的來,你盡快把這圖紙仿出來,把原版還給人家,省得那裴家的再過來糾纏。”

說到這裏,他又指責道:“還不是都怪你?兩天了還沒把圖紙仿好,否則我昨兒就能把圖紙給人家還回去。”

“可……”魯大力還想說什麽,對上常忠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把話咽了回去。

他自幼學習木工,最初來到青山鎮,只不過是想證明自己。

借着表兄在望海莊做莊頭,他提前知道了望海莊要翻修庭院。于是,他花了七天時間,認認真真繪出圖紙,希望能在競争中脫穎而出。

在得知自己被主人家選中時,他萬分驚喜,可當他趕來望海莊時,送到他手上的,卻是另一份他從未見過的圖紙。

他不知道常忠在中間動了什麽手腳,讓盧老爺相信那圖紙是他所繪,任命他留在望海莊主持建造,并給予了豐厚的報酬。

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那麽多錢。

那時的一念之差,他沒有及時澄清,等冷靜下來過後,一切為時已晚。

常忠說得對,這謊已經撒下了,現在退縮,影響的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常忠的前途。

他父母早亡,是表兄一家救了他,如今表兄也是為了幫他才做出這一切。

他不能害了人家。

魯大力重重嘆了口氣:“我知道了,我會盡快。”

“好。”常忠也放松下來,拍了拍魯大力的肩膀,“去吧,以後要是發達了,別忘了表兄。”

魯大力神色複雜,沒再說什麽,帶着圖紙離開了。

常忠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去,還沒走多遠,一名家仆急匆匆小跑而來:“莊頭,原來你在這裏。小姐回來了,正找你呢!”

.

同一時間,盧莺莺帶着一行人在前廳落座。

前一次來時,賀枕書與裴長臨幾乎只在院中,并未進到屋內。直到今日,他們才真正見到了盧家內部的布置。

盧家的布置其實并不張揚,前廳也不像某些富貴人家那樣,恨不得将一切值錢之物都擺在明面上,生怕別人看不出。盧家家中并無多少珍寶擺設,若不是他們知曉這前廳之後還有好幾個院子,以及來時在莊前看到了數百畝田地,幾乎要以為這只是個普通的商賈之家。

不過,貴重之物也是有的。

賀枕書擡眼看向挂在前廳正前方的一副書法字畫。

那字畫被一塊十分精美的畫框裝裱着,字跡行雲流水,蒼勁有力,哪怕是對書法字畫毫不了解的人,也能看出其中蘊含的深厚功底。

賀枕書更是如此。

他朝那字畫看了好幾眼,終于忍不住問道:“那幅字畫是盧老爺買來的?”

“不是的。”盧莺莺循着他目光看去,搖搖頭,“那是一位在朝為官的大人贈于爹爹的。”

賀枕書詫異:“盧老爺他……認識秦大人?”

盧莺莺聽言一驚,問:“賀公子也知曉秦大人?”

賀枕書:“自然是知道的。”

這位秦大人,便是三年前那六元及第的狀元郎。

賀枕書當然不會認識這樣的大人物,但坊間文人都知道,秦大人書法造詣極高。他高中狀元後,甚至有人将他所作的文章詩詞制成字帖,在縣城風靡好過一段時間。

因而賀枕書一眼便看了出來。

“原來是這樣。”聽他說完原委,盧莺莺解釋道,“秦大人籍貫在河陽鎮,與鎮上一戶姓方的富戶有些來往。那方家與我家是故交,前兩年秦大人帶着家眷回鄉省親時,方伯伯替我爹爹引薦過。”

“秦大人便是那時贈了爹爹字畫。”

盧莺莺又擡眼看向那字畫,有些感嘆:“那時我身子不好,沒能與爹爹同去河陽鎮。不過,聽聞新晉狀元郎一副字畫價值千金,只是一面之緣,他竟這般慷慨相贈,真是個極好的人啊。”

衆人在前廳閑聊片刻,常忠終于姍姍來遲。

他剛進門便看見了坐在一旁的賀枕書和裴長臨,心中當即咯噔一下。他低下頭掩飾住眼底的慌亂,快步走上前去。

“小姐,您怎麽過來了?”常忠問,“莊上這幾日動工,閑雜人等衆多,您不該來這裏啊。”

“我為何不能來?”盧莺莺低哼一聲,“我要是不來,還不知道你待人竟是這般張揚跋扈,嚣張無禮。”

她一改方才與人閑聊時的和善模樣,板起臉:“這位裴公子的圖紙,是不是被你弄丢了?”

常忠眼神躲閃一下,低下頭:“……是。”

盧莺莺教訓道:“常忠,你在我家做事有好幾年了,我爹是信任你,才讓你當莊頭。還有葛叔,他也是信得過你,才将招工的活全權交由你負責。可你做事怎麽能這般不仔細,竟将如此重要的東西弄丢。”

“弄丢就罷了,人家找上門來,你還敷衍了事,毫無愧疚之心。我爹平日就是這樣教你待人接物的嗎?”

盧莺莺平日待人和善,說話也輕聲細語,但教訓起下人來,竟也頗有氣勢。

常忠被她說得頭也不敢擡,低聲道:“小姐教訓得是,小的知道錯了。”

盧莺莺道:“給裴公子和賀公子道歉。”

常忠猶豫一下:“這……”

盧莺莺不講情面:“你不是知錯了嗎,知錯就該道歉,快去。”

常忠別無他法,走到裴長臨和賀枕書面前,深深朝他們躬身作揖:“這次是我不對,希望二位公子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小人這一回。”

賀枕書與裴長臨對視一眼,沒有答話。

“這才對嘛。”盧莺莺倒是很滿意,又道,“不過,道了歉也不能算完。圖紙究竟是怎麽弄丢的,被誰弄丢的,你得派人好好調查,盡快幫裴公子将圖紙找回來,知道嗎?”

常忠:“是,是。”

盧莺莺沒懷疑弄丢圖紙這事的真假,見常忠道了歉,便當事情已經解決。她站起身,對裴長臨和賀枕書道:“兩位這便随我去後院看看吧。”

常忠先前還算冷靜,一聽這話,當即變了臉色。

“小姐,您去後院做什麽?”常忠語調稍急,又很快反應過來,緩聲勸道,“後院現在又是搬運又是砸牆,到處都是塵土,您身子剛好些,怎麽能去那種地方。”

他一時情急,直接擋在了盧莺莺面前,被白蔹不悅地推去一邊。

“究竟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白蔹眉梢微揚,冷聲道,“小姐能去什麽地方,不能去什麽地方,是我說了算,管得着麽你?”

說完,他側過身子,朝盧莺莺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只要不在那些地方待得太久,就不礙事。請吧小姐,注意腳下。”

盧莺莺與他對視一眼,腼腆地點點頭。

一行人這才往後院走去。

後院的施工還在繼續。

此番望海莊的翻修幅度極大,好幾個院子都要推倒重建,因而這兩日來莊上幹活的,大多是些只會幹體力活的苦力,按日結錢,工錢也便宜。正經的建築工匠大多看不上這些活,紛紛找借口避開了這幾日。

魯大力身為主持者,倒沒像那般偷懶,親自上手拿了錘子與衆人一起砸牆。

勞工們熱熱鬧鬧幹着活,一行人來到後院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魯先生!”常忠跟在衆人身後,率先喚了一聲。

魯大力這才注意到有人過來,看清來人後卻整個人愣在原地,險些沒拿穩手裏的錘子。

他慌慌張張将錘子放下,走上前來。

“小、小姐,您怎麽來了?”魯大力遲疑地問。

先前盧員外任命魯大力為主持者時,盧莺莺也在場,對他并不陌生。可不等她開口,常忠率先道:“小姐想帶客人過來看看,魯先生若是脫不開身,不必——”

“是啊,我們只是來随便看看,魯先生不必在意我們。”賀枕書走上前,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圈,“不過真是巧了,先前夫君也想将這幾堵牆面推去,連通兩個院落,再以廊橋相勾連……”

“廊橋?”盧莺莺接話道,“我記得魯先生的圖紙裏也有廊橋呢,當時爹爹還誇獎過,覺得此處的設計極妙。”

賀枕書“咦”了聲:“是嗎,這麽巧?”

魯大力神情僵硬,結結巴巴應道:“是、是啊,真巧。”

“就是不知這廊橋,魯先生想做成什麽樣式?”賀枕書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樣,眼也不眨地望向他。

“樣式……”魯大力視線躲閃,久久答不上來。

他這模樣,就連盧莺莺都覺得有些不對勁:“魯先生,您自己設計的樣式,這麽快就不記得了嗎?我記得那名字好像是……”

裴長臨:“斜撐式木拱廊橋。”

盧莺莺眸光一亮:“對,就是這個。”

場面古怪地沉靜下來,盧莺莺意識到了什麽,微微蹙起眉頭。

死一般的寂靜中,裴長臨輕輕舒了口氣,道:“如果我沒猜錯,在那設計圖紙中,應該還要修一座三層高的小樓,對嗎?”

他這話是對魯大力說的,但後者只是張了張口,沒有回答。

“那小樓修建在望海莊最中心,是為便于盧員外招待貴客,登高小聚。”裴長臨繼續道,“魯先生還記得,那小樓在圖紙中叫什麽名字嗎?”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常忠上前插話,“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不知從何處看過魯先生的圖紙,記住了其中設計,想要冒名頂替!”

賀枕書惱道:“我們冒名頂替?明明是你們——”

“阿書。”裴長臨拉住他,輕輕搖了搖頭。

他并未理會常忠的挑釁,而是又看向魯大力。

小病秧子自小不怎麽與人打交道,更是不會與人争吵。就算到了此時,他語氣依舊平和:“樓閣的名字,通常要等落成後由主人家定奪。但為了修建時便于稱呼,我們在繪制圖紙時,私下題了個名字。”

“是我家夫郎出的主意。”

“是‘臨書’二字。”

這個名字,是他們二人的姓名各取一字,不僅用在了設計圖紙當中,也是賀枕書當初選擇落在他畫作上的署名。

魯大力臉上徹底失了血色,裴長臨看着他,平靜地問:“魯先生,莊上如今使用的那份圖紙,當真是你所繪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