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回歸

回歸

轉眼三月裏。

長亭芳草,楊柳堆煙,季春金烏吐光,日下雪消風輕。

韋玉絜揀了個晴天,主動來小慈安寺看望華陰。

細想,出嫁五年,除了去歲八月青鹄代她作僞證致崔慎動怒斥她,這些年她還是頭一回主動離開崔府前來華陰處。

那會,她匆匆而來是作甚的?

想質問,想掙脫,想拼個魚死網破,誰也莫想安生。

但她的氣焰和膽量就那麽多,從府中到寺廟一路,已經慢慢洩了氣。

往昔很多年所盼,無非就是崔慎早點把她娶走,可以離開小慈安寺。

是故,待她下車入門,來到母親面前。

盤珠念佛的婦人一句“來要說法的?”都不需要她回答的問話,就呵住了她的唇口,只餘戰栗緘默的蒼白搖首。

然身旁侍女臉上殘留的巴掌印是最真實的回禀,輕而易舉揭穿她來此的意圖。

于是,她便又被丢入暗室。

同她死去多年的真正的侍女在一起。

最開始的時候,青鹄會拿給她攪冰的湯匙一下接一下刺她胸口,好似當年她殺死她一般随手拔了頭上的發釵。

她胸口疼的不能喘氣卻也流不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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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鹄很失望,不再浪費力氣刺她,只頹然丢了湯匙,伏在她身上側耳聽她心跳,扯她衣衫摸她心髒的位置,“殺不死你,還可以誅心。奴婢去同崔家公子說一說,說說我們仙子一樣的姑娘,其實是血腥的修羅。殺人放火,滿身殺戮,祖宗不佑,律法不容。對,還有我們自家的公子,少夫人,他們都是執法捉賊的人,讓他們看看你,看看你真面目……”

聲音慢慢低下去,似怨恨在消彌。

侍女從她身上爬起來,深深垂首緩緩跪下來,膝行拽住後退躲避的衣裙,泣淚連連,“姑娘不要怕,我知道也不全是姑娘的錯,姑娘也可憐得很。”

她擡起頭,現出一張蒼白的面龐,雙眼無瞳只剩兩個血窟窿,清淚化作鮮血汩汩流出,伸過來的手沒有皮肉,只餘一節節白骨,愛憐地撫摸婦人面龐,“人世昭昭,您要怎樣活下去呢? ”

不待婦人作答,侍女便又重新撿起那柄湯勺,一下接一下刺她胸膛……

怨恨和原諒循環往複,似夢魇和蘇醒來回拉扯。

韋玉絜躺在那間暗室冷硬的地面上,黑夜中任由青鹄過來,殺她誅她咬她抱她;天明見唯一的一扇窗,透過斑駁熹光,帶走青鹄容她喘息。

這樣的懲罰原在幼年時便已經開始,她在恐懼中習慣,又在習慣中抗拒。但是這一回有些不一樣,除了被關要求反省的時日過于漫長,她還在白日明芒中看見了更多的東西。

是崔慎。

他随那抹破窗的白芒一起映入她眼眸。

他從骊山下來,周旋在官僚利益之間,或施恩,或威壓,或算計,終于将她拖出泥潭滌清污垢,溫養在瓊華院丹桂飄香的四方天地裏。

她好開心。

但開心之時極為短暫。

她的母親轉眼又把她拽入這不見天日的境地。

所以,其實崔慎娶她也是無用的,擋在她身前護她在後院都是徒勞的。

因為治标不治本,拔草未除根。

想明白這個道理,她沒有再同以往被關一般,等健仆推門,攙她出去。而是自己起身,敲門喚人。

然後腳步虛浮如鬼飄忽,頂着要将她灼死的日頭,來到母親前面,溫順低頭、認錯、請求寬恕。

*

是的。

正如此刻,馬車在山腳停下,侍女掀簾,她睜眼的一瞬,明媚的春光刺入她眼眸,她本能避開,卻又倔強迎上去。

那是光,她要抓住的東西。

遙望寺門,眼中晦暗不明。

山間的空氣原比城中要好的多,花草爛漫,樹野蔥蔥。風過,攜馨香使人心曠神怡。尤其是越往山巅走,環境越清幽,梵音陣陣越是撫慰人心。

她嘴角噙一抹嘲諷的笑。

似看清煙岚霧罩中的寺廟,原是妖邪所化。相比這山風攜來的花香氣,她更愛崔慎身上的藥苦味。

*

華陰見韋玉絜回來,很高興。

大抵從發現她為了拒婚不惜自毀名節開始,華陰便一直在等這一刻。

她以她的第二個侍女相脅迫,讓她知曉她的威嚴;以崔慎及其家族為籌碼,讓她看清她的手段;以韋濟業棄女護子的行徑讓她醒悟,只有母親是她唯一歸宿。

這不,暌違五年,她終于又主動回來她身邊,依在她懷中。

“上回已經認過錯,阿母還會同你計較嗎?”華陰将她扶起,拍拍身邊座榻,問她這次回來作甚。

韋玉絜坐過來,“還是上月裏的事,我恐青鹄傳達不清,便再來走一趟。阿襄那樣出現在宴席上,當真無礙嗎?”

“有礙無礙的,她都去了。” 華陰撚着佛珠,話語裏透着幾分薄怒,“你來這趟也好,我正好問問你,那位晉王殿下如何,可有聽崔慎或是你阿兄提起過?”

“郎君提過一回,道是比較謙遜,會明哲保身。旁的也沒有了,他甚少同我說公務上的事。”

“倒與那丫頭說的差不多,你讓青鹄回我這事後,我尋她來問了。”華陰眯着細長的鳳眸,“她道其人性軟,甚喜她,格外順她聽她,一切皆有她說了算。”

【姑母若不信,大可尋問表姐,讓她打聽打聽晉王名聲。如此男子為我控,若是将唯一的絆腳石去了,那不就是江山重落我手嗎?】

華陰回想着數日前李襄的話,不置可否。

若真能除去自然是好,皇帝就剩這麽兩個兒子,就算攤開了挑明了說是晉王所為,又能如何,只能巴巴将皇位傳給僅存的兒子。

她将這些也告知韋玉絜,一時靜下來看她。

須臾見人蹙眉搖首,眼含憂色,“阿母,我們不能由着阿襄胡來,且得多想一層。”

“哪一層?”華陰問。

“晉王!”韋玉絜似幼年背書釋義,直戳要害,“人心最是難測,晉王若是個僞裝的,借婦人手除了手足,回馬槍兔死狗烹,給手足報仇,得一生清名,這才是最可怕的。然若是讓阿襄替他動手,他們即将為夫妻便是一體,如此便也難洗名聲。唯有一種可能,能保他聲譽,便是阿襄之真實身份的暴露。這樣便不是晉王妃殺太子,而是前朝太子之女複仇,晉王方是真正無辜之人,為手足報仇的正義之人。”

“是故,阿襄不可洩露身份。”

華陰停下撚珠的手,滿眼欣慰,“不愧是我調教多年的人兒,腦子甚是活泛。”

“那阿母可與阿襄說明了?”

華陰颔首,“這你不必憂心,都囑咐過了。”

*

這日崔慎下值入寺,趕來寺中,三人一道用膳,之後宿在此間。翌日,夫妻攜手歸府。

太子新入東宮,又因前頭李襄入司徒府赴宴一事,多少猜忌晉王。雖隐作不發,但對各府衙整頓更甚,只為表現自己之能力。這無甚可指摘,至多官員們忙碌些。

五月初夏,浮光躍金,菡萏正芳。原是每年崔慎休沐假同韋玉絜出游的日子,然這日裏,韋玉絜婉拒了。

給的兩個理由,一是公務既繁,且以公務為主。

這個理由,崔慎聽來不滿,道是我能排開,夫人便無須挂心。

不知從何時起,他們之間融洽自然了許多。

除了她還是不願行周公之禮,越過那條防線,旁的已經同尋常夫妻無異。

便如此刻,她坐在丹桂樹的秋千架上,說着第二個緣由,“主要是阿母念我,讓我擇空回去看看她。她啊滿心都是我們,以前是為了父兄避入空門,之後是為了我能在夫家過好,便強忍寂寞,從不開口讓我回去。”

說這話時,韋玉絜避過崔慎眼睛,只仰着頭,任憑點點碎金穿過桂樹茂密的綠葉間隙落在她瓷白皎潔的面旁,如玉纖長的脖頸上。

她半挽着一個家常的堕馬髻,髻間只配一枚固發的累金白玉釵,襯的一頭青絲更盛綢藻。初夏晚風拂來,将她幾縷散在脖肩出的長發拂起。

“郎君!”婦人側首看他,秋水目泛出一點晶瑩的淚花,“妾想多盡盡孝,成嗎?”

揚在風中的長發跌落,堪堪從男人推秋千的手背蹭過。青年郎君握住纖繩,低垂的眼神幾番觸動,須臾擡首用指腹拭去她眼底一點濕意,“你這話說的,是要我尋個地縫鑽進去嗎?”

婦人便又沖他笑,讓他将秋千推高些。

他一邊道“好”,一邊不動聲色俯身,将落在地上的一根青絲悄悄撿起,捏在另一只空出的掌心中。

之後,韋玉絜便常入寺廟探母。

說“常入”其實也不算頻繁,只是相較過去的五年,稍多一點罷了。

譬如七夕佳節,她是同崔慎一起去的,因為華陰說前頭一位在此捐海燈的香客,送給寺中不少煙花,如此擇了這日子,請他們來共賞。

煙花美則美矣,卻是短暫虛幻,韋玉絜很不喜歡。

但她還是同崔慎說,“你只這日得閑,明日便回去吧,我多陪阿母兩日。”

崔慎應首,“那何日歸家,你傳話我,我來接你。”

崔慎離開的兩日,韋玉絜晚間都在賞煙花。

華陰問她,“喜歡嗎?”

韋玉絜搖頭,“我記得阿母也不喜歡,怎也瞧了這三日?”

“難為你記得阿母喜好。”華陰伸手搭上韋玉絜臂膀,同她走在夜色中,“阿母能看三日,是因為這不是煙花。”

“待你下回再見,便是火藥了。”

韋玉絜嗯了一聲,不問其他。

中秋有宮宴,韋玉絜遂崔慎入宮赴宴,未來小慈恩寺。

九九重陽是一個人來的,住了兩晚,都在書房看經書。

臘月小年與崔慎同來,白日閱經,晚上同寝。

除夕夜,崔慎輪值中央官署,杜氏回了涼州陪崔堂,韋玉絜又來小慈安寺,一直住了五日。

華陰讓她看了更多經書,她安安靜靜待在書房,鮮少出門。

正月初五,崔慎來接她,她嗔他,“郎君宿在中央官署便成,莫要來了。”

回去了也不理他,只霸着他書房又開始寫故事小劄。

崔慎不敢惹她,将書案整個騰給她,自己在窗下暖榻上,調香烹茶,等她喚他時,過去“綠袖添香”。

韋玉絜招他過來磨墨,又揮手譴退他。

青年郎君盤腿坐在臨窗的位置,看半丈外的妻子,“我當你都寫完了,怎又開始了?”

“一共有三卷。”婦人擱筆,看着上面的故事內容。

【死士八十,暗衛兩百,精銳三兩千,騎兵五千,其餘兵甲及其散兵共計三萬。武器在庫,人傑在城……】

她從經文中讀取的信息,投入故事文字中用了自己的方法編排,一卷兩萬字,藏着兩百字的證物內容。

但光曉得這些依舊是無用的,因為不知具體分布在何處。她以前出任務,人手都是華陰調配好給她。

在她的記憶裏,華陰沒有離開過小慈安寺,所以她調遣人手,要麽是有專人傳信,要麽是信物作憑。她還差最後這一重關鍵物。

“那你現在寫到哪了?”崔慎見她擱了筆,便開始給她晾茶。

“第二卷結束。”韋玉絜合上故事小劄,起身鎖入暗格,“還差最有一卷。”

她将鑰匙收好,來到窗前用茶,看窗外潇潇細雪。

又是一年伊始,已經是建安十八年了,她嫁給崔慎的第六個年頭。

“待我都寫完,第一個便給郎君看。”她擡起一雙妩媚又清亮的眼睛,瞧着他遞來的茶,并不伸手去接,只道,“近些。”

已是擡手可觸的距離,還要如何近?

崔慎不明她意,卻還是聽話再捧近了些,便見她傾過身子,微微低下頭,就着他的手飲盡了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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