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錯漏
錯漏
【“不是什麽大事,還是三月裏那樁案子。因為是三司聯合辦的重案,所以需要二輪問話。”】
【 “玉兒,這邊。他們就問幾句話,你如實答了便可,不礙事的。”】
【“崔夫人可還能再想起些旁的?尤其挾持你侍女的兇手,可能記起些是何模樣?”】
【“晉王是因晉王妃之故,确保兇手已被一網打盡。他們少年夫妻,新婚不久遭此橫禍,晉王多來放不下。” 】
……
寝屋沒有人,韋玉絜獨坐在床榻,回想昨日至今日兩天裏,諸人同她提起需要二次回話的口吻,神态。
如果三司已經将嫌疑定在了自己身上,旁人且不論,于崔慎身上定能發現異樣;若他們瞞着崔慎,那麽韋淵清和崔悅那副模樣也委實太自然了些;再退一步,晉王将他三人與自己試作一體……沒有這個可能,早些年雙王奪嫡,争搶六部,天子提拔三司為近臣,即便如今太子病篤,晉王極有可能繼承大寶,但他還沒有這樣大的權利能避過乃至利用三司。
如此想來,并沒有人懷疑自己。
但無人懷疑自己,并不代表這個疑點就可以被排除。
韋玉絜曲卷的素指抵在唇口,貝齒咬磨指節,直到将骨節上細皮磕破,淡淡血腥彌漫口腔,方止住顫抖。午後大理寺中的惶恐不安不過是她的一層皮具,這會方是發自內心的恐懼。
若是循此疑點查下去——
發現那具女屍不是青鹄。
青鹄是自己的貼身侍女,自己是華陰的女兒,華陰是前朝長公主,這條線太明顯了。且皇城之中如此多的暗子,定需要一個首領。
自己便是個活生生的靶子。
亦或者自己什麽也不知道,首領是青鹄,青鹄奉華陰之命借自己的身份行事,如今金蟬脫殼被華陰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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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就可以将自己摘出來。
但是這般行事,被動地等三司查上身來其罪難逃,且華陰是一定會玉石俱焚,拖着自己逼迫崔慎乃至崔氏一起沉沒。
除非主動供出。
“今日妾在寝屋牆角的地縫中無一發現一物,特來呈給大人。” 婦人跪在大理寺府衙正堂中,将裂成兩半的玉奉給少卿。
“這玉怎麽了?”
“大人請看此玉,玉質上成稀有,當屬珍品,非尋常勳貴巨賈不可得。然而刻有龍尾的下半塊是妾侍女青鹄的,妾曾無意中見過她很珍視。彼時不曾多想,今日發現另外一半,大人請看玉佩反面刻字。”
反面刻着一個“令”字。
大理寺少卿觀之大驚,“韋氏請多想一想,三月廿城郊案事發當日,你的侍女青鹄可有其他反常之處?”
婦人蹙眉深思,半晌道,“白日裏她一直伴着妾,并無特殊。晚上、晚上本是碧雲給妾守夜,但那日碧雲精神不好,青鹄便替她上夜,并無不妥。對了,有一事,妾淺眠中醒來欲要水喝,未見青鹄,是妾自己斟的水。”
“你可記得具體時辰?”少卿眼睛都亮了。
婦人搖首,“但是青鹄侍奉妾十餘年,輪她值守從未有此情況……”
之後大理寺傳供詞中提到的碧雲,證明韋玉絜所言誤差,确實那日青鹄幫她守夜。青鹄同另外三個丫鬟住一起,若中途離開需要避過三人,如果給主子守夜,則只需避開主子一人,自然方便許多。
這處因有碧雲的證詞在,便是人證已足。如此還需物證!
埋于雙膝的頭重新擡起,素手一拳砸在床沿上。韋玉覺雙眼猩紅,依舊需要玉令。
【“晉王是因晉王妃之故,确保兇手已被一網打盡。他們少年夫妻,新婚不久遭此橫禍,晉王多來放不下。” 】
崔悅的話再次萦繞在耳際,婦人眼底浮起一層殺意,還有一個釜底抽薪的法子。
殺了晉王。
這樣的念頭起來,她骨節脆響,如那晚李襄喉骨碎裂之聲。
要殺一個親王并不容易,時辰,地點,守衛布置,韋玉絜掀被下榻,轉來屏風一側的書案前,以手蘸水繪出晉王府前後路徑。
指腹的水未幾便幹了,她擡手欲要再蘸,動作不知怎麽就緩了下來。許是這處崔慎常坐,充斥着他的味道。
刺殺晉王雖說可以一了百了,但這絕對是下下策。
萬一他們并沒有發現青鹄毀容這個疑點呢,只是晉王心有不甘傳喚問話,那她豈不是自投羅網?
現在該怎麽辦?
是裝作若無其事地等待,還是主動未雨綢缪?
牆角銅漏滴滴答答地響,時間在流逝,每一息每一瞬都擊打在她心頭,欲要将她心髒造出個洞來。
到底該怎麽辦?
她喘息不止,眼見光影偏轉,日頭西落,馬上就是崔慎下值的時辰。且等他回來,探一探口風,再做安排。
韋玉絜安慰自己,不能自亂正腳。她回來已經一個下午,眼下各府衙都要閉門,這會無事,至少這一夜是安全的。
對,先等崔慎。
她深吸了口氣,查過書案水跡已經幹透,遂轉來妝臺前,預備傳喚侍女給她篦發舒緩一下精神。
卻不想,随碧雲一道入內的還有崔慎的書童。
書童道,“公子特讓小的給少夫人傳個信,今明兩日公子因公務之故住在中央官署,讓少夫人不必挂心,自己照顧好自己。”
“今日不回來?”韋玉絜嘀咕道。
“是今明兩日。”書童垂首回禀,“公子說了,十中七八兩日足夠,但保不準還會再耽擱些時辰,屆時讓小的再來遞話。”
韋玉絜笑了笑,“你同公子說,讓他公務為主,不必挂心。我正好去小慈安寺看望我母親,在那裏住兩日。”
“還有,你與公子說,若是确定明日能回,且在午時告知一聲府裏。我吩咐了膳房給他炖湯,千萬要午時,晚了湯出不了味,我會生氣的。”
書童應聲離去,碧雲拿起木梳,看了眼外頭天色,“少夫人明日何時前往小慈安寺,奴婢去吩咐備車。”
“現在就走,不必麻煩車夫,我來駕便可。”韋玉絜起身理裙,“還有一個多時辰才關城門,綽綽有餘,入寺時天将将擦黑。正好我想寺中的珍珠丸子湯了,好好喝上一碗,你不也喜歡嗎!”
碧雲就這般被主子拉着上了馬車。
馬車從崔氏禦史府到使出城門不過一炷香的時辰,一出城韋玉覺便放出信號讓小慈安寺中華陰身邊的女衛前來接應。
來人禦輕功,兩炷香便到了。
“把她帶回小慈安寺。”韋玉覺掀簾指着被她手刀劈暈的侍女,“中途讓她稍醒,見我榻上背影,後再讓其睡去,直待我明日來寺中接她再弄醒她!”
女衛轉瞬明白韋玉絜的意思,這是要利用侍女制造其一直在寺廟的證據,遂颔首道,“姑娘放心。”
韋玉絜将馬車讓給女衛返回小慈安寺,自己則換了身稍素的衣衫,蒙紗遮面似尋常閨中女郎般回了長安城,入住在一家稍顯簡陋的客棧中,直待入夜時分,脫紗除袍,現出一身烏衣。
夜探晉王府。
晉王府外圍的兩條巷子,她很熟悉,便很從容地避過那處偶爾經過的侍衛奴仆,翻牆踏檐上了制高點——王府偏院靠近圍牆的一顆青松上。
五月松樹抽芽換葉,枝丫雖尖卻不硬,鮮嫩軟綿。她避在枝頭三個時辰,從殘月初升到月上中天,最後向西沉落。
記清楚了侍衛換防的時辰,班次,和人數。
而這一夜,如她所料,晉王并不在府中,想來還在判三月裏那樁案子,崔慎今日未歸,也定是為此事。
韋玉絜從樹上躍下,點足離開這處,從客棧外牆直接翻入二樓房間。
屋內沒有點燈,她坐在黑暗中,摸索着案上位置,給自己灌了盞涼茶。
如今自己處于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位置。
若是三司已經發現疑點但不曾懷疑她,她便殺了晉王,陷害給華陰,然後騰出時間尋回玉令。若是三司發現疑點已經開始疑她,她便可以出城逃走,至此山高水長,她與崔慎便是陌路了。
最好的結果是,三司沒有發現疑點,就此結案。她尋回玉令自首,坦白一切,崔慎幫她贖刑,總也還有後半生。
天将明,她将就要湧出眼眶的淚水逼回去,上榻補眠。
醒來時已近晌午時分,韋玉絜簡單梳洗之後推開窗,眺望長街。這是從中央官署前往崔氏禦史府的必經之路。
書童報信,她定能看到。
距離午時還是大半時辰,她臨窗而望。
街道一如往常,商販吆喝,行人往來。
已經午時,她扶在窗棂上的手指尖泛白。
午時一刻,未見來人。
午時三刻,午時七刻,未時一刻……申時正。
已經兩個時辰過去,韋玉絜原本見長街一切如常稍稍平靜的心重新吊起。書童沒有回禦史府報信,便意味着崔慎這日還需留在中央官署。
十中七八的事沒有實現,偏偏發生了十中二三的意外。
是夜,星月昏沉,韋玉絜已經出城來到小慈安寺。華陰聞她這數日所愁,一時亦沉默下來。
給女屍毀容扮作青鹄這事,确實是個敗筆。
“阿母,我們不是還有三萬兵馬嗎?不若退離長安,去同将軍們彙合,至少這樣可以保全自己!”
這一計是在趕來路上想到的,反正拿來玉令就是為了傳召将領出現,獻降給天子,以此将功贖罪。如今玉令脫手,這便是最好的法子。屆時她可以再周旋,想辦法将諸人卷宗送回長安。
“不急!越是這等時候,越要沉住氣。”華陰沒有要走的意思,小慈安寺在皇城和兵甲的中間,是最有利的位置,她在此經營多年,一時自然難以割舍。
然韋玉絜一刻都不敢停留,尤覺緩一刻頭頂尖刀就會落下,“阿母,時不我待,眼下我們還算占着先機!”
“好了,你無需多言!也不必如此緊張,先去休息養養神。”華陰尚且沉穩,出聲止住她的話。
韋玉絜張了張口,轉身離去。
廂房中,碧雲模模糊糊朝她走來,滿臉歉意,道是自己昨個太累,竟早早睡着了,沒有侍奉主子。
“你是染了風寒,歇着去吧。”韋玉絜站在窗口,欲要越過重重矮牆,眺望山門外的路。
除卻這處地勢有利,韋玉絜想不出華陰為何不肯放棄,還這般不急不躁的緣故。
“奴婢現在已經好多了,倒是姑娘臉色不……”
“好多了便是沒好,讓你退下不退,是要把病氣過給我嗎?”
“奴婢不敢!”碧雲匆忙跪下。
“下去,合門。”韋玉絜愈發急躁,想合眼又無法睡踏實,好不容易入眠一點動靜便又豁然睜開了眼。
日落月升,月降日出,再日落。
已經是第二日的晚間,崔慎滞留在中央官署的第三日,韋玉絜沒法等下去,趁着夕陽殘照,還留餘光,不顧華陰勸阻,奪來山寺後的一匹馬,縱馬往長安城去。
“夫人,怎麽辦?就這般放姑娘前去自投羅網嗎?”
“她比誰都想活,左右是撐不住想早些得到崔慎消息。”華陰望着遠去的背影,“你們跟上,她若不入城且好生保護;若是貿然入城,且一定給我攔下!”
“我們——”兩個女衛面面相觑,“我們未必是姑娘對手。”
“罷了,直接讓韓駿去,那是她師父……”華陰的話還未說完,只聞一聲沖天的馬嘶聲。
擡眸遠眺,見韋玉絜正勒缰止前,步步退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