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裴長臨很快就為自己找的這借口後悔了。
坦白而言,那家花燈其實做得不差,與市面上大多花燈比起來,也算中規中矩。但抵不過裴長臨自己便是個手藝人,這點東西在他面前着實不夠看。
他站在那攤前,挑來挑去也挑不出一個能入眼的,還是賀枕書懶得折騰,随手拿了兩個花燈,将人拽走。
賣花燈的小攤就在石橋邊,石橋兩側都有石階能直接下到水邊。許多人買完花燈就近便在橋下放了,無數花燈搖搖晃晃,順着漆黑的長河飄向遠方。
賀枕書對于裴長臨靠近水邊這事還是心有餘悸,他拉住想下石階的裴長臨,神情微微僵硬:“……要不我去放吧,你別過去了。”
裴長臨只是反手将他的手握緊:“牽好我。”
橋下正巧無人,兩人緊挨着蹲下,分別将兩個花燈放進河裏,然後閉眼許願。
裴長臨許願的時間很長,他閉着眼,花燈上跳動的燭光為他英俊的五官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賀枕書偏頭注視着他,直到對方睫羽微顫,睜開了眼。
“自己不許願,看着我做什麽?”裴長臨問。
“早許完啦。”賀枕書拉着他小心站起來,才道,“我只是有點好奇,你到底要許什麽願望,需要花這麽長時間。”
“我——”
對方剛要開口,又被賀枕書按住嘴唇:“還是別說了,都說心願說出來就不靈了,不能說的。”
裴長臨微笑起來:“好,那就不說。”
賀枕書牽着裴長臨上了岸,兩人在石橋最高處站定。他們先前放的花燈早與其他花燈混在一起,再也看不出了。無數花燈在水上飄搖,最終在遠處彙成星星點點的火光。
賀枕書收回目光,道:“不過我猜,我們的心願應該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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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長臨不答,從身後摟着他。
小病秧子身形消瘦,但勝在個子高,借着身高優勢能完全将賀枕書擋在懷裏。賀枕書仰頭望向對方,裴長臨也正低頭看着他,眸光映着河上跳動的燈火,明亮而柔和。
賀枕書心頭微動,他左右看看,見無人注意到他們,踮腳飛快在裴長臨側臉親吻一下。
他鮮少在大庭廣衆做這般親昵的動作,耳根微微發燙,把腦袋埋進裴長臨胸膛:“而且我覺得,我的心願應該能實現。”
“嗯,會的。”
裴長臨指尖在賀枕書柔軟的臉頰邊摩挲,再緩緩下移,觸碰到敏感的脖頸、耳後。賀枕書被他弄得發癢,擡起頭來正想制止,卻被對方吻住了。
親吻逐漸加深,賀枕書看見了裴長臨眼底一閃而過的笑意。
小病秧子,真是學壞了。
遠處炸開煙花,噼裏啪啦的響聲蓋住了裴長臨接下來的聲音:“——我也希望,我的心願能實現。”
他本是沒有心願,也不期望有奇跡發生在自己身上之人。
可他遇到了面前這個人,遇到了如今這一切。
于是他變得貪心,想要得到更多。
賀枕書要他許願時,他心底忽然閃過了無數願望。他還有許多事想做,他腦中有許多構想,等待他去完成。他希望自己能擁有更多時間,讓他能完成所有未完之事,讓他與眼前人……能相伴得更久一點。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那麽貪心,于是最終,他只許下了一個心願。
如果冥冥之中真有能達成他人心願的神明,他希望——他的小夫郎能永遠幸福,能在平安喜樂中度過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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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裏,兩人在街上玩到了臨近子時。
賀枕書在縣城時是逛過夜市的,但裴長臨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看什麽都覺得新鮮。放縱的結果就是,小病秧子翌日不出所料沒起得來床,兩人磨磨蹭蹭到了午後才離開青山鎮。
好在盧莺莺派了輛馬車送他們回村,馬車比牛車快得多,行起山路來也穩當。二人用完午飯出發,到家時村中才剛剛升起炊煙。
前一日夜裏,盧家派來的家仆已經将事情向裴家人說明清楚。雖說中間險些出了岔子,但如今事情順利解決,對全家人來說都是個好消息。
周遠一大早就去市集買了鹵味和燒雞,裴蘭芝更是從中午就開始忙碌,做了好幾個肉菜,要好生慶祝一番。
這種場面哪怕過年時都不一定有,裴家炖肉的香味隔着好幾戶人家都能聞見,饞得村裏的小孩直流口水,紛紛眼巴巴蹲在裴家門前。
裴木匠也不吝啬,親自盛了滿滿一大碗紅燒肉給孩子們分了,全當散喜氣。
吃飯時,裴木匠還難得開了壇新酒,就連裴蘭芝都破例飲了半杯。
只有裴長臨和賀枕書,一個不能飲一個不會飲,只聞了聞味,便算是參與其中了。
又過了幾日,盧府果真送來了消息。
書信是由盧員外親筆所寫。對方先在信中再次為先前的事道了歉,再正式發出邀請,希望裴長臨前往望海莊主持建造。
信中言辭懇切,幾乎不像是富貴人家會對待普通工匠的态度。
“難怪盧家在民間聲望頗高,只看這處事态度,就不知超過了多少富貴人家。”讀完了信,賀枕書感嘆道。
“是啊。”裴長臨輕輕應了聲。
看出他還有別的話想說,賀枕書問:“在想什麽?”
裴長臨不答,朝裏屋看了一眼。
今日兩人都沒出門,安安慣例來家中讀書習字。小崽子還坐在窗前那小桌上,一筆一劃練習着賀枕書剛教給他的新字,而賀枕書和裴長臨,則坐在外間的書桌旁讀信。
裴長臨收回目光,低聲道:“我是在想,盧員外在信中說,主持建造期間工匠要留在望海莊內,便于随時管理修建進度,以及在需要時修改設計。”
監管修建進度一事,倒是可以找兩個經驗豐富的工匠幫忙。可翻修庭院的設計全是裴長臨一人的想法,若臨時遇到需要修改的地方,就只能讓他來,無法假手他人。
這樣一來,恐怕他得去望海莊住上好幾個月。
賀枕書明白了他的顧慮,跟着皺起眉。
裴長臨要是去了望海莊長住,他定然是要跟着去的。這小病秧子幹起活來最容易廢寝忘食,就連在家中時,要沒有他的提醒,這人都會時常忘了喝藥。讓這人獨自去鎮上住幾個月,他是絕對放心不下的。
可他要是也走了,誰來教安安讀書呢?
望海莊招工這消息,本就是阿青告訴他們的。若不是有阿青,他們恐怕壓根趕不上這麽好的機會,更不會有之後的事。
斷不能為了這個,便違背當初與阿青的約定。
賀枕書思索片刻,問:“你說,如果我們将安安也帶過去……”
這是他能想到唯一的法子。
因為賀枕書和裴長臨近來頻繁往來于兩地,安安的課業本就被耽擱了不少。如果能跟着他們一道去望海莊,他就有更多時間能讀書習字,還不需要提心吊膽被人發現。
至于阿青那邊,他本就有将安安送去鎮上讀書的念頭,若明年安安順利考入官學,他同樣要住在鎮上。現在不過提前了半年,賀枕書覺得對方應當不會反對。
但……
裴長臨問:“姓周的會答應嗎?”
安安名義上是裴長臨的徒弟,如今他要去鎮上主持建造,帶上徒弟去見見世面也無不可。但那姓周的先前連讓安安去鄰村讀書都不肯,他會不會願意讓安安跟着他們離開,還真說不好。
“等一會兒阿青來接孩子,我先與他商量商量吧。”賀枕書道。
“好。”裴長臨點點頭,“如果阿青和安安都願意,我親自去與周常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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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時候,阿青來裴家接孩子,賀枕書對父子倆說了他們的想法。
與賀枕書想的一樣,知道他們想帶安安一道去望海莊,阿青二話不說便答應下來。相處這麽長時間,阿青對裴長臨和賀枕書的品行都信得過,何況此事無論對他還是對安安,都是有利無害,這兩人願意這麽做,他是非常感激的。
至于安安,也只是不舍地把腦袋埋在阿青懷裏,不哭不鬧,靜靜想了一會兒,便輕輕點了頭。
但周常會不會答應,阿青心裏也是沒底的。
裴長臨問:“他現在在家嗎?”
莊上的施工因為先前那意外還暫停着,盧員外在信中也說了,希望裴長臨能盡快前往主持大局。他們不能耽擱太久,最好今日便将事情定下來。
“在是在的,不過……”阿青欲言又止。
阿青家與裴家相距不遠,裴長臨和賀枕書跟着阿青一道去了他家。阿青家與村中許多戶人家一樣,是用泥牆做的房屋,屋外用籬笆圍了個小院子,院中種着些簡單的瓜果蔬菜。
不同的是,他用來做院牆的籬笆上纏着不少花枝,淡粉色的花朵在枝頭綻放,被精心修剪得十分美觀。賀枕書每次從他家門前經過,都要忍不住看上好長時間。
院門虛掩着,兩人跟着阿青推門走進院子,剛走到屋前,忽然有一人從裏面用力拉開了房門。
“他娘的怎麽去了這麽久,飯都沒做——”男人罵罵咧咧走出來,身上還帶着濃濃的酒氣。
賀枕書先前也遠遠見過周常幾次,這人的模樣其實不算太差,放眼整個村子能稱得上是中上水準,否則當初阿青也不至于看上他。可惜,這幅皮囊被酒色財氣掏空了身子,眼底常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神情也總是萎靡不振。
瞧着總讓人覺得不大舒服。
相由心生,多半就是這個意思。
周常一句話沒說完,看清了面前的人,笑了笑:“喲,是裴家老二啊,你怎麽來了?莫不是那臭小子又惹什麽麻煩了?”
從安安去裴家讀書到現在,這姓周的從來都是一副不聞不問的模樣,也從未主動登門關心過安安的近況。此時聽他說出這樣的話,賀枕書心中莫名不悅,忍不住皺起眉。
“夫君……”阿青牽着孩子,與他說話時聲音放得極輕,像是有些怯懦,“長臨他們……是有件事想與你商量。”
周常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裴長臨和賀枕書,轉頭進了屋子:“有什麽話進來說吧。”
屋內酒氣更重,桌上放着幾個喝空的酒壺,有一個甚至滾到了地上。阿青讓孩子先進屋,自己彎下腰收拾周常留下的殘局。
裴長臨開門見山,直接将來意告訴了周常。
周常的反應卻超乎他們所料:“那當然好啊!”
男人嘿嘿一笑,接着道:“前幾日鄉親們就在議論,說你得了鎮上大人物的賞識,沒想到竟是望海莊。安安小小年紀,能跟着師父去莊上見大世面,那是天大的好事啊!”
周常這态度是賀枕書沒想過的,不過他很快便明白過來。
之前這人不希望安安讀書,那是因為讀書考取功名後,便是走上了仕途,就成了官家老爺。到時周常這一介農戶,在家裏便徹底沒了地位,做事還得看兒子的臉色。
而學木工活不一樣。
做了木匠,安安依舊要生活在村子裏。就像裴家那樣,除了賺錢的門路比普通農戶多些,地位與先前相差無幾。
這人并非是不希望兒子離開自己,他只是不希望……安安脫離他的掌控,騎到他的頭上。
哪怕會耽誤了兒子的前程,他也不在乎。
裴長臨并不健談,既然周常沒有反對,他便沒再繼續與他多說。他拒絕周常讓他留下喝一杯的邀請,帶着賀枕書離開了周家。
“真不知道阿青怎麽忍下來的。”走出周家院子許久,賀枕書伸手在面前扇了扇,皺着眉,“你聞聞,我身上是不是也染上酒味了?”
裴長臨失笑。
但他還是湊了過去,故作認真地低下頭,在賀枕書脖頸間輕輕嗅了下:“明明還是很香。”
然後便被賀枕書一巴掌拍開。
“越來越壞了。”賀枕書瞥他一眼,“沒個正型……”
裴長臨輕笑一下,将小夫郎的手握進掌心:“我錯了,別生氣。事情都解決了,該開心點。”
他們的确是該開心的。
事情塵埃落定,他們過兩日便會前往青山鎮,那時,他們會迎來一段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生活。雖然只是暫時,但那同樣是個好的開端。
正值夕陽西下,二人行走在村中的石板小路上,擡眼望去,遠處天空被夕陽映得鮮紅,田野間盡是準備歸家的人。
裴家早結束了玉米的種植,持續近兩個月的農忙結束,村中又恢複了以往安寧悠閑的生活。
賀枕書看着看着,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我們成親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月了吧?”
“三個月零二十三天。”裴長臨想也不想便答了出來,還略顯不悅地看向賀枕書,“你竟然都不記得?”
已經快四個月了。
賀枕書不像農家子弟對日期那麽敏銳,而近來種種事宜不斷,更是讓他過得忘了日子。也讓他忘記了,這是他輪回這麽多世以來,在下河村待得最長的一次。
他的輪回……已經結束了嗎?
最初與裴長臨在一起時,賀枕書還時常午夜夢回,總擔心自己哪天醒過來,又回到剛開始的那一日。他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再做噩夢,不再總是想着那一次次的輪回,乃至像現在這樣,将那些事情完全抛到腦後。
與裴長臨在一起的每一日,日子過得平淡又簡單,卻每一日都很充實。
充實到讓他都想不起過去那些令人傷心的事。
賀枕書擡眼與裴長臨對視,後者似乎很在意賀枕書不記得他們婚期這件事,眉梢微微揚起,還在等着賀枕書給他個說法。
或者說……等着賀枕書哄哄他。
賀枕書無奈地笑了笑,道:“好,我錯了,下次一定記住。”
“你記不住也沒事。”裴長臨自然不會真的與他賭氣,但這不妨礙他看見小夫郎服軟又開心起來。他重新牽起賀枕書,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你要是忘記了,我就提醒你,每天提醒一遍都成。”
“你的腦子就是用來做這些的?”賀枕書低哼一聲,“你還是省省精力吧,別覺得接下了盧家的活,就全都萬事大吉。翻修庭院那麽大的工程,主持建造又要操心方方面面的事,你接下來還有得忙呢。”
“嗯,我知道。”裴長臨偏頭看他,眼底盛着光亮,“會越來越好的,我們都是。”
賀枕書一愣,垂下眼眸。
裴長臨的确是越來越好了,不過他……
先前送去胡掌櫃字畫行的那兩幅畫,至今也沒有後續消息。距離當初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月有餘,期間他們幾次前往青山鎮,賀枕書都沒敢去字畫行問一問。
甚至看見那店面都是繞着走的。
裴長臨自然知道他的想法,他腳步微頓,正想說什麽,聽見後面傳來喊聲。
“裴家的,有你們的信!”
來者是個與他們年齡相仿的少年,個子不高,背着個大大的背囊。此人往返于附近村落送信,對他們都不陌生。
他三兩步跑到兩人面前,從背囊裏翻翻找找,掏出一封書信。
口上還封了漆。
賀枕書把信接過來,随口問了句:“哪裏送來的信?”
少年回答:“好像是青山鎮,那個叫什麽文和齋的字畫行。”
賀枕書:“……”
怎麽說什麽就來什麽!
少年送完信便轉身離開,賀枕書拿着那薄薄的信封,卻覺得這東西仿佛有千金重。他閉了閉眼,又深深呼吸,還是沒敢直接将書信打開。
“你來。”他一把将書信塞到裴長臨懷裏。
裴長臨哭笑不得。
他看了眼面前那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的小夫郎,又看了看手裏的書信,道:“那就我來打開?”
賀枕書連眼睛都閉上了,飛快點了點頭。
他這副模樣,倒讓裴長臨也跟着有些緊張。他心跳微微加快,無聲地換了口氣,将信封拆開。
信封裏裝了一封長長的書信,裴長臨掃了一眼,的确是胡掌櫃的字跡。
但他沒有細看。
因為随着那書信附上的,還有另一樣東西。
那是一張面值五十兩的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