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崩漏
崩漏
這日歸來府中,日頭将将偏西,杜氏聞報便從後院趕來府門口,見得崔慎扶人下車,女郎低頭道謝,一派相敬姿态。
杜氏站在臺階上,蹙眉多看了一眼,時值崔慎擡眸撞上她眸光,遂展顏道,“這是拿了甚?這麽一大袋子。”
說着讓李嬷嬷送了身鬥篷給韋玉絜披上,“落日起風了,莫凍着。”
“在西山摘的果子,玉兒愛吃。”崔慎回過話,轉頭吩咐侍者去将它們清洗幹淨。
“西山半山的草藥,哪來的果子?”杜氏疑惑道,“可別吃壞了肚子。”
“讓青鹄她們洗吧。”韋玉絜攔下,“不礙事的,方才妾和郎君都用了。只是這果子不好克化,便不奉給阿母了。”
杜氏笑笑颔首,“快些去換身衣服,緩緩神,一會便晚膳了。”
瓊華院裏,朱雀侍奉韋玉絜更衣,青鹄領着丫頭門漿洗果子,洗淨後端了一盆奉上,旁的按韋玉絜的意思晾在西暖閣的小膳房裏。
距離晚膳還有些時辰,韋玉絜坐在暖榻上閱書,書卷未翻幾頁,一盆果子便去了一半。崔慎道,“一會就用晚膳了,你少用些。”
韋玉絜嘴角噙着笑,也不看他,只捏了一枚喂給他,“你若喜歡自取便是,還非等着我喂你。”
“我——”崔慎咽下果子,耳根子紅了大半。
青年郎君不禁逗,韋玉絜餘光瞥見,眉梢輕揚,垂眸繼續閱書。書卷翻過一頁,素指伸去盤中,不知怎麽移錯了方向,摩挲半晌沒有夠到。
婦人擡眸,見果盤挪移了位置,不由瞪他一眼。
“留些明日吃。”青年道。
“再一枚。”婦人讨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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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慎不應,挪得更遠。
“就一枚,最後一枚。”韋玉絜湊去他身處,“郎君喂我。”
崔慎本就紅了一半的耳垂燙得燒到面頰,勝過外頭晚霞。他捏來一枚,送到她瑰麗飽滿的唇畔,低眉不敢直視,只一下收回了手。
“掉了。”韋玉絜蹙起細長的眉,亦怒亦嗔。
崔慎呼出一口氣,重新揀了枚小心喂過去,婦人一雙秋水剪瞳漾漾蕩開,挑眉含入。
屋中有很長一段時間靜默,韋玉絜果然不再吃果子,只安靜看書。崔慎坐在一旁,原是預備整理卷宗筆記的,但他握筆的手陣陣發麻,皆是先前她唇齒輕咬的綿長觸感。一炷香裏,他灌了大半壺涼茶。
日影偏移,韋玉絜合上書卷,懶懶靠在榻上,瞧着門邊滴漏道,“我都困了,半點用不下晚膳。”
“是漲食了吧。”崔慎嘆了口氣,“我去讓阿母他們先用,就說你用藥犯困,晚些再用膳。”
他起身理了理衣衫,順手拿走了剩下的果子,“明日不可用這般多了。”
“那妾用多少?郎君說了算,我聽郎君的。”韋玉絜眯着眼睛,将披帛遮在小腹上,像只飽食又護食的貍奴,“二十枚,成嗎?”
“不成!”崔慎道,“至多五枚。”
“十枚。”她合上眼,讨價還價。
崔慎将毯子給她搭在身上,看她恬淡睡顏,頓生出幾分歲月靜好的錯覺。想問一問如何一夕間便轉了性子,卻到底不忍打破這平靜,心道且過兩日看看再說。
他走來外廊檐下,對着朱雀青鹄低聲吩咐,“這野菊荸明日起,一日最多給少夫人十枚,多一枚都不可。”
想了想又道,“去讓府中湯令官做些消食的湯水,給少夫人緩緩。”
兩人應聲道是。
韋玉絜聞話清晰,隔窗看他遠去的背影,見得青鹄轉身入內,便重新合了眼。
“姑娘就該如此,您瞧您稍稍示好,公子便是極盡寵護您。”青鹄走來韋玉絜身側,給她按揉身子解乏,“早知您午後會同公子去西山游山,婢子且明日再去回夫人了。夫人知道定然高興!”
“我以為姐姐要來訓我,趁您不在私自離府呢!”韋玉絜十指搭在小腹有一搭沒一搭地絞弄。
“姑娘哪裏的話,婢子回來時便聞夫人身邊的嬷嬷說了,是公子有事欲往,您才去的。這便很好,夫婦就該同進同出。”
韋玉絜指尖微頓,眉梢染了層笑意,暈入鬓發裏。
崔慎還同小時候一樣,每回她胡鬧,他便自動擔下,做那個始作俑者。
“那你下回告訴阿母,讓她高興高興!”韋玉絜搭在小腹上的十指重新扣起,盤算着月信日子。
*
韋玉絜的月信一貫準時,這些年華陰着人給她調理得很好,為的就是她嫁入崔家後能早日誕下子嗣。
然而八日後,十二月初二月信期時,她卻出現了崩漏。
是這日午後歇晌的時辰,她小腹已經隐隐墜痛了兩日,癸水若隐若現。午歇剛剛捧着暖爐合上眼,便覺腹中一陣陰寒絞痛,下身暖流汩汩湧出,轉眼染紅亵衣床褥。待大夫來時,她已經痛暈散了意識。
還是素問堂的大夫,亦是韋玉絜用慣的婦産一門的聖手,女醫林大夫。林大夫知曉她體質,切脈後直徑便出來問近半月的膳食。
知曉用了野菊荸,頓時大驚,忙問可是西山半山所摘,崔慎目光還在隔堂的屏風上,硬着頭皮道了聲“是”。
“野菊荸乃極寒涼的果子,婦人本不可多用。尤其是姑娘這樣的身子,又是入冬時節,她前些日子不是才發作得寒症,怎可用這等吃食!”林大夫筆下一張方子改了又劃,劃了又添,“便是貪嘴,嘗個一兩枚頂天。一日十枚,用了這麽些天,都趕上紅花牛膝了。”
聞紅花、牛膝這兩樣活血化瘀的猛藥,杜氏愈發焦心驚慌,忙問嚴重與否,要如何調理。
林大夫掃過四下。
“不礙事,都是親近的人,林大夫但說無妨。”杜氏示意嬷嬷将丫鬟們帶下去,合上門。
“且先用這方子養上半年,之後看情況再調方更換。好在少夫人年輕,素日華陰夫人亦是養生有道,姑娘底子還在,人還好。”
杜氏念了句“阿彌陀佛”。
林大夫看了眼母子二人,緩了緩道,“就是日後少夫人怕是、子嗣艱難。”
杜氏驚愣住。
“至少近兩年,公子且莫要子嗣了,妊娠産子會要了少夫人命的。”林大夫點了下頭,“往後再慢慢看吧!”
屋中沉寂幾分,屏風另一側內寝的朱雀與青鹄顯然聽見了,彼此對視一眼。青鹄尤為發愁。
“我們都聽大夫的。”須臾,杜氏比崔慎先回神,派人送大夫離去。
“你杵着作甚,還不去陪着,你瞧瞧你做的孽!人姑娘才來我們家還沒滿月!”屋中就剩母子二人,杜氏狠瞪崔慎,低斥道,“那日好好地歇在家中,你非要去西山,誘得玉兒與你同往,鬧出這等子事!”
崔慎沒有多言,返身入了內寝,杜氏嘆了口氣親自去膳房看着侍者煎藥。
冬日晝短夜長,待大半時辰湯藥煎好送來,已經夜幕降臨。寝屋中該點起燭臺,但韋玉絜還未醒,崔慎揮手譴退了侍者,如此只剩榻邊一盞孤燈。
微弱燈火勾勒榻上人蒼白面容,榻畔人蕭瑟影子。
許是藥稠微苦格外熏人,未幾韋玉絜醒了過來。
崔慎扶她起來,“是現在用藥,還是緩一緩?若稍後用,我派人去溫着。”青年容色隐在陰影裏,辨不出情緒。
韋玉絜更是無話,只接來用下。
崔慎便又打水給她漱口,後道,“今日躺着不起來了,身子擦一擦便好,免得沐浴再受涼。”
于是,韋玉絜重新躺下去。
“那你休息吧。”
韋玉絜閉上眼。
崔慎看着她,片刻熄了燈。
新月如鈎子,不見光華,室內漆黑一片。只有彼此呼吸聲交錯纏綿。
“你為何要這樣?”比定力隐忍,崔慎根本不是韋玉絜對手,他始終還是當年那個熱烈赤誠的少年。
一腔情意未盡,燒得如火如荼。
這一刻,終于再難忍住。
她帶着他去采的果子,當着他的面一枚枚吃下去,還和他說他讓吃多少便吃多少!
他以為的種種,全是她的特意算計。
“妾成親前便說了,心有所屬,不欲嫁給郎君。既不願嫁你,自然不願給你生兒育女,這是什麽難以理解的事嗎?”
“新婚當晚,我說可以等,這之前不會勉強你!”崔慎胸膛起伏不定。
“紅口白牙的話,妾從來不信。你我同室而處,能保證什麽!妾信奉的是行勝于言,既然郎君只作言語,那妾便行了這舉止!”
“你——”崔慎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看她。
他眼中抑着火海,眼前浮現的卻是她午後濕透床褥的淋漓鮮血。
是要多抗拒他,厭惡他,才會在他明明給了承諾後還要多此一舉,還要把自己弄成這樣!
“氣大傷身,郎君息怒。”韋玉絜往上掖了掖被角,伸出手拉住對方晃動的衣袖,“近些,妾提不上力與您揚聲說話。”
青年咬牙靠近。
婦人微微擡了身子,溫聲道,“其實如今妾這般,郎君當高興才是。是妾有疾,累您或許無後,您可休妻,無人會置喙。當然您若非要霸着妾,垂涎妾一副身子,妾這會沒有了育子的後顧之憂,想來慢慢地也會好好侍奉郎君的,魚水之歡本也是彼此同樂。”
“你……”崔慎幾欲一把拂袖離去,人都已經轉身了,還是頓下腳步靜了片刻,認命地低眉垂首,“玉兒,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韋玉絜輕嘆了一聲,當真認真了些,“郎君要妾說幾回,要妾怎樣做,才能放過妾!妾不喜歡你,不想要這樁姻緣,但妾膽怯無法,想讓你退了它,放過妾,就這麽簡單。”
“你說妾以前不是這樣的,可是妾分明記得,郎君以前也不是今日這般。以前的郎君從來對妾,有求必應。如今又為何非要強取妾?”
“強取!”崔慎不可思議回首,昏暗中與榻上婦人四目相對,怒極反笑,“你道我強取你?”
他喃喃吐着“強取”二字,亦步亦退,終在門邊厲聲,“對,我就強取你了,這輩子你入了崔家大門,便只能是崔家婦!”
話說得狠戾,背影卻是狼狽湮沒在夜色裏。
韋玉絜合上眼松下一口氣。
這晚,崔慎沒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