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兄妹

兄妹

建安十九年末,洛陽功德臺上發生的事,後來如此昭告天下:

十一月廿五,前朝餘孽聚衆謀反,埋火藥于功德臺,所幸天命顧大梁,君臣無礙,死傷少有。大司徒韋濟業膝下第三女英勇果敢救天子于功德臺。奈何其妻李氏被臺上烈火所燒,後知乃故國舊部所為,感愧大梁朝廷,拒救己身,不治而亡。廿五當日大司徒韋濟業領軍對抗敵寇,戰三日大勝矣。然歸來見妻亡故,念三十年攜手,夫妻情篤,不忍其黃泉獨行,遂于廿八日當晚殉情于李氏身畔。唯餘幺女,扶雙親棺椁回長安,葬之。

去時滿載榮膺,歸來一身缟素。

時人多私語,親者哀戚戚。

至親如韋淵清,問韋玉絜,“父母臨去前,可有留什麽話?”韋玉絜默然搖首。

族中尊長問韋玉絜,“當日情境幾何?”她亦是沉默不語。

後宅嬌婦,掌間明珠,親見高堂殒命于眼前,确該是這一副被吓丢了魂的模樣。遂皆都對她甚憐之。

原只有她自己知曉,從洛陽一路回長安,她無聲無息,不過是在盤算,知曉她身份底細的人是否都死絕了。

領軍的九位将軍,她瞧見了屍身;華陰近身處、包括她師父在內的六個暗衛,她也見到了他們被書上罪責卷宗的死亡名字。曾經伺候華陰的人,亦皆被她殺害于那間館驿中,做了殉主模樣。剩餘小慈安寺中的主持和尼姑,在她回來京畿的第三日,聽聞寺廟意外走水,都葬身火海了。

如此算下來,她是唯一一個知曉華陰底細、參與李朝複辟的幸存者。

幸存者。

幸也,運也。

她當是幸運的。

天子诏書既然是那般昭告天下,便說明了與她無關。

然而小慈安寺群尼喪生,韋玉絜自然不會認為真的是一場意外。華陰在那處住了二十餘年,如今隕身,那處與她一起生活的人便都死了,怎可能是意外?

Advertisement

當是天家所為,即是盡可能地斬草除根,亦是對漏網之魚的警告。

天子留她一命,不過是礙于她功德臺上的救駕之舉。

衆目睽睽,她以身護主。

這樣的功勞無法抹滅。

新朝開國不足二十年,劉家人還需籠絡泱泱世人,昭示他的仁德。

所以對着她這樣一個沒有任何直接謀反證據,卻有着明顯功績的女郎,天子選擇放過,作他仁政厚德的表現。

韋玉絜想清楚這些,是在守靈的第五夜,前後二十餘日,她終于松下一口氣。幹涸的眼中滾下一行熱淚,人失力倒下去。

伴在身側的崔慎急急扶住她,抱去偏房休息。

他說,“這麽些日子,你終于哭出來了,哭出來就好了。”

她實在太累,倚在他臂彎中,哭得愈發洶湧。

沒有聲音,只有連綿不斷的淚水滑落,到合眼睡去,眼角還躺着眼珠。

她沒法告訴他,沒法大聲地說出來,沒法慶祝。

她為拼這一條活路,耗盡了多少力氣。

她哭,同棺材裏的人沒有半點關系。

她是開心才哭的。

她終于看見太陽的邊緣,摸索到一點點光。

哪怕細碎微弱,也足矣讓她雀躍開心顏。

而很快,也證明了她的所想。

她尚有來路可走。

那是三日後,在韋濟業和華陰的葬禮上,晉王來此代帝吊唁傳旨。

帝王祭拜有功績的重臣,古來有之,這不稀奇。

稀奇而耐人尋味的是随之而來的旨意。

那旨意說韋氏第三女于功德臺救駕有功,故在原本郡主封號“淳明”前,再添“昭毅”兩字,即封為昭毅淳明郡主,享受公主俸祿,另賜魏興郡,食邑六百戶。

其餘皆不論,且看這比照公主恩賜的封地食邑。

要知道,如今天子膝下四位公主,有兩位妃妾所出的帝女食邑才不過三百戶;另一位天子胞姐丹陽長公主乃宗親中食邑最隆,亦不過一千戶。

如此可見天家于韋氏女當真皇恩浩蕩,無尚榮寵。

但旨意也到此為止,再無其他。

韋濟業作為世家首領初時擁護天家劉氏之功勞,半生為社稷奔走之付出,臨死前在洛陽圍剿逆賊全勝之戰績,随他身死皆被掩埋,再無提起。更不論原該入太廟的身後殊榮,亦為泡影。

只是在其五七之後,天子口谕其長子韋淵清承襲爵位,倒也沒有按照子承父爵、逐一降級的舊列承次一極的伯爵,而是依舊承了侯爵。更破列嘉恩,道是因韋濟業人品貴重,此侯爵世襲罔替,如此承爵方式在劉家王朝可謂獨一份。

然韋淵清雖得了如此爵位,但因守孝丁憂三年,原本的大理寺卿官位,竟然直接由大理寺少卿頂替。從來丁憂的官員,都是留位停職,副手代掌事宜,就沒有頂替之說的。這般一被頂替,待三年後丁憂結束,能否再任便都是後話了。另有族中其他子弟,亦都陸續因各種緣由被天子或斥責停職,或外放就任。至于韋濟業座下門生,大弟子因殿前失儀被罷官後,剩餘十中七八或自主或被脅迫離開司徒府,明裏暗裏劃清關系,只剩得二三念師徒之誼尚且往來。

一時間,整個韋氏遂成空中樓閣,唯有韋濟業一雙子女捧着繁重榮華,立在基石松垮的高臺上。

且再細看,那韋氏女得此殊榮,乃是出閣為崔氏婦之後。換言之,天家給她的尊榮其實也沒有真正給到韋氏。

是故在天下百姓眼中,韋氏一族依舊榮耀鼎盛,烈火烹油。然朝野上下,高門權貴間,卻都能看出,這實在是明褒暗貶。

如何會呈這般情境?

宦海權勢中起伏的官僚貴人,便也基本回神想通了。

多來是洛陽那場前朝舊部的謀逆,華陰夫人并不像世人所聞的那般幹淨。韋氏家主若是在圍剿敵寇時,大義滅親,将她一起除掉,此番韋氏便是另一番光景。然他一刀切下,切斷的是公主與舊部的聯系,将她同自己綁在了一起,如今局面便是韋氏合該淪落的。

換言之,他當初所求“阖族平安”四字,天家做到了,沒有牽連他族人,便算應諾。

只是世代簪纓之家,在巅峰被人仰望許久的族中後嗣們,如何受得住權勢消減、唯剩平安的日子。

故而,很長一段時間,都将憤恨幽怨的目光投向兄妹二人,尤其是去歲接任家主的韋淵清,受了不少委屈。

他之半生走到如今,可謂順風順水,仕途出色,夫妻恩愛,在這之前唯一的一點不順便是父親生辰走水,兒女被燒傷一事。除此以外,再無其他。

這會驟失雙親,又遭奚落,一時間頹敗消沉。

如此比之,韋玉絜卻覺日子好過許多。

族人唾手可得、不甘只得的“平安”原是她夢寐以求的東西。她終于在被華陰牽制了十八年後,重新掙得一方喘息的天地。

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閑。

晨起坐在庭院中,靜靜看一次日出,好好嗅一回花香。午後慢裏斯條地煮一壺香茶,幽幽品一個下午,最後再看日落,一日過去。暮色上浮,月圓月缺都很美,她回來屋中沐浴,不再是搓皮扯□□洗去滿身血腥氣,而是單純地任溫泉浸潤肌理,水汽包裹軀體,朦胧缥缈,她湮入水中,告訴自己是在夢中的仙境。

平安自在。

甚至,她也不煩韋淵清了,大抵是父母都不在了,又大抵是終于看見了他的不如意,她便有些高興,覺得這是她生而為人、與他做兄妹的二十五年裏,情意最好的時候。

二十五年。

是的,已經是建安二十年的三月裏,韋玉絜二十又五了。

自雙親葬禮後,她便一直住在司徒府,眼下連着他們的七七法事也已經結束,按理她該回夫家去了。

但是,她沒有回去的意思。

她住在司徒府,一日複一日。

兄妹情意漸起。

起初只是想多看兩眼韋淵清各種失落、消沉、憋悶的模樣,便時不時去他書房、庭院。她多來沉默,就坐在韋淵清對面的位置,無聲看他。

有時會将被他撕壞的書卷撿起,有時會帶來一壇酒讓他繼續喝,有時見他毫無章法的練劍割傷了手,也不給他傳大夫,就拎着水滴答的絹布給他擦拭……但多來還是靜默時候多,看着他狼狽模樣,她莫名笑出聲來。

她是真心覺得好笑,難得他嘗到了她百中之一的苦痛。

他這樣難受,她心中舒坦些,便輕輕喚他一聲“阿兄”。

她的聲音低沉柔和,一雙秋水目對上他擡起的雙眸,還帶着兩分淺淺的笑意,隐約含閃着淚光。

落在韋淵清眼中,似在小心翼翼安撫他。

他也着實被她看得不自在,想着自己是兄長,若再這般頹廢,胞妹是否就更加無依彷徨了?

于是伸手捏過她單薄肩膀,擠出一點笑,“不怕的,阿翁阿母不在了,但阿兄還在。”

【我沒什麽害怕的事,若是有,定是阿兄護不住的事。】

韋玉絜似想起些什麽,話一下滾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只臉上依舊挂着笑,敷衍點頭。

許是因為這般說了,亦或者心性确實強過尋常勳貴子弟,韋淵清并沒有消沉太久。僅僅兩月過去,五月初夏日,他恢複過來,人又似烈日生出朝氣。

只是打起的精神,頭一樁便用在胞妹身上。

五月中旬的一天,他約了崔慎來府中用膳。

其實,自從韋濟業夫婦去世,崔慎隔三差五就會來如今門庭冷落的韋氏府邸。

畢竟,他還沒和韋玉絜和離,她便還是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在這,他想她、憂她,足比口實誠,下值路過便拐進來。

但葬禮過後,至今已經百日有餘,他來了數十趟,沒有一回能見到她的。

直到今日,她的長兄請他來,讓他把她帶回去。

韋淵清說,“這裏她随時可以回來。但是這會大可不必留在這,族人多奚落,外人看笑話,沒必要。她雖長在寺廟裏,但也是被母親捧在掌心長大的,沒受過什麽委屈。這會定也感知到了世态炎涼,外頭多少人避我如避虎豹。避我怨我,氣撒我一人身上便罷,連帶着她作甚!”

他不知二人間事宜,前頭在韋玉絜處也問不出個子醜寅某,這會口幹舌燥說了半日,又飲了不少酒,最後酒勁中生怒,“聞她給你添了兩房妾室,你倒也不推卻,滾回去給我散了,好好接玉兒回去!”

話落,竟擡手揮了崔慎一拳。

一個借酒勁發洩,醉意占據了清明;一個恨不得便身上哪處生出些痛楚,好感受一些愛人遭遇的疼痛。

于是這會當真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住手!”婦人的聲音在黑夜中突兀地響起,攔住了胞兄的第二拳。

被打翻在地的青年,目光還來不及從婦人的閣樓收回,便覺背脊、腰腹一點力道壓上,被一雙素手扶起。

這百日裏,他見不到她人,唯一能看見的是她小樓的燭火。

他看着那一點幽幽燭光,想象她姿容。

卻不知,每一回他來,她都不在樓閣中。

她就在這庭院掩身處,在無邊黑夜中,看他輪廓,撫他身子。

*

此情此景,韋淵清醉意朦胧,卻又無比清楚地說了句,“回家去!”

說得的時候還推了她一把。

他醉中手下沒輕重,一下将韋玉絜推到了崔慎身上。

崔慎扶住她。

兩人四目相對,在黑夜中看見彼此。

“我不回。”韋玉絜拂開崔慎,對着韋淵清道,“你若嫌我占了你地方,直說便可。”

韋淵清被趕來的崔悅扶着,斥聲堵住嘴。

崔悅一個勁向韋玉絜道歉、解釋。

韋玉絜截下她的話,“送阿兄去休息吧。”

轉身又對崔慎道,“你也走吧,無事不必過來了。”

崔慎沒說什麽,點頭走了。

他原本也沒有打算這會接韋玉絜回去,還不是時候,有些事他還沒處理好。

*

這次之後,崔慎很長一段時間沒來。

崔悅心中歉疚,又不忍心怪丈夫,只猶豫着是否上門勸和一下。

但她身上戴着孝,不好去旁人家,如此只得幹着急。加上去歲八月裏,一雙兒女都有不同程度的燒傷,如今稍有好轉,但逢夏日,傷口便又開始嚴重起來。尤其是她兒子五郎一雙小腿,乃被祠堂長案砸壓,後因掙脫不得而又遭火燒,眼下傷口處皮肉開始潰爛,恐有癱瘓的風險。

崔悅心力交瘁,如此半月後的一日,因體力不支,髒火虛旺,病倒了。

韋淵清照顧母子三人,左右還有奴仆侍者幫襯,錢財金銀也不是問題,雖說屋中尚且愁雲慘霧籠罩,但總能應付過去。

真正讓他心焦潰敗的是兒子當下所需的藥材。

乃一味治療燒傷所用的珍貴之藥,原本已經在醫館定好,前些日子也到貨了,正研磨調配中,亦待小兒退燒再補給一些營養便打算開始使用。卻不料兩日前,醫館大夫匆匆來府邸,道是那藥被宋家公子高價買走,說是給他小妾急用。

大夫拖着受傷的腿,滴汗的額角大片烏紫,顯然這藥不是被買走的,實乃對方強付了重金,只好如此說。

韋氏如今雖現頹像,但門匾還挂着“肅寧侯府”四字,依舊是侯門高府,輕易少人敢這般明目搶奪這處的東西。

但宋家公子便多有不同了。

他是宋琅,兵部尚書家的兒子。

只是妾室被燙傷,竟需要用燒傷的稀貴藥。

說他愛妾至此,大抵按着他十年如一日的風流名聲,沒幾個信。但韋玉絜這會覺得,他這分明是故意沖着韋氏來的。

或者說是沖她來的。

但畢竟不是她的孩子,她一介女流能作甚呢?

除了哄哄玉團子一般的小女郎,聽她說阿母哭得眼睛都腫了,又說阿翁今個去宋府了,姑母,他怎麽還不回來啊?

三歲的孩子,一張嘴巴和麻雀般叽叽喳喳。

韋玉絜給她喂完藥,又按照崔悅給的方子給她傷口換藥,玉團子疼地直哆嗦,兩頰的肉一鼓一鼓,然而眼中包着的兩汪淚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你阿翁去多久了?”

“晌午就去了。”

韋玉絜擡眼看天色,已是夕陽西下。

“我們去找阿翁吧!”小姑娘看自己的傷口被紮了一個蝴蝶結,姑母還從她的步搖上拆了一顆拇指大的珍珠纏在蝴蝶結中央,好看極了。

她喜歡得不得了,就像喜歡姑母一般。

“姑母,找阿翁!”她晃着婦人白雲一樣的廣袖。

韋玉絜牽過她的手,走出後院,才拐了個彎,就看見韋淵清面沉如水,繞過假山去往偏房,邊走邊吩咐侍者備水換衣裳。

韋玉絜看得清楚,他的後背胸前都濕透了,膝蓋處灰撲撲的,鬓發散亂滴落汗珠。

六月盛夏,他在驕陽下站了一日,最後跪了下去,但除了得到宋琅的冷嘲熱諷還是一無所獲。更累胞妹被他言語污穢,說什麽他早嗅花香,觸玉生香,韋氏三姑娘當真人間極品……

玉兒冰清玉潔的一個女郎,莫名其妙被他這般侮辱,韋淵清忍到宋琅這會離府去平康坊,遂背後打了他一頓。

用力太甚,自個骨節這會還生疼。

韋淵清楚揉着手指,步履匆匆!

“阿——”小姑娘看見了自己父親,就要叫出口,卻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整個人被牽回來時的院子。

“你阿翁衣服髒了,不喜歡被人瞧見。”走遠了,韋玉絜松開手,笑道。

“是不好看,姑母看到都忍不住笑了。”孩子天真無邪。

韋玉絜摸上自己臉頰,低眸看她。

“姑母,你真好看。笑起來像仙女。”

韋玉絜挑眉,笑的更歡了。

她還沒見過韋淵清這樣狼狽的樣子,她一想,便笑。

咯咯出聲。

當真像仙子一樣,又快樂又美麗。

孩子被奶嬷嬷接走了,她的笑也慢慢停下。

她站在庭院中,看着宋府的方向,眉眼慢慢冷下去,擡腳踢去一塊石子。

這日晚膳後,她同韋淵清夫婦說,打算去望月小樓住段時日,那處有一些母親遺物,她去整理一下。

韋淵清和崔悅自然允許,還欲撥些人手給她,被她拒了,便再三讓她照顧好自己。

韋玉絜點頭應了,當晚便離開這處。

她一共走了三日。

當天晚上,回望月小樓換了身男裝遮去面容,在平康坊左側的巷口侯了半夜,打斷了宋琅一條腿。

用的是搶占花魁的名頭。

這些年宋琅同旁人搶花奪玉鬧出的幾起鬥毆事件,高門都有耳聞,如今自個被打斷一條腿,只能說報應不爽。

韋玉絜一招劈斷他腿的時候,聞到他身上藥油的味道,聽他口中罵罵咧咧,果然仇家甚多,白日裏才挨的一頓打。

第二日清晨,她出城去了趟西山,回來已是第三日午後。

肅寧侯府後院,傳出小兒郎掙紮痛呼的聲響。

韋淵清和崔悅的大兒子如今八歲了,四歲時便早早開蒙。讀書認字,騎射同學,不過三四年光景便已是文武俱佳的好苗子。

眼下莫說半身不遂,前頭醫官說了,沒有那藥怕是傷口惡化,年壽難永。

這會,顯然又發作了。

韋玉絜記得,她離開那晚,孩子便已經昏迷兩晝夜。韋淵清又沒有求回藥來,夫妻二人急的膳食都咽不下,卻又彼此鼓勵扶持。

她看崔悅落淚,便覺歡喜,看韋淵清給她拭淚,又很羨慕。一時間整個人凡煩悶無聊,才找借口走的。

天知道這些時日自己在作甚?

她站在門邊,看着手中提着的東西,走了進去。

“大夫,你看看這個能用否?”

她推門入內,腳步有些虛浮,左臂衣衫劃破,隐隐滲出血跡,而右手的拎着一個布袋,在長案倒出,乃一大捆尺長的紫經黃花草藥。

“紫玉棠!”大夫又驚又喜。

五郎昏迷當日,大夫捋須嘆息,道是西山有一味草藥,雖藥效不及原來定制的藥,但也有七八分功效。實乃長在西山絕壁,百尺高崖,可謂飛鳥難渡,人不可觸。

這些日子,韋淵清夫婦正重金請人,前往摘花。奈何短時間內,根本無人敢來接這樁搏命的買賣。

眼下竟這般出現在眼前,大夫觀之大喜。

圍在孩子身邊的夫妻兩亦是驚喜萬分,只是韋淵清先變了臉色,扶過滿臉疲色的胞妹,“你上哪弄來的,如何把自己弄成這樣?”

“大夫,你先看看玉兒,看看傷哪了?”

“我沒事。這是早年我看醫書,從藥農手裏買來的,一直收藏在小慈安寺的廂房裏。”韋玉絜接來盞茶飲下緩神,“那處逢火燒,我不确定是否還存着,若沒了白讓你們浪費心緒便沒說。就自己走了一趟,下山時跌了一腳,不礙事。”

本是新鮮的草藥,為顯陳年老藥的模樣,她踩來後用小火烘烤了一夜,足矣以假亂真。

韋淵清和崔悅四目相對,正想說些什麽,卻聞她又道,“年久恐失藥效,你們也可再等等,或許馬上就有人來接這樁生意了。”

孩子的傷愈發惡化,大夫說至多再撐五日,屆時大羅神仙難救。翌日,韋淵清拍板,就用這藥。

崔悅給韋玉絜熬來藥膳道謝。

“大夫說五郎雙腿留不得了,以後需要在輪椅度日。但命保住了,會健康,能長大,就很好。”她說,“玉兒,謝謝你。”

韋玉絜想起祠堂那場大火,接過藥膳用了,“阿嫂去照顧五郎吧。”

日子平靜地過去。

翌日,五郎醒了過來。

半月後,他腿上腐肉去除。

兩月後部分結疤開始掉落,他要求父母給他送一些書看。

粉糯團子坐在他對面,“阿兄,念詩給安安聽。”

韋淵清在一旁給他們講解詩意,崔悅送藥進來,一家人開心地笑。

韋玉絜是被崔悅拉來的,因為崔悅說五郎急着要感謝她的姑母。韋玉絜目光從孩子腿上劃過,揉了揉他的腦袋,又看抓着她袖擺蒙在臉上的小女孩。

五郎說,“安安你松開,莫弄皺了姑母的袖子。”

安安說,“我喜歡姑母。”

“姑母!”小兒郎她作揖,因瘦削而凹陷的雙眼亮晶晶閃着淚光。

“給安安念書吧。”韋玉絜笑起來,“你阿翁以前可沒給姑母讀過,盡教導你阿母了,你比他像樣多了。”

五郎有些懵看着自己的妹妹,又看父母。

他的父母也有些發愣,母親臉都紅了。

“那不是你不在家嘛!”韋淵清嗔道,“這醋你都吃!”

韋玉絜不理他,起身坐去一邊喝茶,擡頭看向他們一家四口,看了一會,也笑了。

這會她知道自己在笑,因為心頭沒有堵着。

外頭侍者來傳話,“是崔禦史、姑爺來了。”

自那晚離去,他已經三月不曾上門來。

韋玉絜算着日子,今個是九月初二。

九月初二,是他的生辰。

“你記得?”青年郎君笑意滿懷,仿若前頭諸事都未曾發生,随她雙親故去亦如煙消散,“那回家給我慶生吧。”

庭院深深,韋玉絜在自己的庭院裏新摘了一株丹桂,将将培土澆水,還很新嫩。以前韋濟業給華陰植滿整個府邸,原都不是韋玉絜喜歡的。

如今她植起一株,是因為崔慎後來送給她丹桂,她養了好久,養出愛意和情分。

相比已經歷經數十年長成的老樹,這顆還小的可憐。

但如果時間足夠,她可以好好養它,養到枝繁葉茂,花香馥郁,她和崔慎白發蒼蒼。

她沒有回話,盯着丹桂,笑意婉轉。

崔慎見她沒有躲着自己,也沒有驅逐自己,便牽住了她的手,“兩處就隔了幾裏路,我們随時可以回來,你每日回來照顧它都成。”

韋玉絜目光未移,還在丹桂流連,如受蠱惑般點了點頭,跟着崔慎出府回家。

馬車駛出不久,避在一旁。

車夫回話,“大人,是晉王殿下的車駕。”

崔慎下車行禮。

回來車上,發現韋玉絜臉色虛白,掌心生出薄汗。

“放心,我已經勸服阿翁阿母,他們都是明事理的人,不會糾纏往昔,只盼我們來日好,便都好。”

崔慎以為她因這事發憷,而這數月裏,他也确實一直再處理父母的态度,如今他們終于妥協,需他們依舊在一起。

韋玉絜抽回手,想下車回韋氏府宅,但又莫名颔首,端坐其間,由着馬車駛向禦史府。

她愛這個地方的。

同類推薦