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靜好

靜好

崔慎踏月而來。

子夜時分,即便是賞月佳節,寺院中諸人也都就寝了。韋玉絜便沒有帶他拜見華陰,直接引去了自己廂房。

“近日太子入主東宮,各府衙都事多。”崔慎接過韋玉絜的帕子,擦了把手,開口道。

韋玉絜點了點頭,過來桌案旁,見侍女們已經擺好宵夜,遂讓青鹄和碧雲領人都下去了。

寺院中都是齋飯,這會準備的是棗粥和月團,還有一些輔粥的小醬菜。

韋玉絜盛了碗粥放在崔慎座位前,又将月團推近些,“妾做的,裏頭放了去歲釀的桂花蜜。”

“辛苦了。”崔慎接過粥,頓了頓道,“禦史臺格外忙碌下些,今日不曾休沐。”

韋玉絜嗯了聲,示意他用膳。

崔慎的兩句話,是在向她解釋來遲的緣故。

但是韋玉絜知道,這緣故是真的,卻也是借口。

青鹄的口信半個月前就給他了,他一直沒有明确回複說來或不來。

他在糾結。

這是可以理解的。

成婚四年,從婚前到婚後,她對他做過些什麽,是如何一次次推開他,寒他的心;尤其是這一回,即便青鹄送去的理由是她因感動之故,弄巧成拙,聽來心是好的,但所行愚蠢至極。

如此面對一個名節敗壞,對他又無愛意,生養機會渺茫,且舉止任性無腦的婦人,換作旁的男子,大抵早就将她休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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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終究,他還是在這日即将結束的半個時辰前,上了山。

是怎樣的半月思量,獨自彷徨亦或是尋人商讨?

又是怎麽樣地一日日迫近選擇?

這最後一日的上值,他又是如何心神不寧掙紮至下值?

下值至府中換了衣衫,是否又徘徊不前,最後眼看皇城就要宵禁,城門就要關閉,終于出城而來?亦或是更衣之後直走城門,原是夜幕降臨前便到了山下,只是躊躇是否真的要上山?

這些崔慎都沒有說,他既然來了,那麽在他的意識裏,之前種種皆不再重要。

她的荒誕,他的糾結,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他想要的是當下和未來。

他只是為自己的猶豫優柔而抱歉,抱歉遲遲不給回複,累她夜風中候了許久。

他若說不來,便算是讓她死心,她亦不必出來。

他說一聲會來,她自然可安心在屋中等候。

他在這十餘日的糾結思慮中,只覺自己心緒難捱,竟忘記了她宿疾在身。入秋後,吹不了風,也受不得寒。

他看她蒼白無血色的面容,被風吹得微散的鬓發,心生不忍。

于是在用膳到一半,問了句,“臂膀痛不痛?”

韋玉絜搖頭。

他卻還是不放心,咽完兩口粥後又道,“你不必在這陪我,讓她們先侍奉你休息吧,順道按一按手臂。”

韋玉絜笑了笑,“真的沒事。”

崔慎不再說話,只趕緊用膳,好讓她早去休息。

韋玉絜又說,“我午後歇晌睡多了,你慢些。”

崔慎頓下看她,這是尋常夫妻間最尋常不過的話,但崔慎還是覺得她話多了,也有人情味了。

只是仿若有些快,他不覺得好,只覺反常。

韋玉絜被他看得有點尴尬,臉上浮起一層紅暈,燭光下整個人柔和了許多。她咬唇沖他莞爾,“用膳吧。”

崔慎三兩口用完,漱口淨手後重新坐下來,問,“是不是岳母斥責你了?”

韋玉絜聞言,一時詫異地看他,擱在案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戰栗了一下,縮去袖中。

“你讓青鹄作出面作僞證那事,我已經處理好了,明日便和岳母講,不打緊的事,別再吓着你。”

原來他以為的是這事,韋玉絜攏進廣袖的手虛虛展開,放松下來。

“今日太晚,本想明個與你說的。”崔慎瞧着韋玉絜對他态度,确實這般認為的,以為她為這事擔憂,被母罰後方才讨好他。

于是,他繼續道,“你不必害怕,我沒有收宋氏的東西。他日即便事發,最多便是你婦人受不住他人哀求,好心卻枉顧律法,花些銀子進行贖刑便可。屆時也不必你出面,我皆可以周旋。再者,如今八王成了太子,骊山刺殺事件不再徹查,便也不會有人多事去翻這樣得罪人的案子。放心吧!”

崔慎說得又緩又輕,恐她不理解,又怕她不相信。

瞧人安靜看他,卻又垂眸不接他目光,便又道,“能聽明白嗎?我不曾诓你,要不等你回城,你去問問你父兄。”

韋玉絜鼻尖泛酸,緩了口氣擡起頭來,“妾聽明白了,謝謝郎君。”

崔慎低笑了聲,環顧四下,“今日我睡……”屋中并無多餘的矮榻。

“郎君去沐浴吧,水已經備好。”韋玉絜截斷他的話。

崔慎便沒有再多問,轉去淨室沐浴,一刻鐘後回來內寝。韋玉絜已經脫衣上榻,外側放着另一床潔淨的被衾。

韋玉絜擡起一雙秋水靜深的眼睛,“骊山西闕樓裏,妾曾說想要自在天地,因而惱郎君束縛了妾。後亦聞郎君為我用藥四年擋妾無法生養之惡名,妾銘感五內。妾想或許我們可以試試,只是望郎君容妾一點時間,成嗎?”

一榻之上,兩幅被褥。

确實比一室之內,兩張床榻要親近些。

崔慎坐下身來,“知我為何終于上山而來嗎?”

“可是郎君覺得,妾的心是好的,只是好心辦壞事?” 韋玉絜眉梢染了點笑,低眉道,“但其實很愚蠢,差點釀成大禍累你阖族。”

崔慎颔首,“首先,這禍未釀成,補之便可。其次,即便你當真惹了禍,我是你夫君,沒有就這般将你棄之不顧的道理,凡是我能擔之,總會盡力為你擋去。再者,話說回來,你的心是好的——

男人擡眸望向婦人,“這是我們成婚以來,我終于焐熱打動你,亦是你頭一回為我。我想,我應該珍惜。”

韋玉絜垂着眼睑,她總是不敢太久地看崔慎的眼睛。

他生了一雙微長的丹鳳眼,黑白分明,眸光清澈湛亮。

左眼尾有一顆漂亮的小痣。幼時被她鬧得佯裝生氣,那顆痣便像是被氣出的一顆眼淚,忍住含住眼角;被她逗樂時,又似同睫羽相連,朝氣飛揚入鬓。

她低垂着眉眼許久,掩在被子曲卷的手慢慢松開,在被褥上蹭幹掌心薄汗,一點點往外挪去,抓上他那床錦被的一角,掀開。

“夜深了。”她低聲道,收手後匆忙躺了下去,往裏側翻身。

崔慎看着她背影,道了聲“好”,熄燈落賬。

簾帳中漆黑一片,唯有彼此呼吸在纏綿。

崔慎與韋玉絜同一個朝向,還在看她背影輪廓。不知過了多久,他伸手在她被衾,将一截滑落的被角掖上。

明明是極輕的動作,但還是驚到了她。

甚至聽到了她的隐忍許久的哽咽聲。

“玉兒,你怎麽了?”崔慎被吓了一跳。

委屈和愛意,韋玉絜都不知要從何說起,但她忍不住翻過身來看黑夜中的人,氣息起伏間又入他懷中的沖動。

他給她掖被角的手還沒來得及收回,這會正好擦過她下颌,便沾了一手熱淚。

“我臂膀疼。” 婦人哭得抽抽搭搭,尋了個合适又荒唐的理由,抑制自己的心緒。

崔慎松下一口氣,暗夜中摸索,捧來她左臂按揉。怕夜中受寒,他将她的手臂穿過兩條被褥,蓋在被子下揉捏。

如此,兩個被窩便通了。

褥上那樣溫暖,被子那樣柔軟,青年郎君身上的氣味讓人沉迷,手上的力道又讓人安心。

韋玉絜閉上眼,片刻後縮回手,讓他蓋好被子,自己也捂嚴實了。

于是,兩人間磊出一座小小的棉牆。

她還沒法給他太多,也不敢放縱自己太久,更不敢有孩子。

她不能讓自己的孩子有一個罪惡滔天被世人唾罵的母親,也不能讓崔慎因她白壁染瑕。

*

所以此番回去崔府後,她發生了一些變化。

崔慎眼裏,她愈發的親近自己。倒不是閨房床笫之間,而是總陪着他深夜在書房裏伏案處理公務。

無需侍者,就夫妻二人,點銅鶴臺明燈數盞,煮一壺香茗彼此享受。

她并不看他的卷宗案件,也鮮少過問他公務上的事。只和他一人一案,他批閱整理卷宗,她練字臨摹或是寫故事小劄。

關于故事小劄,他向她讨要過兩回,想看看她寫了甚,她用身子擋住,伏在案上,“都說了等妾寫完再給你看。”她漂亮的秋水目中燒起一層帶着嬌嗔的惱意,很像小時候的樣子。

“那你怎寫的這般慢!”崔慎不再拂她意,不給看便不看,他從來尊重又寵溺她,但到底忍不住嘀咕,“白日大把的時間!你還不如白日寫,不讓我知曉,也好少挑我心癢。”

他遞給她一把鑰匙,指着嵌牆書架的一個暗櫃道,“藏這,鑰匙你管,也好滅了我的好奇心。”

多年後,崔慎為這個決定痛悔萬分。

如果他偷偷看一眼。

然而人生沒有如果。

自然當下時分,他覺得很是幸福,連韋玉絜自己也品出兩分一生好時光的滋味。建安十六年的秋冬,就這樣在彼此給予的溫柔歲月中過去。

轉年建安十七年,依舊好事連連。

新年伊始,正月初八,韋氏司徒府門前便爆竹聲聲,撒錢施粥,喜慶又歡騰。

韋氏主母崔悅誕下麟兒,母女平安。

滿月宴這日,韋玉絜逗弄襁褓中的嬰孩,同韋淵清道,“阿兄好福氣,兒女雙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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